陈永贵:毛泽东的农民 第37节

1980年冬,原大队主任贾长锁接郭凤莲任大队党支书,他当时34岁,瘦得像衣裳架子。在当时那种形势下,他当然推三阻四地不愿干,不过一旦接了手,总不能不为大寨的劳力安排活干。当年冬天,大队党支委决定筹建大队矾石矿;同时请县里的科技人员来勘测,准备地虎头山下开煤窑。大寨也搞“庄稼搅买卖”了,但是对这种事关“方向路线”的决策谁也没有反对,因为周围的人们早就干开了,谁也不再把这当回事。三中全会也给大寨人开出了一条平坦的大路。

次年,矾石矿上马。由于矿石质量和加工水平不高,产品堆积如山,这个矿不到一年便停产了。随后,大批的剩余劳力又到虎头山下挖开了煤窑,大寨的产业结构从此巨变。

对大寨人心里的波澜和村庄的变化,连大寨的邻居也没去注意。参观的人潮早已消失,“大寨走一走我们跟一步”的昔阳人,如今都睁大了眼睛盯着多变的外部世界。倒是山西省里一位领导同志没忘了大寨,他去村里住了几天,听了大寨干部的汇报和计划,也听了一大堆牢骚抱怨,回去后便向中央写了一份汇报。不久中央发了个文件,下面是其中的一段。

“文化大革命以来,在山西省推行大寨的经验的错误以及由引造成的严重后果,山西省委已承担了责任。就全国范围来说,主要的责任在当时的党中央。应当指出,全国各地学大寨的农业先进典型绝大多数在生产上、建设都具有成绩的,有贡献的。同样,大寨和昔阳县的绝大多数干部和群众,在农业战线上也做出过贡献。文化大革命以前,大寨的确是农业战线上的先进典型。周恩来同志所总结的大寨的基本经验以这些经验在全国的推广,也曾起过积极的作用。文化大革命以来,在大寨和昔阳县推行左倾路线以及由此造成的严重后果,主要应由陈永贵同志负责……只要振奋精神,和农业战线的其他先进典型取长补短,互相促进,大寨和昔阳就不但能恢复过去应有的荣誉,而且一定可以取得新的进步,同其他先进典型并驾齐驱……”

这个文件是在晚上十点多传达下去的,100多号当家人坐在大队会议室里,满屋烟气腾腾。

“哎,这听起来心里还挺舒坦的。”念完文件,贾长锁松了口气。

“这就行啦。毛主席都有错,咱能没错?”一位老汉说。议论了十来分钟,没话了,散会。

大寨人心里平静了。当然也有无法平静的心。去年春天陈永贵在北京病危,上级通知他的老战友去看他,梁便良、宋立英、贾来恒三位老人,郭凤莲和当时的大队书记赵存堂两位中年人坐在陈永贵的病房里,一时相对无言。

“唉!”陈永贵长叹一声,“卖了那么多粮,说国家给倒贴钱了。我死了,没给大寨做成事,倒让大寨欠了国家的帐。我这一辈子是还不清了。唉?”说罢,老泪纵横。

闹大包干

1979年,陈永贵回大寨呆了些日子,临走撂下句话:“大队担子太重,还是分成小队吧,摊摊小了好管理。”

第二年,大寨便分了三个小队,准确点应该叫三个农业作业组,与它们并列的还有林业队、机械队、酱醋坊等,仍然由大队统一下达任务,统一核算分配。

这一年,各队之间的争争吵吵就没断过,谁先用水,谁先用场,闹得上上下下心里挺不痛快。不过,摊子小了,干部的威信还在,一年下来干得也不错。

贾长锁对我们说:“当时我们打算就这么干下去了。开个煤窑,以后再办个厂子,也能闹好。我们这里干部下得苦,管理力量强,可以不分。”

1981年,全国各地出现了一个大包干的热潮。这年夏天,县里派个工作队,让大寨的干部群众也讨论讨论,是分到组好,还是分到户好。

支委会上,闻名全国的铁肩膀梁便良嗓门最大:“不分不分!几十年闹起来的,又翻回去?!”这位当年的儿童团长,“老少组”的猛将是个矮个子,腰杆挺得笔直。贾长锁说:“在我手里我分不下去。谁能分,你们找谁干吧。”

现在的县委办公室主任李爱民当时是工作队的一名普通干部,他说:“我们一亮出目的,大寨群众就有反应了。说我们是砍旗组,倒退,正儿八经的资本主义复辟。正儿八经的哩!那时哪有‘经营权和所有权分开’的这些理论呀,怎么好,怎么不好,我们也拿不准。虽说有中央文件撑腰,谁知道几年后会不会翻过来?”他跟带队的县领导说:“咱不怕,以后追究起来,我不过是个小爬虫,陪斗的。”带队的笑道:“我也就是个黑干将,上边还有书记呢。”

十几天后,工作队撤了。临走跟贾称锁打了个招呼:“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把秋收的工作好好抓抓。”

秋收后,大寨党支委们作了决定:三个队之间老打,挺麻烦,而且一批劳力转向煤矿,各队的力量都弱了,干脆重新合并吧。于是外面纷纷传扬:大寨走回头路了。

这一年,整个昔阳县只有一个村搞了大包干。

1982年形势大变。昔阳县周围的平定、寿阳、和顺都包开了,昔阳成了一座刺眼的孤城。县委领导概托道:“兵临城下,不包不行。”10月份,县委和各公社的主要干部全体出动,开到河南兰考参观,从大包干的意义到怎么抓阄打听了一个详细。11月份,大包干在整个昔阳全面铺开,形成了一个对大寨的包围态势。

此时,县委书记和县长挂帅,有地委领导参加的工作队再次进驻大寨。这次他们的态度很明确:“按大寨目前的干部管理水平和群众的觉悟程度,就是应该搞大包干。”

大寨内部乱了。无论如何,陈永贵走后大寨的管理水平不如过去了,这是事实。1982年一年,站着聊天的多了,弯腰不下力的多了,干部软了,人心浮了,这也是事实。

运输专业户贾岗勇说:“当时我就愿意分,干活吃饭,吃饭干活,晚上差不多天天开会,念报纸,大批判,人都成机器了,活着有什么乐趣?那时候,要是让出去当工人,谁都走。不让么!铁姑娘出嫁都要大队批准。大包干自由了,怎么不愿意?”

不过,当时他才25岁,像他这样的小字辈在大寨说不上话。

贾吉武是看山林的,今年58岁。他说:“我当时就愿意大包干,分了自由。过去不好。吃不饱。说是人均八百斤玉茭,其实没有,刨了水份不够吃的。过去压力也大,点名批评算了甚?批了还不就是听着。动弹是应该的。庄稼人不动弹还沾?可还是现在这样强。”

像他们这样坚决愿分的,那时只是少数。有能耐的愿分,却不肯说愿分。缺劳力的不愿分,有这样那样困难的不愿分,更多的老百姓则拿不准主意。几十年了,集体没亏了他们,大包干后自己能不能干好,心里也没底。

工作队召开社员大会时下面就嚷成了一片。“咱是城市化农村,分了牲口没处喂!”“化肥咋买呀?”“小块好容易并大块了,又分成小块!”“试试看?”“谁管弄种子呢?”“林业上咋闹?”……

工作队这次下了决心,支委会不通就开社员大会,社员大会不通就开小座谈会,各种会开了无数,几个支委被轮流找去做思想工作。对于各方面提出的种种困难,工作队也搞出一张单子,按统分结合的原则提了些解决办法。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支委们按十几年的习惯,吃完饭后又凑到宋立英家的窑洞里。贾长试探着说:“这回看起来是抗不下去了。不行咱就分下去试试?”“唉,分起来麻烦不小呢。”“试试看吧。他们缠住咱,也拖不过去了。”

四个月后工作队完成任务走了。原大寨大队主任、乡长贾承让那时还没有退休,他提了条建议:“你们要想稳得住,得换人。长锁倔着呢,你头里走他后里就敢给你变了。”

1983年初,县里任命大寨保送清华大学水利系学习的工农兵学员、县水利局干部赵素恒任大寨大队党支部书记。素恒上任几个月后,一批文化水平较高的年轻干部换上来了,老支委只剩下一个梁便良。

大寨人速写

一个习惯于执行命令的村庄,突然要各自为战了,并且是在变化莫测的市场上。

面对着这种新形势,大寨先后出现过养鸡热、养兔热、买小四轮热、买汽车热、打牌下棋热等各种各样的反应。

▲大寨人之一:贾来恒

原大队党支委、副大队长贾来恒今年60岁,目前的工作是看果园。

过去他的任务是陪外宾。抽着带过滤嘴的香烟,坐着小轿车,转转看看,介绍介绍情况。当时他说自己有腰疼病,坐得时间长了都受不了。

现在的年轻人对他不太恭敬。一位小伙子对他们说:“腰疼?哈!大包干后,抬石头耕地什么不行哩?比我还能干!”

原大队长贾承让跟他开玩笑道:“三中全会治好了你的腰疼病。”这话不知怎么传开去,连县里的头头脑脑也几乎无人不知。

我们想听他谈谈自己的生活,就上山去找。半小时后,见他从果园的树荫后转出来了,中等个子,戴一顶大草帽,白衬衫挺洁净。

“我四七年参军,四八年打淮海战役,五一年回来。五三年初级社,陈永贵是社长,我是书记。五三年我们闸合作沟,那会儿的地一小块一小块的,连小车也没有,全靠人担人挑。

“苦?那还不算呢。六三年那场洪水冲得地毁窑塌,我们白天治坡,晚上治窝,下工都要背块石头回来。那还吃不饱,国家给了救济,陈永贵硬是不要。那会儿陈永贵不让说吃不饭,怕丢他脸。有什么丢脸的?打下粮食都卖给国家了!“我现在是凑合着过。从支委下来,看了两三年山林,一年六百块。我们老俩口二亩八分地,去年没打多少,够吃,还卖了500斤粮。

“去年才来看果园,一天给三块,记95分。国家也给点补助。想什么?甚也不想,等死哩。咋不等死?咱也老了,大事小事不管,都不管。

“现在有良心的人少,没良心的人多。八五年矿上分白面,我对他们领导说,剩下的能不能卖我点,结果一斤也没卖。辛辛苦苦几十年,最后落个没人管。”

“你们老一辈的汗没有白流。”我们安慰他。

“咋不白?不白也是为别人干的。大寨变了,我变了吗?”

▲大寨人之二:宋立英

宋立英今年58岁。曾任大寨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山西省妇联副主任、全国妇联常委、全国政协委员。我们去她家的时候,她正在打扫窑洞。

“没什么事。现在可清闲了,上地剜剜草,在家洗洗衣裳。倒是活也干完了,沟都闸了么。我呢,串串门,闲着,坐。他——”她指指自己的丈夫贾进才,“每天在地里转转,看看庄稼,坐坐,拔拔草,串串门,再就是睡觉。晚上电视好也看看。”

“老啦,没蹦头啦。”贾进才插了一句。

“我们这时候回忆起来也怪,你说那时咋不叫苦呢?六三年治狼窝掌,没日没夜的,也不叫苦。我那时30多岁,生孩子没过百天就干上活了。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开始不放心,跑去偷听偷看,人家带得也挺好。

“那时候天天晚上开会,研究工作,明天干什么头天晚上安排好。天不亮就得起来。咋不困?拿热手巾把脸紧一紧,惊醒一下,喊人下地。干部还能不先走?

“也倒不觉得对不起孩子。咱们革命呢嘛!革命革命,先革自己的命,再苦也不能叫苦。可也怪,也不觉得苦得不行!“劳力?五八年我就出席了省劳模会,那么多荣誉,你不带头咋行呢?也习惯了,我现在还是一到5点就醒,电视看到多晚也没有迟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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