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第108节

  当来到镇海卫的卫所,一些回忆便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齐政的情绪也悄然变得有些落寞。

  时间有一种顽强而神奇的力量,视野之中,已经不见了当初的那些血火痕迹,仿佛那场人间惨剧只是一段虚妄的记忆。

  可卫所墙上的刀痕和已经黯淡的血痕,还在倔强无声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别人的罪恶和自己的苦难。

  齐政没有刻意去寻找,因为也寻找不来,当初绝大部分的遇难者都被集中安置在了城外的万人坑中。

  齐政和周坚点上香蜡,摆上贡品,将所有的纸钱都烧掉,规规矩矩地叩首之后,便起身离开。

  走这一趟,图个心安,逝者已矣,过好当下。

  一路来到了渡口,护卫们等来了一艘自刘家港那边过来要路过苏州的客船,和船老大给了钱,便登了上去。

  坐进一间空船舱,周坚关切地看着齐政,“政哥儿,你没事儿吧?”

  齐政笑了笑,“放心吧,没事儿,早都已经接受了。”

  他看着周坚,“前面我们讲了自先秦以来的文学变迁,文史不分家,今天跟你梳理一下历史的脉络,也有助于你建立你的知识体系,不至于那么混沌。”

  周坚最喜欢听齐政讲历史了,兴奋点头,“这个我知道,程夫子讲了,咱们的历史总结起来,就是几句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治已久必生大乱。”

  齐政却摇了摇头,“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程夫子讲的,也不一定对。”

  “比如你方才那句话,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就是极端错误的。”

  周坚一愣,“不会吧,我听很多人都这么说啊?”

  齐政轻笑一声,“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大乱之后,人口锐减,原本的利益结构被打破,每个人能够占据的土地等资源自然就多了,自然也就发展起来了,对吧?”

  “那我问你,强秦崩溃,群雄逐鹿,楚汉相争,到刘邦胜出,死伤无数,这算不算大乱,大汉可有大治?贵为皇帝的汉太祖连六匹同色的马都凑不出来,民间是何情况可想而知,这算大治吗?”

  “东汉灭亡,三国纷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天下十室九空,这算不算大乱,至西晋一统,天下可有大治?”

  “大唐灭亡,黄巢杀得天街踏尽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天下之地流血漂橹,这算不算大乱,然后呢?迎来大治了吗?”

  “大乱,从来不是大治的前置条件,动乱从来不是强盛之源,它只会极大地毁灭人口和财富,消耗整个社会的元气,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所有朝代的开国之初,实际上都是极其困难,但往往在二代、三代的时候迎来鼎盛,是因为社会就如同人一样,它需要修养,需要舔舐伤口,需要恢复。”

  “譬如强汉,在陈胜吴广起义,天下攻秦,楚汉相争之后,用了多少年?白登山之围,和亲之耻,一点点地攒着家底,直到武帝朝才真正强大起来,这大乱和大治,有什么关系?”

  “将大乱作为大治的前提,或者美化动乱与战争的想法,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周坚听得一脸懵逼,但现在的他,的确比起以前的他要厉害不少,“政哥儿,也不对啊,你看李唐,不就在大隋灭亡之后,立刻就迎来了大唐盛世?”

  齐政隔壁的船舱,房门被一个女子轻轻推开,“爷爷.”

  女子的话陡然停住,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只见自己那被无数人奉若神明的胡子花白的爷爷正把耳朵贴在船舱的隔断木板上,听得津津有味。

  瞧见她进来,老头儿还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嘘!”

第136章 治乱之辩,主动攀谈

  瞧见这一幕,年轻貌美的孙女一脸无奈,赶紧关上房门,走过去低声道:“你多大了,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老头儿却嘿嘿一笑,一脸献宝地示意孙女一起听听,“有点意思。”

  孙女一脸无语,但也知道,能被她爷爷评价为有点意思的,都不简单。

  于是,她虽不至于跟她爷爷一样贴上去,但也下意识地尖起了耳朵。

  一个清越好听的声音就在隔壁响起。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践行了尽信书不如无书,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原则。”

  听见这话,老头儿一脸欣慰地捻着胡须,还朝孙女挑了挑眉,仿佛在说:你看,我说这人有点东西吧?

  原本不以为然的孙女听见这两句话神色微变,虽然没搭理自己那个没正行的爷爷,但也不自觉地凑近了墙壁。

  “不过,实际上,李唐的情况,非但不能反驳我方才的论点,反倒是这个论点的有利佐证。”

  “大隋继承的是西魏的政治遗产,接着一统天下,经过开皇年间守财奴囤积癖一般的聚敛和休养,在大业年间,朝廷和天下是很富有的。后来隋炀帝一通折腾,以至于天下群雄四起,眼看着就又是秦末的局面了,可这时候,也是上苍怜爱华夏子民,来了个天降猛人。”

  “这个猛人,就是自古帝王能军者无出其右的唐太宗李世民。”

  “他的猛,不是霸王项羽那种猛,而是他领兵打仗实在是太猛。猛到原该如秦末一般厮杀十余年甚至更久的乱世,在他手中,短短数年便结束了。”

  “平薛举,灭刘武周,擒王世充、窦建德,换了其他时候哪一仗不打个三五年?这几位换了别的朝代,那都是有望最终胜出的枭雄,尤其是窦建德这种简直就是小刘邦一样的人物,结果都迅速地被唐太宗打败,最终极速地完成了天下一统。”

  “世人都只看到天策上将的勇武,但却忽略了背后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也是我非常推崇唐太宗的原因,他打仗不止要胜利,更是会计算成本,总是用最小的成本拿到最大的战果。这才是二凤,哦不,唐太宗区别于其余主帅的重要一点。”

  听见二凤这个称呼,老头儿先是一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不禁会心一笑。

  “你仔细分析你就会发现,隋末虽然号称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路烟尘,但实际上,整个动乱的战场被局限在洛阳与河北。天下膏腴的巴蜀和关中都能够得以保全,基本没遭受到大的破坏。”

  “再加上太宗皇帝过于强悍,快速终结了乱世,得以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天下的元气,这在华夏通过武力改朝换代的诸多案例中,是非常罕见的。所以才有了在贞观三年就能横推东突厥的强悍。”

  “而且,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唐开国之际,也是颇为捉襟见肘的,长孙皇后裙不盖脚,依旧经过了太宗朝二十余年的励精图治,方才达到鼎盛。”

  “所以,由此总结,大乱从来不是大治的原因,大治的根本原因是整个社会人口和财富达到基本水平,社会分配机制相对合理且尚未被破坏。”

  齐政笑着看向周坚,“说这么多,其实就一句话,当你听到一个说法的时候,不要盲从,要多思考,在思考中加深自己对各种知识的体悟,而后才能融会贯通,为我所用。当然,这种做法的前提,是你得有庞大的知识储备。”

  “这便是所谓的,先来,我注六经,后来,六经注我。”

  隔壁船舱,老头儿捻着胡须,不住颔首。

  好一个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此子着实是不凡呐!

  这江南之地,何时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偷听到这儿,孙女彻底不好意思了,看着爷爷,一把将他拉到座位上按坐下来,低声道;“你还偷听上瘾了是吧,让人瞧见了怎么办?”

  老头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你就说人家说得有没有道理吧!”

  孙女愤愤地将托盘里的茶壶朝桌上一顿,“再有道理,你也不能这样啊,你以前怎么教我的?”

  “诶诶诶,教你是教你,但我能一样吗?我都七十二了!孔圣有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等你活到七十,你也想干啥干啥。”

  孙女无奈扶额,坐在那儿叹气摇头,一副怎么养了这么个爷爷的无语。

  老头儿也有点不好意思,笑着安抚道:“好啦好啦,我不听墙角了行了吧。”

  孙女这才冷哼一声,打算揭过此事,然后就听见自己爷爷说,“你出去帮我看着点,那小子啥时候出门了,叫我一声,我去跟他聊聊。”

  听见这话,孙女人都傻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爷爷,你自己听听这话合适吗?

  老头儿叹了口气,“这一路上从泉州登船,沿海而上,你不觉得无聊吗?好不容易找到个好后生,能不多聊几句吗?青筠啊,你也不希望爷爷在船上这么无所事事吧?”

  孟青筠当即反驳,“你怎么就无所事事了?那位请你去京城,有那么多事情,你不做准备吗?你不是跟我说活到老学到老吗?你看书啊?”

  孟老头儿嘿嘿一笑,“活到老学到老,我这不已经老了嘛。”

  孟青筠:

  一时间,她甚至都在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天下人看看爷爷这副嘴脸。

  什么天下文宗,就这?

  孟家爷孙隔壁的船舱中,齐政和周坚又聊了一会儿。

  跟他讲了讲历史的脉络,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傍晚夕阳照在河面上,浮光跃金,煞是好看。

  在房间里待闷了的齐政也走出了房间,打算去甲板上看看。

  周坚被齐政塞满,干脆就坐在房中慢慢消化。

  齐政一个人出了门,刚走出门,就瞧见了隔壁房间,一个姑娘正站在房门处。

  姑娘素面朝天,眉如新月,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中,目光沉静如潭,一件蓝色对襟短衫,配上一条蓝色长裙,身形挺拔,在朴素之中,透出落落大方的明媚自信。

  齐政在看向她的同时,她也看向了齐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她显然没想到能够说出那番话的年轻人会这么年轻。

  至于齐政是不是说话的那个人,她心头莫名有种感觉,就是他。

  齐政下意识地朝着那个姑娘微笑点头,迈步来到甲板上。

  甲板上,意外地空无一人。

  当他一个人站着,望着楼船破水,满目斜阳,忽然生出了几分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还未没来得及生出的惆怅。

  那个熟悉的世界,在时间橡皮的反复擦拭下,人和事的记忆都已经渐渐黯淡。

  他轻声念道:“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小友年纪轻轻,才情惊人,何故如此喟叹?”

  身后响起一个苍老而亲切的声音,齐政扭头,瞧见了一个衣着朴素,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数十步外的不远处,几个身影正聚在栏杆旁,远远望向这边,低声交谈着。

  “头儿,要不要去保护一下?”

  “保护什么?陛下说了,不能暴露孟夫子的身份!更不能暴露我们护送孟夫子进京这事儿!”

  “那万一孟夫子被这宵小所伤了怎么办?”

  “你他娘的看看人家那模样气度,能是宵小吗?”

第137章 更替之思,人民万岁

  齐政看着眼前的老人,须发皆白,笑意吟吟,身后一轮已经不扎眼的红日刚好坠在脑后,如同仙佛的背光一般,平添了几分神圣。

  他当即恭敬一礼,“一时情动,胡言乱语,倒让老先生见笑了。”

  孟夫子笑着摇头,轻轻吟道:“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多好的句子啊,只不过,少年郎的肩头应该是草长莺飞,乘风破浪,小友心头,为何却是这山重水复、风起花落、春归酒醒、日暮途远,小友欲归向何处啊?”

  齐政心头微惊,没想到这个老者只是听自己随便念了两句诗,便能从中听出自己的心境,心中灵机一动,解释道:“老先生误会了,晚辈乃是镇海卫人士,父母亲友皆在当初镇海卫的一场倭寇之乱中离世,此番前去祭拜,如今离开,心绪复杂。所谓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故有此感。”

  孟夫子微微一怔,没想到眼前少年的身世竟如此坎坷,更生惜才之心,“你有此心,便是极好。只要潜心向学,将来未尝不能建功立业,流芳百世,开枝散叶,家族也会重新壮大的。”

  齐政点了点头,“多谢老先生宽慰。”

  孟夫子笑着道:“老夫并不能真切理解你的悲欢,但凡老夫的宽慰有用,还是因为你自己能够想通。”

  说完他望着眼前的甲板,轻叹道:“这江南之地虽然富庶,但却倭患不绝,百姓屡遭劫掠屠戮,他们本就要受沉重赋税的压榨,如今却连安稳都做不到,于社稷而言,恐非吉兆啊!”

  齐政笑了笑,并未接话。

  他又不傻,咋可能什么人什么话都往外秃噜。

  孟夫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眼见套话套不出来,他干脆直接开口打起了直球,“小友无需担心,此间并无六耳,老头子只是坐船无聊,想寻个能交谈之人罢了。相逢是缘,小友若不嫌弃就陪老头子说说话?”

  齐政看着老头儿这虽不华贵,但却一身从容坦荡的气度,又扫见四下左近的确无人,便笑着道:“长者吩咐,不敢推却。但老先生博文广识,晚辈只恐才疏学浅,徒增笑尔。”

  “都是闲谈,学问之道,达者为先,但愿你我能各有所获。”

  孟夫子招了招手,径直在甲板上坐下,“站着多累啊,来来来,我们坐下说。”

  齐政觉得老头儿的性格还挺讨喜,跟那些腐儒不太一样,也不扭捏,跟着坐下。

  “不知小友可懂历史?”

  齐政想了想,吐出两个字,“略懂。”

  “那小友如何看待这天下,隔上两三百年,便得换一个皇族?为何就没有万世一系,延绵不绝之皇朝?”

  他方才虽然没再听齐政后面的讲述,但已经知道齐政对历史涉猎颇深,便有意考较。

  一个人如何看历史,实际上很能体现一个人如何看这个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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