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第109节

  齐政一愣,没想到老头儿一上来的问题就这么大,当即多了几分迟疑。

  孟夫子笑着道:“这个问题老夫一直在思考,我观小友才学不凡,故有此问,小友若觉得冒昧,也可不答。”

  齐政看了看甲板四周,离得最近的人都在数十步开外,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不知老先生的思考可有所得?”

  孟夫子呵呵一笑,谦虚地摆了摆手,“老夫长于文墨,对这历史只是略有涉猎。依老夫浅见,原因有二。”

  “第一,立国之初,朝廷里上到皇帝,下到官吏,都曾经历过乱世,知晓天下真正的样子,能有敬畏之心,能齐心竭力将朝政往爱民利民的方向维持。但后续之君王,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权贵亦锦衣玉食,不识民间疾苦久矣,忘却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终至于民不聊生,而后揭竿而起。”

  “其二,原本王朝覆灭,旧的权贵也随之被消灭,天下利益重定,大家在新的环境之中,能够相对平和安稳地过日子,但随着权贵日多,土地兼并一起,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活不下去自然要揭竿而起,重定天下。而后再重复这样的过程,天下便在治乱之中反复循环。”

  见老头儿这么有诚意,应该不是来钓他话的人,齐政便也放心了些,开口道:“老先生所言,的确有道理,但是在下还有个角度的思考,也请老先生指点。”

  “老先生既然说到改朝换代,那敢问老先生,为何夏朝能有四百多年国祚,商朝能有近六百年国祚,而周朝更是有八百年国祚?为何在此之后,从未有过超三百年国祚的皇朝呢?”

  孟夫子闻言眉头一皱,这还真是他没想过的东西。

  齐政轻声道:“因为,在夏商周之时,天下是宗教和贵族的天下,战争也好,变革也罢,都是宗教和贵族阶层内部的游戏,贵族之下的士,勉强算是能够参与这个游戏的棋子,百姓在那个时候,就是纯粹的附庸。”

  “一切的政治行为都是由宗教和贵族来推动的,所影响的也都是宗教和贵族的利益,所以,除非闹到宗教集团和贵族都活不下去,那才有可能改朝换代,而单靠宗教和贵族,所能产生的推动力量也很弱小,所以这三个朝代的国祚才能如此绵长。”

  “哪怕中途实在闹得太过分,王位被断了,大家也是从王族的血脉中,再寻他人,属于统治阶层的内部纠纷,就如同如今的王朝内斗一般。”

  “另外,宗教的不稳定性,也导致了夏商二朝远比周朝要来得动荡,故而他们的国祚相对又较周朝为短。当代表贵族和武士阶层的周朝登上历史舞台之后,所施行的封建体制,让周朝的国祚能够绵长如斯。”

  “那个时候,两国交战为什么要讲那么多的礼节,是因为那时候战争的目的是将损害控制到最小的情况下,双方做过一场,来决定一些利益的分配。在这个过程中,平民只是纯粹的消耗品,赢了没他们的好处,输了还要被劫掠。”

  孟夫子想到太康失国,少康中兴等种种事情,不由点头,对齐政的这个论点并不反对。

  “这个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是从商鞅变法。”

  齐政缓缓道:“商鞅变法,第一次在整个天下兴亡的权力游戏中,吸纳了平民的力量,让普通百姓也能够通过军功的方式,获取爵位和土地,让平民的力量介入了天下大势,打破了依靠血脉维系的贵族对整个天下的统治。于是,结果您也知道。赳赳老秦,虎狼东出,以一国之力,平灭六国,最终一统天下。”

  “之后的陈胜吴广,那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便算是彻底奠定了我们整个华夏的社会底色,这个底色不是那血脉传承不绝的贵族,而是人民。”

  “因为从这个时候起,最广大的人民,开始真正掌握了最庞大的武装力量了。而这股力量,是绝对可以毁天灭地的。”

  齐政的话,让孟夫子陷入了思索。

  这一番话,是他从未听过的角度,但偏偏他又说不上来这个观点有什么毛病。

  齐政的话还在继续,“从那时起,争夺天下这个事情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哪一个人,能够向天下百姓提供保证,保证百姓有地可种,有饭可吃,老百姓就能自发地从军,向皇帝提供近乎无限的武力支持。”

  “简单来说,就是老百姓向皇帝让渡了暴力的使用权,皇帝向老百姓提供并保障合理的分配。”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开国之君往往权威那么高,因为他掌握了近乎无限的武力,在人民的支持下,可以碾碎这世间的一切,任何的权贵和利益集团,都无法抗衡这股力量。”

  “但偏偏问题在于,在人民和皇帝这二元结构之中,还有第三极,那就是贵族阶层。”

  “当开国日久,新生的贵族阶层慢慢壮大,他们便会自然地在发展过程之中,侵占百姓的利益,破坏原本的分配结构。有见识的皇帝,会努力去约束贵族,尽力去保障底层百姓的利益,这便能迎来短暂的中兴,但往往漠视底层人民痛苦的皇帝才是占了大多数。”

  “于是,当老百姓发现,皇帝已经不能保障他们的生活,不能继续带给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去拥护新的能够代表他们利益的人,比如那些起义军的领袖们。”

  齐政轻声道:“这才是真正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他看着面前老头儿,“这也才是真正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孟夫子浑身一震,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即使他已经对眼前的少年有着很高的期许与兴趣,但他没想到,就这简单的一个问题,对方竟然再一次,让他不得不拔高心中的评价。

  江南之地,何时有了这等见识的俊才!

第138章 苏州赠礼,中京风起(二合一)

  孟夫子和那些文章道尽天下事,不肯俯首见众生的儒士不同,他一贯是持仁爱之心,站在百姓这头的。

  但即使是他,也很难想象,能有这样一个角度来解读世道的根基。

  让被整个天下的权贵鄙夷和无视,甚至自己都视自己若草芥蝼蚁的平民百姓,变成决定天下兴亡的根本。

  但慢慢他也懂了,齐政口中的百姓,是一个统称,是一种虚指。

  具体到每一个人,他们依旧只是艰难求活的蝼蚁;

  但当蝼蚁们都走投无路之际,聚集起来,便能迸发出改天换地的力量。

  他想到了蚂蚁,想到了蝗虫,想到了大泽乡的怒吼,想到了黄巾旗下的呐喊,想到了那年秋天里的我花开后百花杀

  正当孟夫子震惊之际,一个身影默默走了过来,蹲下身子,将一个软垫放到了孟夫子的面前。

  孟青筠只是平静地看了孟夫子一眼,孟夫子就连忙老实地将垫子放在了屁股下。

  而后孟青筠将另一个垫子递给了齐政,齐政微微一怔,旋即点头致谢,笑着接过。

  孟青筠也没有多说,微微欠身,转身离去。

  孟夫子得意道:“我孙女,怎么样,漂亮吧?”

  齐政点了点头。

  孟夫子却又叹了口气,“只可惜跟着我这个老头子,荆钗布裙,却误了她的年华啊!”

  齐政摇头道:“老先生这就错了,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是多少粉黛都买不来的。”

  孟青筠离去的脚步悄然一顿,旋即快步走进了船舱。

  关上房门,她背靠着门上,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怎么好像有点烫呢!

  她的心中,仿佛有个小人在不屑地冷哼:孟青筠啊孟青筠,枉你自诩饱读诗书,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非是女儿身,定能不输天下豪杰,没想到别人随口一句诗就把你撩拨成这样,你也太没定力太没骨气了!

  但同时,又有个刚刚冒头的小人弱弱地争辩:可是,那句诗真的写得很好啊,而且夸到我的心坎儿里去了。

  夸夸夸,夸你两句,你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吗?你忘了你的志向和抱负了吗?

  强壮小人跳起来,一巴掌将刚冒头的小人拍死在地上。

  孟青筠也深吸一口气,缓缓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心绪。

  来到临窗的椅子上坐下,借着最后一点残阳,为她爷爷缝补起破了的衣衫。

  甲板上,孟夫子越看齐政越顺眼,“小友多大了啊?”

  “马上十六了。”

  “哎呀,小了点。”

  “嗯?”

  “咳咳,老夫的意思是说,本以为你已经年过弱冠,有此才学已是不俗,没想到还要更小。”

  齐政讪笑两声,“老先生过誉了。”

  “小友此行,欲往何处?”

  “苏州。”

  “以你之才学年纪,可曾过了乡试?”

  齐政苦笑一声,“小子惭愧,连府院试都未曾考过。”

  “你有一颗爱民之心,又兼如此之才,不入朝为官实在是可惜了,若要入朝为官,最好的还是走科举之道。”

  齐政点了点头,“晚辈省得,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那就好。”

  孟夫子并没有多说什么,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别的,待到天黑风渐起,便返回了船舱。

  回到房间,孟夫子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女,笑着端详一番,“腹有诗书气自华,不错不错。”

  孟青筠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我去给你端饭。”

  看着孙女的背影,孟夫子眉头一挑,咦?这么平静?不应该啊?

  他旋即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计较这点小插曲,在椅子上坐下,望着窗外的河水,脸上的笑容悄然收敛,目光渐渐发直,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齐政和孟夫子不时会聊聊天,周坚闲着无聊也打算凑凑趣,然后发现自己完全插不进嘴。

  不过,当他偶尔开口,都能让孟夫子和齐政,感受到他的纯真,那种未被知识污染的清澈眼神和质朴语言,倒也给这趟旅途平添了几分乐趣。

  当逆流的船终于遥望见了苏州码头,站在甲板上的齐政看着身边的老头儿,笑着道:“老先生,趁着停船装卸之际,不如下去走走,晚辈知道一个地方,就在码头上,是个消暑纳凉的好地方。”

  孟夫子摆了摆手,正要拒绝,周坚伸手搂着他的肩膀,“诶,老先生,来都来了,不说贪慕繁华,能不见识一番吗?下次再来这儿,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孟夫子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点头,“好啊,那就下去走走,待会老夫就去叫叫我那孙女。”

  “这就对了嘛!”周坚满意地拍了拍孟夫子的肩膀。

  这动作,看得远处的百骑司副统领嘴角直抽抽。

  你他娘的是真虎啊!

  陛下都不敢做这事儿!

  当船靠在了阊门码头,孟青筠戴上轻纱帷帽,也从船舱出来,扶着孟夫子,和齐政周坚一道,走下了船舱。

  百骑司几个人聚在一起,嘀咕道:“头儿,怎么说,咱们要不要下去?”

  “这不废话吗?”

  “但苏州这种地方,保不齐就有认识咱们的人啊!”

  “这样,我不下去,你们下去,戴好遮阳斗笠,远远跟着就行。这会儿有这小子的护卫跟着的。”

  众人随着看去,果然瞧见了一队护卫悄然将齐政等人保护住了,顺带着也保护了孟夫子和孟青筠。

  如今才七月下旬,天气就像一个内燥上火的人,还未能凉快下来。

  置身在阊门码头往来如织的人潮中,众人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只消走出几步,汗便从肌肤中渗出,顺着脊背流向腰间。

  也正因为如此,当推开清凉居的大门,感受着那铺面而来的凉意时,众人心头那种舒爽和愉悦才来得如此强烈。

  好在毕竟清凉居内只是冰鉴,而且人满为患,所以只是凉爽还不至于产生剧烈的冷热温差,否则齐政也不敢带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儿来这儿。

  瞧见齐政的身影,跑堂的立刻上来迎接,很快掌柜的也凑了上来,毕恭毕敬地问候。

  清凉居再满,属于齐政的那个雅间也是空着的。

  将一行人请进去,掌柜的亲自奉上最好的茶与点心,而后识趣地退下。

  “小友,看这个情形,你似乎是此间的主人?”

  孟夫子活到这个份儿上,心思自然同样通透,他并未猜测齐政是什么贵客,而是一眼就看明白了齐政的身份。

  周坚竖起大拇指,“嘿,老先生还没老眼昏花啊!”

  齐政看了周坚一眼,然后笑着对孟夫子和取下帷帽的孟青筠道:“二位旅途劳顿,在此稍作歇息,尝尝这个酸梅汤,消消暑热,也算感念老先生一路上的指点与教诲了。”

  “言重了,互相探讨罢了,老夫亦有所得。”

  孟夫子笑了笑,而后看着面前这杯黑乎乎如中药一般的东西,面露疑惑,“这便是你说的酸梅汤?”

  齐政点头,“此汤去腥解腻,清热解毒,益气润肺,实乃消暑之佳品。”

  孟夫子和孟青筠都将信将疑地端起杯子,浅尝了一口,而后眼前一亮。

  孟夫子笑着道:“果然清爽,一口下肚,沁人心脾。听闻前朝有一物,名曰缩脾饮,以乌梅、砂仁等煎汤代茶,想来不及此汤远矣!”

  齐政点头,“稍后晚辈让他们包上一些材料,老先生可以带上,只需以水熬制,便能饮用,此去中京,暑热仍旧,路途劳顿,聊作缓解。”

  孟夫子闻言对齐政愈发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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