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第36节

  “所以,桑弘羊想抽他们的血,注定就是跟整个贵族阶层为敌,他必须找到足够分量的帮手才行,武帝在的时候,武帝是他的帮手,用无上君威和充足的暴力手段替他做后盾,所以他暂时能够获胜。但当武帝驾崩,这股力量的反扑,不是他所能抗衡的。”

  “甚至到了后期,你看三国、两晋,实际上大家比拼的,依旧是谁争取到的世家豪族力量更多。”

  “而从南北朝到隋唐,世家继续在天下发挥着自己的影响,从南朝的宋齐梁陈,到大隋、大唐,他们能够坐到那个位置,也是迎合了世家的需求。但当他们的做法触及到了世家的根本利益,这些人便会联起手来,要么抵抗,要么换一个姓来坐那把椅子。”

  齐政没有再继续举例,而是总结道:“方才这些都是我个人的见解,在我看来,历史的假设,不会是桑弘羊赢了,大汉就能国富民强。”

  “历史的假设,只能是运气带来的表象上的些许偏差,比如昆阳城下如果没有那场陨石雨,刘秀可能就无法最终坐上那个位置,但还是会有其余的李秀、张秀的出现,推翻王莽,一统山河。”

  “又比如彭乐若是一时热血,真的当场捅了或者抓了宇文泰,宇文家的事情可能就要改写,但还会有新的武川代表被推举出来。”

  “他们依旧会走在一条既定的轨道上,那条符合当前社会关系的轨道上。因为只有足够聪明的人才能脱颖而出,而当他们真的足够聪明,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没得选。”

  齐政这么说,并不是心血来潮。

  而是在仔细研读了大周的历史,得知了在柴荣活了足足六十多岁,让历史走向了看似完全不同的方向后,整个社会的基本结构和情况依旧和大宋一样,如今更是发展到与明朝中后期的情况几乎没有区别之后,就一直在思考的。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这个天下,在截然不同的皮子下,有着几乎如出一辙的底色?

  说到这儿,齐政忽然想起了那位伟人,想到他的理想,想到他的绝顶聪明,想到他最后的极致孤独与老泪纵横,眉飞色舞地表情渐渐黯淡下来,端起酒杯,看着东方,一口饮尽。

  沈千钟却只将齐政的神色变化理解为一种【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的落寞,不曾在意。

  他沉默地思索了许久,直到将面前一小碟黄豆都吃光了,才摇了摇头,“很精彩,但不足以完全说服我。”

  齐政也已经调整好了短暂的心绪波澜,轻声道:“那么,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吧,看看能不能通过这个假设来说服你。”

  “如何假设?”

  齐政点了点桌子,“我们不妨假设,周太宗郭荣,在三十九岁北征契丹,意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时候忽然病逝,然后看看历史会如何发展?”

  沈千钟的神色悄然一变,玩这么大?

第49章 纵论古今,殊途同归

  看着沈千钟如临大敌的样子,齐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怎么,前朝的剑,斩不到本朝的民吧?”

  沈千钟自嘲地笑了笑,“这倒也是。”

  如今已经是大梁,距离大周,中间还隔着一场百余年的大乱世,评说几句前朝压根就没什么影响。

  齐政看着他,“那你觉得,如果当时郭荣真的英年早逝,历史会如何发展呢?”

  沈千钟想了想,“当时郭荣诸子皆幼,应当还是后来的高宗郭宗训继位,但他那时不过七岁,还需太后垂帘听政。辅政须得是文臣为主,少有篡权之心,朝中魏仁浦、范质、王溥等人,对郭荣都十分忠心,可为托孤。”

  他不愧是江南奇才,又在钟玉阁自囚数年,史书之上的东西,简直是信手拈来。

  正说着,他的忽然神色一滞,凝重道:“五代乱世,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齐政微笑,“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呢?”

  沈千钟想了想,“按照当时的实力,掌握禁军大权的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最有可能做到,但正因为他最有可能做到,他反倒是最不可能的,除非郭荣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死了,否则肯定会立刻去了他的兵权,将禁军统领权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至于这个人选.”

  沈千钟思索片刻,看着齐政,“我觉得赵匡胤最有可能。”

  齐政闻言,不由在心头深深感慨,不怪人家是装逼犯,这确实有装逼的资本啊!

  他点了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为了方便咱们聊天,给他取个国号吧,他以前当归德军节度使时就驻扎在宋州,就以宋为名吧。那你认为,这位宋太祖赵匡胤篡位登基之后,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政策呢?”

  沈千钟对宋这个国号倒没啥好掰扯的,反正都是假设嘛。

  他想了想,伸手捻起几粒蚕豆,握在左手掌心,先拿起一粒放在桌上,“他不像太宗,能够通过武力压制住天下之人,然后徐徐建立制度。毕竟周太祖郭威便是通过黄袍加身的方式登基,赵匡胤也是篡位的话,那他第一步也是最首要的,肯定是想要解除手下这些大将的兵权。”

  齐政笑了笑,“但那些都是他的结义兄弟啊,没有他们帮助,赵匡胤怕是坐不上龙椅的。”

  “皇权,是绝对不可被觊觎的!”

  沈千钟断然开口,而后缓缓道:“以前大家都是臣,现在他是君,当然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了,不然汉太祖也不会让叔孙通制定礼仪。甚至他还有可能给郭荣改回柴姓,用这样的方式来掩盖自己篡位的不当性!从郭到柴很合理,从柴到赵自然也没问题。但解除兵权这事儿,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能够顺利且不动荡地完成。”

  不愧是奇才,这真是把皇帝心思看明白了,自己这种现代人就缺少这种对法统的敏感性。

  齐政一边感慨着,一边微笑道:“既然都是兄弟,那不妨掏掏心窝子?”

  沈千钟疑惑看着他,齐政便开口道:“比如啊,他将这些兄弟们聚集到一起宴饮,然后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皇帝都这个模样了,既是臣子又是兄弟的,怎么都得问一句陛下你怎么了吧?”

  在沈千钟的点头中,齐政站起身,给他表演了一段杯酒释兵权的经典画面。

  看得沈千钟目瞪口呆之后,拍案叫绝,“妙啊!实在是太妙了!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解除了他们的兵权,还能顾全到兄弟旧情。”

  没想到,表演这一幕的齐政却缓缓坐下来,抿了一口酒,神色古怪地道:“真的很妙吗?”

  沈千钟今日的情绪几乎完全是被齐政牵着鼻子走,闻言又是一怔,自言自语道:“不妙吗?”

  他皱着眉头,开始思索分析起来,“兵权收下来,自然也不能给其余的将军,否则就白干了,只能皇帝领军,但皇帝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领军,那就只能设立一个军事机构,用分权的方式进行制衡。”

  齐政点头补充道:“这个机构里面,可能还得掺一半的文官,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五代换皇帝的事情不再现。”

  “可能还得解除自汉唐以来,将军对部队的从属关系。”沈千钟说完,下意识地摇着头,“可是这样,军伍的战斗力如何保证?每个将令都从这个机构里出,那得多麻烦?而且新设规格如此高的机构,下面地方上是不是也要照葫芦画瓢?那又得多出多少官员?”

  齐政心头暗叹,你还不知道画阵图照着打的事情呢,要知道了你不得怀疑人生么?

  他点了点桌子,“你别忘了,虽然中原的皇帝换了人,可气候不变,背景不变,草原上的外敌依旧是存在的。”

  沈千钟的神色愈发凝重,“那又得养许多的兵来御敌?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就只能在装备和兵员上下功夫,我的天,这得多少部队才能抗衡。”

  “不对,若是在征伐契丹的路上郭荣就死了,幽云十六州还能拿回来吗?若失去了北面地利,那整个河北之地不是一马平川?”

  齐政点头,将话题扯了回来,“这个事情的影响我们一会儿慢慢总结,接下来呢,你觉得他还能做什么?”

  沈千钟琢磨一阵,又从掌心拿出一粒蚕豆放上,“

  “自唐末大屠杀,又经五代乱世,世家大族的势力已经被削减得几乎没有了,这些算是有家学渊源知道朝廷如何运转的人,其实也是不可或缺的,否则如冯道这样的人,也不能被五代诸帝所倚仗,来维系朝廷的基本统治。这位.宋太祖上台,也还是需要和周太宗一样拉拢读书人,慢慢健全朝廷的各项规章制度和管理。”

  齐政引导般地补充道:“是啊,相比与武将共天下,与士大夫共天下就能让人放心得多了。”

  沈千钟点头,“世家磨灭,士大夫阶层自然也会崛起,慢慢形成气候,那这就和大周的情况一样了。”

  说到这儿,沈千钟顿了顿,他开始有些明白齐政所说的,不过是换了一家一姓,历史的脉络依旧存在是什么意思了。

  齐政看着他,“那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科举、文化,是不是也会和大周的发展一致呢?”

  沈千钟抿着嘴,“士大夫崛起,享受朝廷给的特权,隐匿田地人口,土地兼并,又凭空多了这么多的官员、士卒,财政自然承压,庞大的军费开支压垮帝国财政,中期改革,晚期续命,最后崩塌.”

  他说的都是大周所经历过的事情,但他又摇了摇头,“还是不一样,如果按照你所说的,这个宋朝在诞生之初,就有着软弱的基因,他无法复制大周的铁血和包容,他也没有能力像大周一样扛住草原上陆续兴起的异族。”

  齐政点头,并不反驳,只是顺着道:“然后呢”

  沈千钟抬起头,对上了齐政的目光,“永嘉南渡再现?又或者如大周崩塌之后的南北对峙?”

  齐政点了点头,“无非就是大宋能坚持的时间比大周要短上许多,而后被新朝取代,就如隋唐之交,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但几乎不可能。更坏的情况是,退向江南,这只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便是草原异族完成汉化,就如北魏,巩固统治,接着便可以挥师南下,将这个本身就积贫积弱的王朝彻底吞噬。”

  沈千钟面露惊骇,“神州陆沉?”

  齐政平静道:“听着吓人,但扪心自问,有什么不可能的?”

  沈千钟沉默了,按照大宋开国的这些政策制度来看,的确有可能引发这些结果,但同时,这些政策又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因为那符合当时最大最紧要的统治需求。

  齐政看着他,“但无论如何,这两个阶段都是以百年计的,可你想想再来个百年的南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沈千钟挑眉,“你是说江南?”

  齐政嗯了一声,“江南本就物产丰饶,以前蛮荒无人开垦而已,永嘉南渡启动了江南的发展,而后几百年徐徐进展,如果和现在历史上一样,再多上一百多年的南朝,江南便有可能积攒下强大的经济实力。而关中太小,资源耗尽,已支撑不起一个庞大的帝国;河北沦陷,又被打残;巴蜀之地,无进取之地利,从来不是龙兴之所。天下之大,已经只有江南了。”

  沈千钟长出一口气,“神州陆沉,但会有有志之士揭竿而起,驱逐鞑虏,恢复华夏,很大可能就只能从江南而起。”

  齐政重重点头,“这也是为何我大梁能够破天荒地从南方一统北方的根源所在。”

  沈千钟的目光在这一刻骤然亮起,“但那个朝代,也会生出一股如我大梁这般强大的势力。”

  说着他点了点桌面,示意脚下的土地。

  齐政微微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千钟苦笑道:“商贸繁荣,大族、豪商、士绅、巨贾,盘根错节彼时彼刻。”

  齐政轻叹一声,“恰如此时此刻。”

  沉默良久的沈千钟,忽然抓起桌上的酒壶,便朝嘴里倒去,直到满满一大口酒饮尽,才醉眼朦胧地看着齐政。

  “既然天下一切都有大势,如大江奔流,不可阻挡,那我们的存在,我们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第50章 不胜人生一场醉

  对沈千钟这样的人而言,他从不畏惧困难,也从不害怕敌人,因为他足够的聪明,又足够的自信,甚至可以说,还有足够的魄力。

  在当初一场暗地里翻了天的大错之后,他能够从那样的局势中,立刻想出这样一条断臂求生的路,求得家族和自己的保全,这样的人,是极其厉害的。

  正因为这样的厉害,他有着强烈的抱负。

  这样的抱负,在经历了这些年的沉淀之后,不一定非得是出仕做官,也可以是著书立说,也可以是其余别的。

  也正因此,他极端地害怕着虚无。

  害怕自己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害怕自己的奋斗,都是徒劳的。

  甚至在这一刻,他看向齐政的目光之中,都带上了几分哀伤的祈求,希望能听到齐政的开解。

  可同样聪明的齐政却并没有如他的意愿,安慰起他,而是从桌上拿起一支筷子,在碗上轻轻敲着,清朗的嗓音并不浑厚地唱起了一首沈千钟从未听过的歌谣。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听完之后,沈千钟的迷茫彻底变成了无语,看着齐政,充满了幽怨。

  你这不安慰也就算了,还在心上扎几刀算怎么回事?

  但沈千钟终归不是庸人,在情绪的短暂勃发之后,他还是冷静了下来,回味起齐政的歌唱。

  有一说一,这首词写得是真他娘的好啊!

  好到不能再好了!

  豪迈、豁达、洒脱、高远,啧啧

  齐政唱完,微笑看着沈千钟,“如何?”

  对这首词还在心头默默感慨加佩服的沈千钟翻了个白眼,“我都这样了,你是存心不让我活了是吧?”

  但他自己都还没有发现,他方才那股突如其来的极端的消沉情绪,竟然在听了齐政这首词之后,有了不少的放松和缓解。

  也就是他不认识铁岭的某位村长兼心理医生赵大宝,否则他也应该听过崩溃疗法的鼎鼎大名。

  齐政笑着举起酒杯,和不情不愿不依不饶的沈千钟碰了一杯,然后道:“那你再听听这个。”

  他依旧敲着碗,但这一次的声音却没了之前那颇为高雅的调调,带着点怒气和充满节奏的嘶吼。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沈千钟皱起眉头,疑惑地望向齐政,“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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