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情欲往事 第8节

碰见一个跟甜妞有几分相像的女孩儿,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总是让我的情绪有所波动,许多沉睡的记忆就会醒来。罗素肯定不知道这些,我也肯定不会让罗素知道这些。我完了,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他妈的的唐璜了。

“喂,构思什么故事呢?”罗素看我走神,就用胳膊肘捅捅我。她的脸色已经由阴转晴,明朗得像人间四月天,根本看不出刚才她还拿石子或易拉罐出气呢。我不得不承认,她有很好的心理调节功能,而且,好像她刚刚还补过妆。“快去吧,那边有位中学教师要跟你谈谈邵洵美。”

“好的,就来就来。”我离开我的那把晚清红木八仙椅,起身迎了过去,透着那么一股子生意人的热情和一见如故,心里却骂道:谈什么邵洵美,谈你个头!

中学教师说他很喜欢邵洵美的诗,喜欢他的彻底唯美。他说他的,给他个耳朵就是了,反正我对那个姓邵的没兴趣,倒是对他的那个美国太太充满了好奇:她跟邵洵美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时间,回国后写了一本《我的中国丈夫》,居然挺畅销,以后再嫁了一个英国人,又写了一本《我的英国丈夫》,也挺畅销。我想,如果她要嫁给本·拉登,写一本《我的阿富汗丈夫》,一定会更畅销。

陪中学教师足足聊了两个钟头,他才买了两本书,似乎有点儿不划算,赔了,但并不妨碍我笑容满面地送他出门,笑容满面地与他道别,这也是职业道德之一种。罗素一脸坏笑地递给我一杯水,“渴了吧,喝水,说了这么多的话。”我指指刚出门的那位说,“该喝水的是他,不是我。”

“假如你是卖壮阳药的,保管用不着废这么多的话了。”罗素悄声说道。

我见店里的顾客挺多,想说的一句放肆的话就咽了下去。也许是因为周末,逛书店的人比平时踊跃,时时有人进来,也时时有人出去。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鹦鹉突然嚷嚷了这么一句,大伙都愣了,一个雅贼吓得丢下掖进袖管里的书,拔腿就跑。我看罗素开心的样子,知道是她背着我教给鹦鹉的,罗素说,“小家伙真聪明,我只驯了它一个礼拜,就会了。”罗素真没白费工夫,如今鹦鹉只要看见有人往怀里袖管里或裤兜里夹带书,就会说话。以后我们干脆管鹦鹉叫保安算了。

那天上午,汉奸打电话给我,说他的老板也就是叫池田的那个要来书店转转。来就来吧,又不是天皇陛下驾临,用不着铺红地毯夹道欢迎。腻味他,就把手机关掉了。我不否认,有时候我挺讨厌汉奸的,觉得他是在复制周佛海们的一段历史,结局必是悲剧。

池田倒是有涵养得多,很低调地笑着,是挂在嘴角若隐若现的那种。他已经不年轻了。汉奸介绍说,我是他的哥们儿,要什么书尽管说。我注意到汉奸的女朋友“小鸟依人”也跟在后面。池田背着手绕着书店转一遭,频频点头,用纯熟的汉语说,“很好,很有个性。”汉奸就冲我眨眨眼,似乎比我还得意。我却觉得池田身上的古龙水的味道太浓,闻多了,会跟古龙笔下的楚留香一样,鼻子不通气。

我发现池田对我书店里的小摆设甚至比对我书店里的书更有兴致:包括民国年间的贝雕屏风,民国年间的檀木茶几和民国年间的烤瓷台灯……即使要看看书,也不亲自动手去取,而是让汉奸给他拿,拿来的书他都要用嘴吹吹,唯恐上面粘有Sars病毒,特他妈的病态。

“听说您对现代中国小说颇有研究?”池田客气地问道。

“哪里,应该说我对现代中国小说的封面颇有研究。”我比池田更客气地回答。

我对日本人素无好感。我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给我讲抗日的故事。那时候,她是个堡垒户,八路军伤兵总在她那养伤。所以,池田叫汉奸来问我,有没有出让书店的意思,听说他要把这家书店囫囵个地搬到他的书房里,我就愤怒了,愤怒到极点,不是在愤怒中爆发,就是在愤怒中死亡,反正是一回事。我对汉奸说,让他玩蛋去。汉奸说,别这样,买卖不成仁义在。汉奸的女朋友“小鸟依人”也说,正好敲他一笔,他有钱。我失控似的说,我不缺钱。

汉奸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拍拍我的肩,赔着笑脸跟池田解释去了,解释了半天,池田才大度地摆摆手,很是无所谓的样子。

池田说他大学读的是文学,现在仍疯狂地看小说,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汉奸和他的“小鸟依人”就拼命地点头。我坐在我常坐的那把八仙椅上,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们,尽管我知道他的话是说给我听的。可是,当我发现他正要去翻巴金的《火》三部曲时,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那是抗日的。”

池田仿佛烫着了似的,手一哆嗦,啪地把书掉在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拣,还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还习惯地用嘴吹吹书上可能沾染上的尘土。这时候,我看见他的脸色苍白。

我偷偷笑了,幸灾乐祸地。只是看到汉奸略显尴尬的表情,多少有那么一点儿过意不去,最后还是给池田推荐了几本有意思的书,比如施蛰存的《上元灯》,总算是给了汉奸一点儿面子。

池田终于逃也似的走掉了,还算识相,我早就烦他了。当然汉奸和“小鸟依人”也跟屁虫似的跟着他。清静的时候,我问罗素对池田的印象如何,罗素说,“我没想到他会穿唐装,而且很得体,再配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和一个生肖坠特适合他。”这个女人好怪,她的着眼点常常是男人意想不到的,她太关注细节了,反而忽视了故事本身。

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去整理顾客翻乱了的书,此时此刻的心境,也许是负气,也许是惆怅,也许……什么都不是。罗素追过来,三分天真七分狡黠地问,“是不是吃醋了,老实交代,是不是?”我说,“怎么会。”“你撒谎,你就是吃醋了!”罗素的眉毛往上挑的时候最妩媚,还有什么比妩媚对男人更具杀伤力的呢?我只好说,“是有一点儿吃醋,不过,只是一点儿而已。”

“醋瓶子先撂一边,让我来武装你一下,绝对比池田帅,一出门,‘美眉’倾倒一大片。”罗素拉着我到电脑跟前,“上搜狐上去搜,保管你花钱不多,就能买到最酷最特别的东西。”我求她放过我,我现在的造型就挺好。罗素两眼一瞪,“你信不过我。”我说,“我信你,我太信你了,你就是把我卖了,我也愿意给你点票子。”罗素就笑了,“这还差不多。”

正说着,汉奸又回来了,一脸歉意地说池田不过是心血来潮,劝我不必当真。我调侃地说我是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一切可笑之人。汉奸说,这我就放心了。我为汉奸的善良有些少许感动,可见善良无处不在。汉奸说他还要赶紧走,老板等着他一起吃饭。我一直把他送出门去,还祝他好胃口,他就给我一个飞吻,特肉麻。

是罗素的电话把我从梦境中拉了出来,“鸡都叫了,快起来耪地去。”

“噢,是周扒皮呀,”我问,“你还好吧,能不能适应新的环境?”

“没问题,就是天太蓝,云太白,羊奶子太膻了。”听得出,她的心情不错,除了快乐,别的一无所有。

我伸了个懒腰,然后拉开窗帘——呵呵,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罗素以志愿者的身份去内蒙古大草原了,大概要两个礼拜才回来,所以规定每天早晨都通上一个电话,报个平安什么的。

我不知有多久没有读桌上的书了,桌上的书就那么摊着,甜妞走了,罗素也走了,该是读书的好时候了吧,我却又读不下去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电视,去关心萨达姆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去关心基地组织和英国足总杯,总之都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孤独,从来没有过的孤独。

想想书店里的所有琐事都要自己打理,就挠头,午饭时甚至找不到谁来替换一会儿,以便安稳地吃顿饭、喝口汤,只好打电话叫外卖,外卖难吃死了,吃多了,无异于慢性自杀。所幸的是还有母亲心疼我,星期天给我包饺子吃,那时候,幸福的感觉就由肠胃一直遍及全身。

这一段很奇怪,总有个把女学生跑来给我讲段子,而且都是特辛酸特白毛女,目的只有一个:借书。经过一番调查研究发现,这些学生都来自戏剧学院,我猜,准是那个“穿哈韩式衣服的女孩儿”捣的鬼,不禁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我决定以牙还牙。

我婉转地告诉“穿哈韩式衣服的女孩儿”的同学,说我又找到有关田汉的更有价值的资料,可惜一直见不着她,所以无法交给她。

果然“穿哈韩式衣服的女孩儿”很快现身了,说是来还书,仍是原来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把书接过来,锁进书柜里,然后提醒她,我这里是书店,不是公共图书馆。“穿哈韩式衣服的女孩儿”知道自己中计了,沮丧极了,看她一脸的熊市,我开心死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大笑不已,罗素走了之后,我还没这么开心过——咱们老百姓,今个儿真高兴!

冷静下来,我也觉得自己太无聊,无聊得就差到梧桐树底下观赏蚂蚁打架了。我是靠E-mail来打发时光的,传递些荤段子解闷,让空虚的心有个着落。我不该这样的,我想,是不是该看看心理医生去了?

突然有一天,罗素把电话打到了店里,说让我马上去美术馆,有人想见我。

我没问谁想见我,我也没想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提前关了店面,打个车,离美术馆还老远我就看见了罗素,她竟梳着两个长长的发辫,加之穿着一条及膝的A型裙,显得特清纯,有那么一点儿山口百惠的味道。我刚刚拉开车门,她就饿虎扑食般地冲将过来……

美术馆正在举办俄罗斯画展,三个展厅蜿蜒地挂着百十来幅19世纪的油画。十几个人看,一个人讲,看的是美术学院的,讲的是来自俄罗斯的一位著名汉学家。我对俄罗斯的画知之甚少,只听说列宾和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罗素更惨,连我也不如,干脆就是两眼一抹黑。我们尾随在参观人群的后面,罗素问我想不想她,我说想,她嫌我缺乏诚意,非让我再说一遍,我就再说了一遍。

看的和讲的全部的热情似乎都集中在油彩上,没人注意到我们,罗素说,这是谈情说爱绝佳的好地方,她就给我讲她在内蒙古的生活趣事,讲得眉飞色舞,我觉得这时候的她美丽而耀眼。也许是声音大了点,参观的人用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她就吐吐舌头,稍微收敛了一点儿,可工夫不大,又忍不住地跟我咬起耳朵来。

我们渐渐地跟参观的人群拉开了距离,牵着手,漫不经心地看着画中的世事无常沧桑变化,罗素时不时挑衅似的用小指抠我的手心,麻酥酥的痒,这种痒已经完全取代了先前的那种孤独和无聊的感觉。我也使劲儿地攥着她的手,让她吃点儿苦头,她呲牙裂嘴地做痛苦状又不敢叫唤,我就特得意。幸好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鉴赏艺术,没有谁看得见我们的小动作。

不知怎么就转到最后一个展厅,这里最夺人眼球的是一座很大的石雕,只有一对接吻的青年,在一束强光的映射下,投下一地的爱情影子。显然是受了感染,我们也不禁吻了起来,用的是石雕一样的姿态,很优雅,也很俄罗斯。

吻着吻着,我就记不得身在何处了,逐渐疯狂起来,我抱起她,让她的两只脚离开了地面。这时候漂浮在脑海里似乎只有几个晃晃悠悠支离破碎的单词:晕眩,迷乱,炽热,飞翔,交融,触摸,停摆的钟,融化的雪……我们真的陶醉了,是忘乎所以的那种。

罗素的两条腿葛藤一样的缠在我的腰间,而两臂则攀着我的脖梗子,她切切地说,我想要你。我觉得她呼出的气息像一股浓浓的蒸气,烫得慌。我已经有点儿神智不清了似的,一时没有听懂她的话,于是,她又说了一句,我要你要我。

“你是说在这儿?”我简直被她近乎惊世骇俗的念头惊呆了,同时也有点儿兴奋。在这里做爱,在油画和雕塑中间,在硕大的耀眼的碘钨灯下,在离人群不足二十步的地方,我对自己说,恐怕这是我一辈子做得最好玩的事了。

一切都是仓促的,因为紧张,因为随时可能会被发现,会被“捉奸拿双”。罗素撩起裙裾的时候,居然还淘气地问我,是不是很刺激,我说,也很有碍观瞻。她一边协助我一边说,管他呢,只要我们快乐就好了。

姿势有些难度,不免笨手笨脚,我们跟一对泰迪熊差不多。罗素说,我想尖叫,我说,最好不要,罗素又说,我还想咬你,我只好说,你咬吧。她竟真的咬,我连连求饶让她住嘴,她就咯咯笑,是特风尘特煽情的那种笑。

“拜托,别笑了好不好?不然,人家就会不看画而来看我们了。”我用警告的口吻说道。

“看就看,我就是想让他们看。”她更激烈地动着,我发现,她的身体柔韧度真好,一定没少泡健身房。汗水像蚯蚓似的顺着额头往下爬,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似乎不是在做爱,而是在挥霍大把的青春和精力。

结束了。我们再一次拥吻,吻的时候我的心头隐隐掠过一道阴影——我爱着,却不拥有。

罗素很快地把自己收拾停当,松散的发辫也重新梳理过,然后挎着我的胳膊,尖细的鞋后跟敲着美术馆的拼花地板,清清秀秀地走开去。这时候,参观的人群还滞留在第二展厅呢,没人会知道这里刚刚曾发生过一起“拉链门事件”。

出得门来,罗素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问她笑什么,她说笑我们刚才那样子好下流。亏你笑得出,我说,累得我腰酸腿疼,像是给地主收了一天的麦子,你看——我的T恤衫上已是一片汗渍。

路上,回想刚才的一幕,我还是觉得讶然,不,我没有羞愧的意思,只是讶然而已,我讶然于自己何以变得如此的放肆和张狂。罗素则絮絮叨叨地讲她的事,全然早把一切都忘到脑后去了。她说她们的车正好停在美术馆门口,所以才约我在这里见面,给我一个惊喜。还问我她的装扮像不像一个为人师表的女先生,我说,像,不过也只是这会儿。

罗素忙着筹备他们学校的暑期戏剧节,抽不开身,我又得自己照顾店面了。这天傍晚,我正埋头啃着一个汉堡,她的电话就来了。

“你过来一趟好吗,有急事找你。”罗素的声音确实是焦灼的,我就有些担忧,紧着想问个究竟,她又不肯讲,只是说,“过来就是了,到文学院三楼来找我,”便挂了电话,我只好把吃了一半的汉堡丢一边,匆匆赶过去。

“来得正好,”找到罗素,她二话没说,就把我推到她的一干子同学跟前,“你们看他合适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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