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相公尚且差点挨了一刀,三兄你有丹书铁券否?”
“我没有。”
杜和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然后才抬头看着杜谦,苦笑了一声:“我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是十一你的面子太大。”
他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房间门口,关上了房门,然后回到杜谦对面落座,又吐出一口酒气。
杜相公静静的看着他,开口叹道:“如今,事情咱们兄弟已经一起担下来了,三兄该跟我说实话了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和坐在杜谦对面,揉了揉脑袋,好容易清醒了一些,他才看向杜谦,苦笑道:“还能是怎么一回事,自然是旧人寻上门了。”
“而且…”
杜尚书默默说道:“而且,我觉得他们有理。”
“旧人?”
杜谦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开口道:“关中世族?”
“嗯。”
杜尚书默默点头:“关中世族。”
杜谦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瞧出朝廷行将就木,因此与武周朝廷,一直不是特别亲密。
二十多岁,他便外放了越州刺史,开始跟李皇帝一起厮混了,因此他虽然是出身关中世族,但是与关中世族,乃至于与京兆杜氏,牵连都不算太深。
但是杜和不一样。
二人虽然是亲兄弟,但是杜和要年长杜谦十岁有余,他少年时候,关中世族还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情景。
至少明面上如是。
因此,杜和对于关中世族是有感情的,更重要的是,他比杜谦更加传统,也更加认同旧的那一套。
十几年前,杜和被杜谦拉着入仕江东,这些年也的确兢兢业业,颇有功劳。
但是这一切,在皇帝开国之后,就发生了一些变化。
开国之后,李皇帝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更新税法,以新税法更替旧税法,在新朝强大的武力之下,在足足十几个地方世族覆灭,几千人牵连其中之后,新税法推行的很顺利。
而杜和,虽然是这套税法的执行者,但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认可这一套税法。
也不太认同新学,更不认同朝廷里的一些新制度。
杜相公沉默了片刻。
“三兄觉得,他们哪些地方有理?”
“受益。”
借着酒劲,杜尚书起身,走到杜谦面前,沉声道:“你如今身居高位,乃是新朝开国第一功臣,在你这个位置上,你自然不会觉得朝廷有什么问题,但是如你不在这个位置上呢?”
“朝廷重农,这本没有错,但是陛下建农事院,甚至可以以农学入仕,这就是天大的问题。”
“偏偏,农事院那些人,还一味逢迎天子,这几年每年都在说,他们种的稻米,每年增产三成,吹嘘说这是什么新稻种。”
“十一,咱们幼时读书就清楚,天地俱有常数。”
“民间老农,尚且知道爱惜地力!他们种两年,尚且知道歇息一年!”
杜尚书袖子底下的拳头已经攥紧,他咬牙道:“难道那个狗屁农事院里的人就不知道?”
“还有朝廷的科考。”
“只重实务,不重道德!”
杜尚书怒声道:“不重道德,不重圣贤文章,便无有伦理纲常,便无有君臣父子!”
“三纲五常不存,今日你造反,他日别人也可以造反!”
“而且事功之学,一味重利!”
杜尚书看着杜谦,问道。
“受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什么?”
小人喻于利。
杜相公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兄长,问道:“三兄,若是道德文章有用,旧周末年,因何天下烽烟四起?”
“因何改朝换代了?”
杜和被问得噎住了,他这会儿还带着醉意,于是一咬牙,开口道:“因为有人不读书!”
这话,明显是在说当今皇帝不读书,因此重利不重义。
这话一出,连杜谦也神色大变,他站了起来,咬牙道:“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杜和话说出口,也有些后怕,他酒也醒了几分,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低头不说话了。
杜谦站在他面前,低声道:“且不说今上读不读书,萧宪读不读书?周绪读不读书,韦全忠一家,读不读书?”
杜和依旧不服气:“他们即便读书,也不是正经,若是真的读通了圣贤道理,便不会起兵作乱。”
“文官便少有作乱的!”
杜相公都被气笑了:“文官无从掌兵,如何作乱?”
杜和低着头,不说话了。
杜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了下来:“你我亲兄弟,三兄你跟我明说,关中世族之中,谁是主事之人?”
杜和瞪大了眼睛:“我岂是那般小人!”
杜谦起身,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家的兄长,许久之后,才摇头叹了口气:“也不知你是还没有醒酒,还是你真的是这般想。”
“明天你醒酒了,我再来寻你。”
说到这里,杜相公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之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三哥,默默说道:“三哥,你若现在说出主事之人,往后再熄了那些顽固愚笨的念头,我可保你依旧在朝任事。”
“如若不然,你过了这一阵子,上书辞官罢。”
杜相公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如此,我也可以保你全身而退。”
“如你还不听劝。”
杜相公看着一脸木然的兄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你我兄弟,以后就各自一家罢。”
第1021章 跌倒
次日,杜和杜尚书终于醒酒,他独自一人,坐在床边,脑海里不住闪过昨夜与自家兄弟的对话,片刻之后,已经冷汗涔涔。
他一个人莫坐了许久,直到来伺候他的丫鬟,端来热水给他洗漱,并且要给他换上官服的时候,这位杜尚书才猛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侍女手中拿着的官服,沉默了许久。
“老爷。”
这侍女小声提醒道:“今日虽然没有朝会,但是再不换衣,就耽搁了去衙门上值的时辰了。”
“今日…”
杜尚书摇了摇头:“不上值了。”
这位户部尚书,只换上了一身寻常衣裳,离开了家里,上了轿子之后,一路进了皇城,进入到了中书之中。
刚进中书,杜和迎面就撞上了正在搬运文书的姚仲,杜尚书停下脚步,对着姚仲拱手道:“姚相公。”
姚仲手里抱着文书,有些无奈的说道:“杜兄,我这也没办法全礼。”
杜和微微摇头,表示不用,只是开头问道:“我家兄弟,在不在中书?”
“在,杜相正在里头当值。”
姚相公看了看杜和,笑了笑:“崔小郎,快来,带杜尚书进去见杜相。”
中书有一些听用的吏员,供给这些宰相们使唤,姚仲这么一喊,这崔小郎立刻一路小跑过来,领着杜和来到了杜相公公房门口,然后伸手敲了敲门,毕恭毕敬:“杜相,户部杜尚书要见您。”
很快,房门打开,一身一品官服的杜谦,站在门后,默默的看了看门外站着的杜尚书。
他叹了口气道:“进来罢。”
说着,他将杜尚书拉进了自己的公房,又吩咐门口的众人离得远一些,关上房门之后,杜谦给杜尚书倒了杯茶水,默默说道:“我已经等三兄一个早上了。”
杜和沉默了许久,也跟着叹了口气:“昨夜…昨夜我喝多了。”
他抬头看着杜谦,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要不然,我去同陛下认罪罢?”
杜谦皱眉道:“事情已经结案,何苦再一次重提?如果这个案子再把三兄你牵连进去,先前三法司负责此案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杜尚书闻言,默然无语。
“昨天我已经说了,这个事情只好到此为止,后面,就看三哥你做何选择了。”
杜和欲言又止,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默默低头,叹了口气:“我…我去同陛下辞官罢。”
杜相公认真的看了看自家兄长,摇头道:“到了这个时候,三兄还是想要回护背后之人。”
杜尚书默然无语。
杜谦看了他良久,最后从自己的桌案上,取出一份文书,递到了自家兄长面前,开口说道:“昨夜,我回家之后,替兄长起草了两份奏书,这一份是辞官的奏书,三兄留在这里,誊录一份罢。”
杜和接过来,看了一遍之后,有些艰难的吐出了一口浊气:“好。”
他是户部尚书,而且是多年的户部尚书,位列九卿之一。
而且,杜氏兄弟声名无两,这些年他的地位,也远不止一个户部尚书这么简单。
从这么高的位置上,自己主动下来,是相当困难的。
也是悖逆人性的。
杜和沉默了许久,才在杜谦公房的桌子上落座,提笔蘸墨,将这份文书誊录了一遍。
他对着杜谦深深低头行礼,然后一路回到家中。
此时已经是中午。
等他吃了午饭,又换上了一身官服,一路进了皇宫,想要求见天子。
到了甘露殿门口,他被内侍顾常给拦了下来,顾常对着他作揖道:“杜尚书,陛下正在与赵尚书密议军机,暂时谁也不能进去。”
杜和愣了愣,然后问道:“顾公公,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这可说不准。”
顾常摇头道:“这种军国大事,有时候一两个时辰,有时候一两天也说不定。”
他伸出手来,笑呵呵的说道:“如是别人,就只能在这里候着了,但是杜尚书是熟人,您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奴婢替您送进去,交到陛下手里。”
这就是顾常这个人的厉害之处了。
他能够从宫人里脱颖而出,坐上内侍这个位置,并且隐隐成为李皇帝身边的头号宦官,就是因为他这个八面玲珑的手段。
杜氏兄弟在朝中,位高权重,谁也不敢得罪,他这一句话,便很巧妙的拍了拍杜和的马屁。
杜尚书犹豫了一下,此时从袖子里取出那份辞官的文书,递给了顾常,开口说道:“有劳公公了。”
顾常接过文书,笑着说道:“杜尚书稍待,奴婢马上出来给您个信。”
说着,他一路小跑进了甘露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