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情欲往事 第3节

所以,我生日的这天要母亲安静,不打扰她,懒懒地睡一觉也好,散漫地晒一晒太阳也好,或跟其他老太太一道去扭秧歌、打麻将也都好……

“妈,见到我给您熬的黄花鱼和清炒虾了吧,尝尝吧。”下楼,我像个顽皮小子一样一边踩着马路牙子走一边跟母亲通了一个电话,“这是我的手艺,照着菜谱操作的。”

“儿子,你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吗?”母亲问我。

“嗨,小小年纪过什么生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哪,再说吧。”我故作洒然地说,这时候,恰好有公交车过来,我便跳上去,又与母亲说三道四一阵,才挂掉电话。

其实,我跟母亲说的话,都是昨晚甜妞说与我的,听时很有一些逆耳,心里就系上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原以为她会建议我举办一个生日派对什么的,看她这样冷漠,不免小有失落。

“我就不过生日的,老了,到五十岁以后再过也不迟。”甜妞心思的不细腻,由此可见一斑。说罢,她掉过头去,又睡。她睡觉时喜欢蜷缩着身子,像个婴儿。

书店窗外的梧桐叶都绿透了,绿得书店窗内也是一片诡奇谲变,朝气浓得化不开,我连取书都是脚步轻快的。听到门铃响,头也不抬就是一声“欢迎光临”,这是我从麦当劳快餐店学来的,声音甜而腻。来客倒笑了,却原来是汉奸,仍旧是那么衣冠楚楚的,特人模狗样的。

“得了什么稀罕宝贝,这么喜兴?”我见他手里拎着一只精美的塑料袋子,很珍惜的样子。

“给女朋友买的芭比娃娃,”汉奸说,“她就喜爱这些孩子气十足的玩意儿。”

“好好珍惜她吧,别丢了。”汉奸的女朋友我是见过的,公务员,生就一张玛丽莲·梦露一样俊气的脸,汉奸把她领来的时候,她就小鸟依人地站在一边。不过,小鸟是长着翅膀的。

“我会珍惜的,”因是说到心爱的人,汉奸一脸的春色,“昨天,我们老板池田先生请客,我还是拉她一起去的呢。”

汉奸来,多是为他的老板跑腿儿。他的老板阅读范围很窄,似乎仅限于抗战年间的沦陷区文学,比如张爱玲、穆时英、予且,沈从文是不看的,叶圣陶也是不看的,显见是一个天性挑剔的动物。

“这回,有什么书可以推荐给我?”汉奸趾高气昂地说,“尽管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吧。”

“去拿一本《结婚十年》吧,苏青的。”我指点最靠里边的一架书,让他自己去取,“有人拿周作人跟苏青做比较,说周作人写得平实而清淡,苏青写得则是平实而热闹。”

汉奸站着读,只掀几页就说好,他连连跷着大拇哥,很业内的样子,其实,除了畿米和朱德庸的漫画,他看过的书少而又少,没少看的倒是三级片,光着腚做俯卧撑的那种。我说:“只有你的那个大日本皇军说好才算数,你说好——那是扯淡!”

“谁说的?”汉奸以为我侮辱了他,竟脸红脖子粗,“我看好的,池田先生也必会说好,昨天喝酒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儿搂着我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啊呸,你以为你是谁!”我简直笑得不行,差一点儿吓跑一个刚进来的顾客,那是个学生,瞪着小兔子一样惊惶的眼睛,看着我们。

汉奸被我笑得有点儿狼狈,赶紧解释说:“这话是他喝醉时说的,玩笑而已。”

店门被推开,罗素来了,而且手里也拎着一只精美的塑料袋子。我和汉奸停止了说笑,像三毛学生意似的认真地一买一卖起来,汉奸走了之后,我才发现罗素今天竟穿一身职业套装,颜色深深的那种,反而倒把她映衬得灿若桃花,热力四射,尽管脸上依然是冬天。

“老板,来一下,”正想跟罗素说点儿什么,有顾客招呼,我只好过去,那人神经兮兮地问:有黄色小说吗,《肉蒲团》、《痴婆子传》那样的?我说:过一阵子,我给你写一本。对方笑了,有几分腼腆。

店堂清净下来以后,我把这个说给罗素听,我猜,那一定是个民工,罗素却说:“我看是大学教授——无疑!”

“大学教授怎么会变态成这个样子?”我一边把才从废品站收来的旧书摊开来分类,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书是残的多,因潮湿而走形,须先放进微波炉里消毒,然后用熨斗熨,再然后像裱画一样的装裱粘补,很是麻烦,好在我有耐心。

“是民工,他解决下半身欲望的途径更为直接,要么去找职业卖淫妇,要么去勾搭半老的风流寡妇,”罗素说,一副慢悠悠的,若是再叼个烟斗,就跟大侦探福尔摩斯差不多了,“而大学教授则不然,对前者是不屑,对后者是不敢,只好溜达到小说的性描写中去意淫喽。”

“小罗,这好像是俞平伯的书!”我捧起一本撕了封面的书,书钉已经锈蚀,纸张也就散落得没了秩序。

“没错,”凌乱中,罗素把零碎纸张一页一页拣起,说道,“是俞平伯的《杂拌儿》,开明1928年初版。”

对修理残书一道,我有信心,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儿,全须全尾,经我一番梳洗打扮,保管可以“一倾倾人城,再倾倾人国”,绝对能嫁个好人家,瞧好吧您呢。

小心地翻阅着这些散页,绵绵的情致恍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涟漪,静雅地漾漾。我就兴奋得不行,抚开纸张上皱褶的时候,手都抖。

修一本书,比印一本书要难得多,每一页道林纸都得洇湿,用干毛巾抚平,再阴干,急是急不得的。罗素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着我做这些,烦并快乐着。

“我们学校中文系有个教授,去南方开学术研讨会,潇洒时,有脱衣舞女拉他的生意,他就把她带到宾馆里。”我干活儿,罗素就在一边给我讲他们学校的趣事,“结果呢,他并不进行实质性接触,而是问这问那,还给脱衣舞女大讲贞操之必要,最后脱衣舞女终于忍无可忍,反从自己兜里掏出几百块丢到教授脸上,就要走,他拦着……”

“接下来呢?”我对这个故事有了兴趣,撂下手里的活计,听她说。

“接下来他还是把她睡了。付款时,硬是赖掉五十块。”罗素的嘴角含着一丝冷笑,仿佛贴身丫鬟笑话千金小姐赤着脚,忘了穿绣花鞋似的,“这位教授简直丢掉了知识分子赖以自豪的一切。”

“我靠,甚至包括尊严的底线。”我历来鄙视这种又要游戏,又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家伙,不管他是教授还是的哥,一概红牌罚下才是。

“天晚了,不陪你白话了。”罗素突然起身,把她拎来的那一只精美的塑料袋子推给我,我问是什么,她只是眨眨眼,说了句自己看,便一阵风似的飘然而去。她的眼,好似一部无字天书。

还是好奇心盛,净了手,赶紧就去将袋子打开,竟是一盒生日蛋糕,还有生日卡以及生日卡上祝福的话。一股奶油的香气袅袅地弥漫开,连笼中的鹦鹉都直咽唾沫,先就掰一块喂它,免得它闹。

离开店,我差一点儿找不着北。

这天,电话铃响时,我正在冲澡,铃声很急很有脾气。怕耽误事,就裸着身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接,却原来是柳彬,嘿嘿笑着说他在山西段黄河岸边搭起的帐篷里。

“这里的黄河水急浪高,风声雨声,壮观极了。”我冷,顺手扯过一条被单裹在身上,听他说,“没电,我点一盏马灯,喝酒,吃驴肉干,还有当地的一家媒体记者陪我。”

“男的女的?”

“我从不接受男记者的采访,女的么,正好红袖添香。”电话里的噪音虽然挺大,还是能听出他的风光无限。

“你又把人家睡了吧?”

“天生尤物,风情万种,我可是从来舍不得糟蹋东西的,不睡,可惜了。”说罢,又放肆地笑起来。

撂下电话,我就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来,赶紧擦擦湿淋淋的头,钻进被窝蜷缩着身子,暖和暖和。柳彬这个混蛋,只顾自己抒情痛快,差点儿断了卿卿性命!

煮了一大杯咖啡,拈开台灯,趴在床上看书,我没有端坐看书的良好习惯,写字也这样,甜妞说我酷似癞蛤蟆。我床头堆着的净是《西谛书话》、《晦庵书话》和《榆下说书》之类的书,因吝惜书,从不在书上折角,要紧处便夹一片枫叶,当书签用,书签夹多了,书就显得特厚特臃肿。我一直幻想着写一本《贩书偶记》那样的书,将经过见过的书人书事记下来,其实也为记下人世间的眷恋和缱绻。

看书的时候,我总不停地抽烟,烟盒一撕两半,让烟卷随意摊开来,抽时伸手一够就能够着。

我的本能告诉我,只有书才能伴我一生,才能让我真正快乐。记得在大学里,我曾宣称自己毕生追求的只有两种东西,就是性与艺术,同学们无不以为我前卫而疯狂,几年过来,我才知道,性并不代表女人,艺术也不都藏在象牙塔里,爬上去便可获取,事情远没那么简单,弄不好会走火入魔的。而书呢,仿佛是一群牛仔裤和超短裙之中的一袭蝉翼纱的素白旗袍,清幽典雅,历久弥香,到拄拐杖的年纪,仍能记得起。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甜妞,我说我要开一家我理想中那样的特色书店,终生与书相伴。

“简直是异想天开。”亏她还是纺织工学院毕业,竟一点儿不懂我。那次,我去苏州冷摊收书,摔坏了腿,躺倒不能动,她还轰轰烈烈地批判我一通。我辩说:当年邵洵美开过书店,姚蓬子开过书店,连写《性史》的张竞生也开过“美的书店”……

“叫我说你什么好。”甜妞只是摇头,就像见一个关东大汉在用高脚杯喝陈年花雕,怎么看怎么别扭。

兜里有了些散碎银两之后,我就把“油纸伞书坊”开起来,她竟没有任何表示,事不关己的样子;言来语去地撩拨她,也是浑然不觉。对此,我极为不满。我是表面上强梁,其实内心像青花瓷器那么脆薄,碰一碰,就痛。

书坊开张不久,进来一个时尚女孩儿,翻翻看看,打了个响指,说了句,“这书店,我喜欢,”她要留下来。我心里说了句,“这女孩儿,我喜欢,”于是,我就答应把她留下来——这个女孩儿就是研究生罗素。

一晚,想了甜妞,又想了罗素,就没了睡意,思绪麻一样的乱。明天还要早起,我默诵着崔健同志的歌词:该让我听见水声听见鸣叫,该让我舒舒服服睡个好觉……梦神果然就来叩门了。

转天晚上,罗素约我跟她一起参加一个派对。

这个派对叫“长传冲吊”,我还以为是球迷的聚会呢,陪着罗素到了那里,才知道不是。钢琴师弹着没有脊梁骨的曲子,纸醉金迷间泛着轻佻,泛着石榴裙香,浓浓重重的一股子布尔乔亚气息扑面而来。宾客也俱是鸳鸯蝴蝶派小说里的人物,端着酒杯晃来晃去,晃得人眼晕。

我问罗素:“主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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