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第35节

  他接着环视一圈,绘声绘色地道:“当时啊,我跟着先生过去,对方那气质,简直就让我佩服,那叫一个怎么说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当时就在想啊,我们的修养真的还差得远啊!”

  听见这话,原本无聊得斜靠在柱子上的齐政,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身子。

  “不仅如此,那位天才仁兄见到我之后,竟然还朝我微微笑了笑,然后主动跟我见礼,说了一句,【骥子龙文,他日必驰千里】!哎呀,当时就给我激动得晕乎乎的,直到走了的时候都没完全恢复。”

  厉飞脑子不笨,知道自己多说多错,便说只搭了一句话,但就凭着这一句话,给自己脸上贴了好大一块金。

  在程氏子弟们齐齐的艳羡声中,周坚故意装傻道:“他都骂你是妓子了,你咋还这么开心?”

  厉飞当场破防,“骥子!千里马!按图索骥,你没听过吗?不学无术的狗东西,我打死你啊!”

  齐政只好护送着行走还不便的周坚跑路,而冷面寒霜程夫子的及时到来,也终止了少年人的嬉闹。

  齐政将周坚送进去之后,悄悄跟程夫子请了个假。

  程夫子对于齐政这种三天两头不上学的事情表示很不满意。

  但当齐政提出再送他一首诗,并且改日与他讨论一些学术问题之后,程夫子表示,这样的请假,多多益善。

  出了程府,叫上周家的护卫,二人便直奔钟玉阁。

  大门口的案几旁,小老头看着齐政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喜色涌现,然后连忙绷着嘴角,跟齐政点了点头。

  齐政瞥了一眼,这一次的书名叫【宫娥春心】。

  嗯,文雅了不少。

  他瞧见,一楼的窗户旁,几个中年文士正围在一起,面前铺开一张白纸,讨论着什么天干地支笔画的事情。

  看来,陆老头已经急不可耐地来显摆过了。

  也难怪昨天自己装了个逼就能上三楼,原来根本的症结在这儿。

  不过这些暂时都是次要的,他选了几本书,便匆匆登上了楼。

  才刚刚在三楼坐下,便听到了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

  沈千钟主动下楼,出现在他的面前,笑容之中有几分庆幸,对一个自负大才在身又自囚阁楼之上的人来说,一个够分量够档次能够跟自己纵论古今的人有多难得,那是不言而喻的。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沈千钟在他的对面坐下,微笑开口。

  他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将自己最宝贵的十余年时间自囚在了阁楼之上后,情绪依旧如年轻时一般炽烈而直接。

  齐政开口道:“实不相瞒,我本来是不想再来了,但遇到点事情,想求你帮个忙,所以就又来了。”

  “哦?”

  沈千钟挑眉。

  他的诧异,既因为事情本身,也因为齐政的直接。

  但这份直接,恰恰更对了他的胃口。

  齐政便将周家发生的事情说了,然后道:“我想请沈家帮衬一下周家,但是有一点,我也得提前跟你说明,此事背后,或许有更深的阴谋,沈家如何决断,行事方寸的拿捏,都需要慎重。”

  沈千钟闻言沉默了,以他的见识和水平,自然不会在乎齐政言语中提到的书童身份,他真正纠结的是这个事情本身。

  他曾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却换来阁楼自囚的结局,这些年里,对一些事情也有过自己的反思。

  在钟玉阁庞大藏书的支持下,在他那颗神奇大脑的转化下,已经对某些事情有了极其深入而系统的思考。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齐政昨日那一番言论那般刮目相看。

  也恰恰因为这样,他更明白齐政的提醒不是随口一说那么简单。

  江南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在他思考的同时,齐政也在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位天下奇才,会如何答复自己。

  如果他选择了拒绝,自己恐怕就只能去赌一赌通过陆老头登门拜访沈万钧了。

  那个难度,可想而知。

  “我有个疑惑。”沈千钟忽然轻声开口。

  “请讲。”

  “像你这样的人,对历史看得那般透彻,为何会如此执着于区区一个布行商家的事情?但凡今后你有所成,让他们东山再起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齐政闻言摇了摇头,“周家救我于危难,亦不曾负我。这是救命之恩,自当竭诚以报。周家的布庄,使他们祖辈的基业,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比原配的夫人,遇见危难,你劝说好友放弃她,回头自己给他找个更好的。你也有信心能够做到。”

  “今后你发达了,真的践行承诺,给他找到一个貌美如花、温柔体贴、知书达礼,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女子,但那个脾气不好,嗓门还大,甚至睡觉还打鼾,却一心一意陪着你走过最艰难的路的原配,却被永远留在了那个,被你放弃的冬天。”

  他看着沈千钟,“除非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否则我不想放弃。”

  “我答应你。”

  听完齐政的话,很直接地,沈千钟抛出了自己的决定。

  “但是,你需要还我一个人情。”

  齐政当即点头,“只要我能办到。”

  沈千钟看着他,“今晚留下来陪我。”

  齐政当即夹紧了屁股,捂住裤裆,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沈千钟一愣,旋即笑骂道:“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文人雅士,秉烛夜谈,纵论古今。”

  齐政长出一口气,“一言为定!”

第48章 历史的假设

  钟玉阁四楼,齐政第一站在这儿。

  目光扫过的地方,都摆着许多的珍品孤本,甚至还有不少后世都失传了的典籍,能在这儿一窥究竟,让他的心头暗暗兴奋了起来。

  不过时间还长,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看书的事情可以日后再说。

  把齐政请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沈千钟也不扭捏,当着齐政的面,挥笔写下一封信,便拉响了铃铛。

  很快,守在通往三楼楼梯口的那个男人,默默走了上来。

  沈千钟当着齐政的面,将信递了过去,却并没有多余的解释。

  而对方也只是恭敬地接过,便直接转身准备下楼。

  但沈千钟却出乎意料地叫住了他,“等等。”

  男人诧异扭头,沈千钟道:“送些好酒好菜来。”

  男人终于看了一眼齐政,然后对沈千钟点了点头。

  等送信之人离开,沈千钟扭头看向齐政,发现齐政正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你总不会怀疑我信里没提你的事情吧?”

  齐政十分过分地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看?”

  沈千钟都无语了,“我都答应你了,还会故意不写吗?在你眼中,我能是那种狡诈的人?”

  齐政的情绪却没有半点波动,“在我心里,你不是一个狡诈的人,相反,是一个极其聪明,极富才华,同时还极其自负的人。”

  沈千钟被齐政的话搞得一愣,忽然猛地反应过来,脸上也重新浮现出哭笑不得地微笑,“你是想看我怎么说你好话的是吧?”

  齐政绷着脸,“俗人的吹捧,只如乏味的白水,沈兄这等大才的几句好话,那才是盛夏的酸梅汤,隆冬的温黄酒啊!”

  沈千钟很想骂人,但最后却变成了笑声。

  他笑得很爽朗,也笑得很开怀。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所以,他甚至趴在案几上,低着头,笑出了眼泪。

  齐政默默看着,然后将头望向了窗外。

  关在笼中的,不论是雏凤还是麻雀,一定都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吧。

  不知过了多久,沈千钟重新坐直了身子,看着齐政,“那我们该聊点什么呢?”

  齐政摊了摊手,“其实我懂的不多,沈兄可以试试能不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键政嘛,身为陆地键仙的他,再擅长不过了。

  沈千钟伸手虚点了一下他,缓缓道:“昨日你说的话,我想了许久,你的观点还是有些片面了。”

  齐政点头,十分坦然,“当然是片面的。这等几乎是最高层级的朝堂大事,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东西。但你不能否认我所说的那个因素存在。”

  沈千钟闻言伸手捻了几颗平日便备着的黄豆放进嘴里嚼着,在嘎嘣声停止后,又道:“那你觉得,如果桑弘羊成功了会怎么样?会达成你所说的,将世家豪族都纳入.你说的那个词叫做税基?对,纳入税基之中,从而达到富国强军、强干弱枝的地步吗?”

  昨夜的他,许久未眠,都在思索齐政的话。

  以他这些年研究史书,思量天下的所得而言,在冷静下来深思之后,他明白,桑弘羊根本不可能成功。

  如果齐政开口认可,他就可以抓住这个点,将齐政驳斥得哑口无言。

  如果齐政不认可,他也有理由驳斥齐政,你自己都不信的东西,你还言之凿凿。

  他是准备好今晚和齐政好好辩论一番的,毕竟两个男人之间,如果是正经的秉烛夜谈的话,不争点什么,怎么可能!

  他这份心思,齐政其实也猜到了,但他也很乐意奉陪。

  他的想法和沈千钟大致相当,静室一间,两个寡男人,要么是不正经地同室操戈,要么就得是喝酒吹牛,争个脸红脖子粗。

  但他听了沈千钟的问题,还是摇了摇头,“不,他不可能成功的。”

  这么果断的态度和答案,让准备好了后手的沈千钟都有些措手不及,“你这么肯定?”

  齐政点了点头,“不是我肯定,而是当你用另一种方式去看历史的时候,你就知道,这里面是有清晰脉络的。咱们先不说桑弘羊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就算他能短暂赢下这场盐铁之议,甚至打倒霍光,后面依旧会出现张光、李光来将他打下台来,因为他的举措,缺少了汉武帝数十年无上威望的压制,是不符合那时候的社会情况的。”

  他顿了顿,将到嘴边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这些注定很难解释的词语咽了回去。

  沈千钟被这句话挑起兴趣,“此言何解?”

  齐政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开口,这时候,方才的男子去而复返,极富效率地先端来了几碟冷盘和两壶酒。

  趁着他在案几上摆弄,然后下楼的这个时间,齐政也大致捋顺了自己如何用现在的言语来讲述,斟酌着开口道:

  “自秦汉以来,咱们现在所经历的每个朝代,从表面上看,都是开国初期高歌猛进,然后渐渐积攒起不堪重负的矛盾,在有识之士中期革新之后,要么能短暂中兴,终究无力回天,要么直接朝着亡国一路俯冲,陷入又一次的治乱循环。”

  “但实际上,这些事情是有迹可循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特殊背景下的特殊情况,这些东西是不以人力为转移的。桑弘羊可以靠着武帝的威望短暂推行,但在武帝故去之后,很快便被打落了尘埃,因为他那一套东西,对抗不了更强大的东西。”

  “就如同我昨日所说,许多王朝中期的革新,也都是一样,不能改变这个社会的根本结构面貌的话,是无法以一种新的形式去契合当前的社会结构从而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而不是没有人能看到这些,而是那时候的社会结构已经凝聚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就算是皇帝,想要动他们也很难,何况变法之臣子,最终只能交给一场暴力,通过它才能涤荡出一片新的土壤。”

  “因为,历史的发展,没有天命所归,不在乎一家一姓,谁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再加上几分运气的钟情,谁就能腾蛟化龙。”

  沈千钟听着这番“暴论”,一时真的有些瞠目结舌。

  他虽然是天下奇才,但终究是这个时代的天下奇才。

  他的眼界和思维,还是无法跳出这个时代的局限,甚至说他因为自身那夸张的才华,刚刚冒出一点对这个时代固有框架的质疑,便迎来了这个惨淡的下场。

  “齐兄,你的话是不是有些太过危言耸听了?”

  震惊之下,他甚至都忘了齐政的年纪远比他小。

  齐政摇了摇头,“这是有实证的。”

  “比如两汉,因为书籍的难得,识字率的低下,典籍和文字的解释权掌握在经学世家的手中,他们也就垄断了获取知识的权力,继而垄断了整个官僚阶层,从察举制到九品中正制,是这些制度在契合实际情况,不契合的制度根本推行不了,而不是有了这些制度才有了他们的厉害。”

  “还有地方豪族,他们虽然在官僚系统中,处于鄙视链的下游,但在地方上的势力,夸张到了极点,没有他们的配合,皇权对地方几乎就是没有掌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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