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谦闻言,抬头看了看李云,有些愣神:“越王殿下领兵了?”
“他没有领兵。”
李皇帝有些高兴,笑着说道:“他是假名从军,在孟青手底下做了个斥候,在营州白狼山,碰到了契丹人。”
皇帝陛下兴致很高,跟杜谦详细说了说前线的事情,杜相公听了之后,忍不住感慨道:“一人斩杀三个契丹兵,二殿下真是勇武。”
李皇帝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甚,与杜谦碰杯道:“来,咱们喝上一杯。”
二人推杯换盏,又说了好些话,等到酒过三巡,李皇帝仰头喝了杯酒,突然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怒声道:“整整七年了!”
“整整七年时间,我被困在这洛阳城里,每天不是处理政事就是处理政事,自问兢兢业业,从来没有一天懈怠过。”
“他娘的,这些直娘贼!”
李云很是恼火:“大河决口,竟能推到我的头上。”
“还不止一个人这般说!”
这两天时间,又有不少人陆续上书,大概都是跟陆郎中一个说辞,意思是皇帝陛下大动刀兵,恼了上天。
虽然没有人让皇帝下罪己诏,但是大概的意思就是请求皇帝陛下,与民休息,罢兵休战。
杜谦起身,走到李云身边,拍了拍李云的后背,轻声宽慰道:“陛下,天人感应一说,来源已久了,好几个朝代,都是这么一个说辞。”
“这个说辞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
天人合一的好处,就是加强天子的政权合法性,将天子的位置以及身份给神圣化。
让天下人觉得,这是老天爷钦定的儿子。
这样,也就没有多少人造反了。
坏处也是现在这样,总会有一些读书人,借此生挑皇帝的毛病。
这些读书人里,有一些当然是因为坏,他们故意借着这个说法来攻击皇帝。
但是也有一些人是蠢,他们是真的相信天人感应一说。
李云抬头看了看杜谦,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杜谦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开口说道:“大河决口之后,上书朝廷,以天人感应为借口的奏书,不止陛下看到的这些,臣等看到的更多。”
“这些,大多数是旧周臣子,他们不通我们新朝的“务实”以及“事功”之学,想法依旧停留在前朝。”
“这里头大多数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坏心思,陛下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
李云低头,自己喝了口酒,开口道:“我还真想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杜谦闻言一怔,他抬头看了看李云,立刻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
“陛下,时机尚未成熟罢?”
“我觉得差不多了。”
李皇帝吐出一口酒气,开口道:“七年时间,朝廷已经走入正轨了,接下来,就是要一点一点把旧周的官员给剔除出去,留下一个完整的,纯净的新唐。”
“受益兄,这事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总要有个开始。”
“这事我早就想做了,但是一直没有一个由头,没有一个开端,今日这件事,就是一个很好的由头,一个很好的开端。”
他看着杜谦,正色道:“受益兄。”
杜谦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陛下都这么说了,臣自当照办。”
说到这里,他给李云倒了杯酒,问道:“陛下,我斗胆问一句,您这两天龙颜大怒,是真生气。”
“还是假生气?”
李云看了看他,神色平静。
“自然是真生气。”
“我这人光明磊落。”
李皇帝举杯,与杜相公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从不作假。”
第973章 李唐二世
之前的十几年时间,李云手底下最缺的就是治理型人才,从占据江东道开始,就已经开始缺了。
后来做了皇帝,也是这个原因,因此当时不得已,用了大量的武周旧臣,让他们依旧做原来的职位,从而保证政权能够保持稳定,让新朝能够顺利运转。
这些周臣的比例,其实不小,虽然李云不可能让他们任太过要紧的位置,但是足够庞大的数量,依旧是一股不小的势力,比如说眼下六部之中,就有不少周臣。
要不然,以当初江东的班底,可能六部的堂官都凑不齐。
而现在,七年多时间过去,这七年时间连常科带制科,李云已经录取了四批进士,填充进了朝廷的各个缺位当中,到如今,也到了开始清理当初武周残余的时候了。
这是迟早要做的事情。
倒不是说以出身论人,而是新王朝需要完成血液更替,等到朝廷上下大多是从他李唐朝廷考出来或者是选拔上来的官员,周臣只占很小比例的时候,这个新朝廷才算是正经立住了。
杜相公给李云倒了杯酒,然后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朝廷臣子轮替是应该的,但是不应该完全按照出身来论对错,比如说这一次大河决口,但凡是上书朝廷,以天人感应攻讦陛下的,都应当立刻,或者是找机会,把他们从朝廷里剔除出去。”
“不过,旧周臣子之中,也的确有一些,是能够实心用事的,这些人不仅能力充分,而且经验丰富,他们留在朝廷里,其实是好事情。”
李云点头:“这个我知道。”
“所以,这个事情是一个长远的事情,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三年五年的事情。”
“但是趋势是要这么个趋势。”
李皇帝呼出一口酒气,开口说道:“这事我会着手去做,受益兄你也要着手去做,但是要尽量留下旧周臣子之中的些许人才。”
“对了。”
李云揉了揉眉心,开口说道:“咱们说的这个旧周臣子,是说开国之后投效本朝的,开国之前就已经在江东办差的,不在此列。”
杜谦闻言,这才笑了笑,开口说道:“陛下这么说,臣就放心了,毕竟臣与三兄,也在旧周做过官。”
李皇帝哑然道:“我不是也做过旧周的官?”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是相视一笑。
这一场酒,喝了一个时辰左右,等到杜相公已经有些晕乎的时候,李皇帝才让人扶着杜相公离开,当夜,因为杜相公醉的太厉害,就睡在了宫里。
次日是朝会的日子,精力充沛的皇帝陛下依旧起了个大早,早早的在太极殿坐朝,这一次朝会上,皇帝陛下宣布了太子妃的人选,太子殿下的婚事,以及让太子参政议政的事情,殿中文武百官,俱都对着太子下拜,口称千岁。
朝会之后,太子殿下来到了太极殿的后殿,对着父亲欠身行礼,深深低头道:“父皇。”
李皇帝这会儿,正在翻看前线的军报,闻言抬头看了看自家的好大儿,对着他招了招手,开口笑道:“来来来,近前来。”
太子李元先是低头应了声是,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父皇,儿臣是有事情,向您请教。”
李云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看了看眼前的儿子:“你说。”
李元也抬头看了一眼父亲,想了想,开口说道:“父皇,孩儿虽然在六部都观政过,但是从来没有处理过政事,这会儿父亲突然让孩儿参政议政,孩儿心中忐忑。”
说着,他对着李云下拜道:“请父皇教我。”
李皇帝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道:“你自小被你外公带的,太像个读书人了。”
李元闻言,有些愕然。
李皇帝对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李元乖乖上前,站在了皇帝身边。
李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是朝廷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心思要开阔一些,做事情也要大气一些。”
“你不会处理政事,难道当初你爹我当了皇帝之后,立刻就会了?”
“凡事,按照你心中所想,你觉得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反正中书还有两个宰相,如果他们觉得不对,便会纠正你。”
“慢慢的,你自然也就会了。”
李皇帝神色平静:“我当年,便是如此。”
“不要怕做错事情,大着胆子去做就是了,如今有几个宰相给你做老师,你头上也还有为父在,出不了事情。”
说到这里,李云看着他,笑着说道:“你每天,只当是去政事堂当差就是了,等今年你大婚之后,给为父还有你母后,尽快生一个皇孙出来。”
“有了皇孙。”
李皇帝伸手敲了敲桌子,开口道:“本朝就算是根须绵长了。”
李元闻言,伸手挠了挠头,开口说道:“爹,孩儿正想跟您说这个事,孩儿宫中有一个侍女…”
“近来身体不适,昨天孩儿让人诊脉,她已经有了身孕…”
李皇帝闻言一怔,随即开口说道:“为父怎么不知道?”
“昨天下午的事情,孩儿本来亲自想跟您说的,进宫之后听说您在跟杜相喝酒,就没有敢打扰您。”
李皇帝想了想,这才笑着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好事情,回头你去宫里,见一见你的母后,跟她说明这个事。”
“该给的赏赐,让你母后去给人家。”
说到这里,李皇帝想了想,开口道:“等册立了太子妃之后,也给你那侍女一个名分。”
太子深深低头,应了声是。
父子俩聊了几句之后,太子便要起身告辞,他低头行礼之后,却被皇帝陛下叫住,皇帝陛下看着他,问道:“古往今来,有些王朝能够持续两三百年,甚至更长时间,而有一些王朝,却只能二代三代而亡。”
“这其中,最要紧的便是第二任皇帝。”
李云看着他,正色道:“只要第二任皇帝能够承上启下,能够做好这一任天子,王朝便能够长寿。”
“我儿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吗?”
太子闻言,心中一震,随即深深低头道:“请父亲教诲。”
“二三世而亡的王朝,多半是因为,后继之君没有吃过苦,也没有到民间去看过,自以为是天命加身,不知生民疾苦。”
李云看着他,缓缓说道:“你参政议政不假,但是得了空,可以换一身衣裳,去民间走一走,去县里,乡里看一看。”
“看一看底下人是什么模样,看一看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李云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指着他的胸口说道:“所谓天子,都是哄人的说辞,你爹我不是老天爷的儿子,你将来也不会是,你我父子都是人。”
“都是活生生的人。”
“底下的百姓,也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纸上的数目,更不是草芥。”
“你是将来的皇帝,你这一任极其要紧,你一定记住。”
“设天子以为天下。”
李皇帝看着他,语重心长:“非设天下以为天子。”
“时时刻刻,都要把人当人。”
李元深深低头,应了声是。
李云看着他的模样,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听懂了,听进去了没有,反正该说的都已经同你说了,你要自己体悟。”
“哪怕将来你作了孽,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为父也看不到了。”
李家内部,关系还是亲近的,太子殿下与李皇帝的关系也不差,闻言连忙笑着说道:“父亲您身体康健得很,这天下您还要照看许久许久呢。”
“儿子,也还有大把的时间跟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