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情欲往事 第4节

“喏,那位——”罗素带我跟主人见面,是一个嫁到巴黎没几年又回来的舞蹈演员,虽然看上去她那精加工过的脸神采飞扬,但掩盖不住五官周围恣意挥洒的真草隶篆。

罗素特意穿上一件白色纱裙,素素净净的,只有一个草书的汉字“竹”绣在前襟,红得醒目。而我依然是一贯的装束。来之前,罗素问过:你仅有这么一身衣服吗?我说:还有好几身呢。于是,她陪我回家去换,拉开衣柜一看,那几身也都是白T恤、绿军裤,就说道:算了,就穿这身吧,也挺酷的。

这里的氛围显然不大适合我,罗素让我坐在靠角落的一张空桌旁,塞给我一杯波希米亚餐酒,就忙着四处应酬去了,灵巧飘忽得好像一条鱼。

灯光暗淡,暗淡地辉映着一张张用酒染过的红褐色的脸。远处有一对对舞者游弋。女主人几次过来招呼我,“这里的女孩子挺多的,可以跟她们去聊聊。”

我说:“静静坐着就很好。”这时候,装饰得很戏剧的大厅里,开始缠缠绵绵地荡漾起性欲的涟漪,旁边那桌已有人在接吻,动的是嘴,身子则久久地保持着静止状态。我直担心,跳舞跳累的人,稍不留神会拿他们当石头雕像,靠一靠。

坐久了,想活动活动,不意竟在楼梯拐角撞到一对站着搞行为艺术的男女,他们倒无所谓,狼狈的是我,跑得落花流水,他们继续他们的高难动作。过来过去的人,一律视而不见,倒显得我少见多怪了。借用穆时英的话说:这样的晚上,是没有理性的日子,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

有点儿腻了,后悔非要跟罗素来。音乐转换成华尔兹的时候,一位戴眼镜的小姐邀过我,年轻轻的,脸蛋子竟粗得像牛皮烫金封面,实在让我打不起精神来,也就作罢。

罗素回来时已是醉醺醺的了,脸上的硬件软件都仿佛让酒精泡过。我问她去哪儿了,用这么久。她想妩媚地笑一笑,可惜五官不听话,“你甭管,再给我拿两杯酒来。”她说。

我乖乖把酒拿来,她端起一杯一扬脖咕咚就下肚了,咂咂嘴说:“他们说我是白雪公主,你说是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也许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跟着又去端酒又要喝,我拦下了,发现她的颊上有泪痕,显见是刚刚哭过的。我问她要不要跳跳舞,散散心,罗素就使劲儿摇摇头,暗暗欷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那般无助。我抚一抚她的肩,我能做的只能是这个,只能抚一抚她的肩——这是经典电影里的经典画面。

她长长的睫毛湿了,像雨滴洇在荒草上,“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找不到一方天地来安置我漂浮的心?”

话说得有点儿辛酸。此时客厅的灯盏更暗了,恹恹的像一张泼墨的宣纸,一笔一画全是颓废。她的感慨不过是情场失意的浅斟低唱吧,我想,说深说浅都是错,只好调侃一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私情。”

“呸,你!”听我这么一说,罗素不禁笑了,是破涕为笑的那种。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收拾好心情,重新上路就是了。”我又说。

“问题是老这样迎来送往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叹了一声,满脸的故事。

“你是担心自己嫁不出去吧?”我刺她,她居然没听见似的,只是嘟嘟囔囔地讲着,如耳语,大意是说有一天她突然迷上了一个三十岁的男生,因为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子蜂蜜的味道,好上大半年,才发现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而且财迷。迟疑了一段时间,终于决心离开他,让他回到他的老婆孩子身边去了。

“哦,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我愕然。

她翻翻眼皮,说道:“未婚的男人大多是低能的男人,别人不要,我凭什么要?我又不是接收大员!”

“看来,你对第三者插足有特殊的爱好。”我冷嘲热讽了一句。

她想反驳我,正好有成双成对告辞的人从身边过,她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我们也走,我不想再见到他。”

坐在出租车上,我问她要去哪儿,她信口说去你家,然后就把头枕在我肩上,阖上了眼睛。街上的霓虹灯光一闪一闪地映在她脸上,文静得看不出七情六欲来,可是她的手却蛇一样的伸进我的衣内,用指甲轻轻划着我的胸口……

进到我屋里,罗素三下五除二地脱去裙衫,白晃晃的一条,跟着又蛮横地来解我的裤腰带,嘴里还不住地用英语吵吵,我不懂英语,我却知道那是一句很粗的话。

我说:你是醉了,改日吧。罗素推我倒在床上,呼呼喘着说:“我就要今天开始我的新生活。”成语“气势汹汹”恐怕就是用来形容她此时此刻样子的。

她的身体是骨感的,但又匀称得凹凸有致,最让我惊奇的是,她的阴毛竟是修剪过的,蓊郁的一缕,特艺术。这么疯狂的罗素,我还是从没见过的,和她相拥时,我脑海里出现过莎朗·斯通演过的某些角色和某些情景。

做爱不要男人覆盖,而是她在上面驰骋,也是我不曾体验的,我只在《查特莱夫人的情人》那本书中读到过:她疯狂地摇摆起伏着她的腰肢,而他则以自己全部意志和贡献精神,英勇地保持着硬挺,不拔出来,直到她轻声呼喊着达到高潮……

从始至终,我都是木偶,而她是牵线人。事后,罗素说跟男人同床睡不着,匆匆穿好衣,嫣然说了一句“谢谢你的精液”就走了。我送她,她出得门来马上又是一副淑女形象,所谓静若处子,便是她这样了。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像梦。

回屋,见桌上镜架里的甜妞在冲我笑,似在笑我的荒唐,只是那笑里有几分憔悴。

一早,王鹤生给我发来电子邮件,说他在澳洲生活很太平,妻子爱他疼他宠他如顽童一般。我立马回了他一封,骂他只管去过清风明月的悠闲日子,倒把我丢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这么久,真该将他批倒斗臭,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王鹤生就是那个引我走上经商之路的人,我所在的出音乐盒带的那家文化公司也是他的,我是让他抓壮丁抓来的,如此上了贼船。

我不太清楚王鹤生是怎样勾搭上公司企划部的那个女孩的,反正他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女孩儿决计从一而终,非他不嫁,每次见他都让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腹部,“你能听见小宝宝在动吗?”显然王鹤生被吓到了,只好夹着尾巴逃跑了,求我替他临时打点公司。

我虽然不是在水泊梁山长大,不过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劲头还是有的,于是乎,就飞广州走马上任去了。开始他是通过电话遥控,后来邂逅了一位大他八岁的阿姐,他说跟牛奶面包布丁一样的可爱,一拍即合,难舍难分,也就乐不思蜀了,只说,“公司我不要了,你随便处理好了,”便牵着阿姐的手尽情地游山玩水,一直到澳洲才停下来。

本以为十天半月就可以交差了事,竟变得遥遥无期,被套牢了。只好跟一群歌星进录音棚摸爬滚打,伤春悲秋是顾不上了,夜深时宿在棚里倒成了常有的事。偶尔一觉醒来,朦胧着与身边写歌词的女孩儿云雨一番,掉头又睡……从棚里出来,还要跑工厂跑音像店。

累得我除了骂娘别无选择,毕竟是受人之托,装装江湖还是必要的,只好硬撑着。每月,我都把纯利润汇给王鹤生,王鹤生再三推辞,不住对着话筒唠叨:“这不是抽我的耳光吗!”我仍我行我素,我妈说,做人要仁义一点儿。

渐渐,这一行不太好干了,翻唱歌曲赶不上原创歌曲那么吃香了,盒带也没光盘那么时兴,终于有一天,我在电话里对王鹤生说:“哥们儿,我累了。”

“歇歇吧,”王鹤生声音哽咽着说,“至于公司,卖掉也好,丢掉也好,随便你——别忘了多带些钱回家。”我也有点儿感动,心里说:你小子也有泫然欲泣的时候,还算性情。

做了“离休老干部”,我们俩隔三差五通过电邮保持着联络,他告诉我,他现在的生活素朴多了,反倒有了悠然见南山的自在,娶一个比自己大的女人实在舒服,情趣多多;还拖着老腔说年轻人做爱随时随地都想要,交通灯还没有转绿的一刹那也不闲着,人老了总想等到教皇就职大典之类的大日子才要一下,他说我是前者,他则是后者。我要是告诉他,电视上报道,某歌星和某公司签约了,某歌星是我们熟悉的,某公司也是常打交道的,他就赶紧打断我:恍若隔世,八年了,别提它了!

王鹤生在澳洲养了两条奶牛,他说挤出的奶鲜美极了,我特想去尝尝,甜妞就说:你这人太喜欢异想天开,天马行空时多,脚踏实地时少。

这种话,罗素是不会说的。

不管怎样,有了一夜情,再见罗素多少有点儿不大自然,罗素却不,很泰然自若,而且谈笑风声,整理书架时,拿起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还说:“一次,暨南大学的学生问汪诗人,《蕙的风》的书名有什么含义,汪诗人说蕙是他以前追求过的爱人,这部诗集就是为她写的,写好了,出版了,送了给她,谁知她正眼瞧也不瞧,她嫌他穷,后来嫁给一个官僚去了。”讲完,她笑,我也笑。

开门营业,第一个上门的客人居然会是赵楚,依然夹着他的公文包,一脸的百年孤独。老同学了,少不了让座、沏茶、点烟,让他享受贵宾级待遇。他却说:“紧着正事办,先把保险费交了吧。”他总是这样,未免太认真了些,不过也好,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嘛。

“这是收据,拿好。”谢天谢地,人寿保险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了,可以聊聊了吧。赵楚却又从包里取出厚厚一沓表格让我填,有财产保险、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形形色色,简直叫我目瞪口呆。赵楚说,“人生在世,最不可缺少的是忧患意识。”我不免有点儿犹豫,苦着脸问,“我有那么不保险吗?”赵楚就又给我讲张三或李四同学上了什么保险,结果得益多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得我头昏眼花,只见他嘴动,却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了。

我正左右为难之际,罗素冲过来,一把将那些表格抢过去揉成一团,丢进纸篓,气不忿地对赵楚说:“适可而止吧,先生!”赵楚竟然无动于衷,显见这种场面经多了,才做得到我自岿然不动。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赵楚走了以后,罗素说,“你以为他是为保险你后半生高枕无忧么,其实他是为自己能拿提成,中饱私囊。贪心的见过,却没见过这么贪心的。”

“不会吧,终究是旧时同窗,骗也不该骗到我的头上。”我对罗素的话还是半信半疑。

庭院沙龙我是去过的,通常是在周末的下午,在别墅区的一个私家草坪上,几只凉椅,几把伞盖,再加上几个士大夫式的人物,聚一处读书赏画,闲论古今。我和罗素到的时候,人家已经开始了。

这次的主题,是讨论戴望舒的诗。读诗的是一个清丽女子,身后有扬琴、二胡伴奏,使《雨巷》更有意境。

我坐在一株海棠树荫下,听得入神,随着女子古淡清醇的朗诵,径直走进民国里去。扫兴的是,因来得匆忙了些,汗流浃背,口干得很,就起身到竹几那咕咚咕咚灌了两大杯果汁,还渴。我觉得挺对不住戴望舒先生的。

读完诗,那女子摇一柄玳瑁折扇,一边乘凉去了。一中年男人说:“雨巷诗人的爱情诗最见功夫,那股子哀伤能渗入到骨髓里边去。”

不少人点头,“就是,就是。”

罗素悄悄捅我,让我也说两句,我摇摇头,懒得废那个话。戴望舒不是我喜欢的诗人,我喜欢的是何其芳,最好是枕在心爱人的腿上,念那句:日光在蓖麻树上的大叶上,七里蜂巢栖在土地祠里……

“戴望舒写了一辈子爱情诗,可是自己的爱情却毫无诗意。”又是那个中年人说。

于是,大伙儿就说起戴望舒曾追求施蛰存的妹妹,不成;又去追求穆时英的妹妹穆丽娟,才有了结果,结为了夫妻,可吵架拌嘴不断。1940年“重庆方面”刺杀了穆时英,穆丽娟从香港去上海奔丧,临走,两人还吵过。穆丽娟果然到了上海就移情别恋了,跟戴望舒提出了离婚。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捏一支烟,不时在鼻下闻闻,不敢抽,怕讨嫌。罗素突然插嘴道:“听说,戴望舒因为跟穆丽娟离婚还服毒自杀过呢。”我说:“戴望舒因为跟穆丽娟求婚也服毒自杀过。”大伙儿轰然笑起来。

……告辞出来,已是黄昏时分,我们溜达着,人家都是驾着私家车呼啸而去,还不忘跟我们招招手。“你看,沙龙里的这些人像什么?”罗素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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