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284节

  这个问题人们追问了两千年,也回答了两千年。

  从「文学(悲剧)通过引发“恐惧与怜悯”实现情感的净化」,到「文学要揭示终极真理」,再到「文学是“社会风俗史”,揭露金钱对人性的腐蚀」,此外还有「文学是“匕首与投枪”」,「文学捕捉瞬间的美与哀愁,延续传统美学精神」,「文学应抵抗娱乐至死的浅薄,重建深度思考」……

  每一次追问,每一次回答,都是在这个古老的艺术题材的洪钟大吕上敲击一次,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让整个时代颤抖。

  但能做出这种回答的作家古往今来凤毛麟角,绝大部分人包括那些顶顶优秀的也只会引用前辈的名言,而不是自己发声,更遑论进行阐释了。

  原因无非就是两点,一是要超越前人的经验不易,二是凝练自己的观点太难。毕竟这个命题太过于宏大,想要用短短一两句话来浓缩,很容易就显得轻浮而偏颇。

  但是张潮今天在这间小小的会议室,却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不仅凝练、隽永,而且足够深刻

  「文学只做两件事:第一,证明危机存在;第二,证明人类配得上这种危机。」

  王占军此刻再也保持不住仪态了,他放下茶缸,翻开面前原本只想做做样子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又拔了钢笔帽,用最粗的笔锋在纸上写下了这行字。

  然后他坐直身子,语气郑重地问道:“还是请详细说说看吧,相信大家都很好奇。”

  张潮也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以后才道:“其实半年前我在思考这些短篇小说的创作时,也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写它们?

  一直到我得出了刚刚的结论,我才动笔写下第一行字。

  中世纪的人为‘死后能否上天堂’失眠;19世纪的人为‘爱情能否超越阶级’痛苦;今天的人为卷不过其他人而懊悔;明天的人会为‘滤镜关掉十秒会不会掉粉丝’焦虑。

  这些精神危机本质相同的人在试图超越自身局限时必然跌倒;但跌倒本身,就是超越的证据。

  刚刚杨师姐问我‘难道要纵容物欲吞噬人性?’我以前对别人说的答案是‘物欲会吞噬人性是因为物质化的程度还不够,如果物质足够丰富,人性就可以驾驭物质。’

  这个答案我没想改口;但我今天更想说的是,‘恐惧物欲吞噬人性,恰恰是当代中国文学的精神危机!’

  我们总在怀念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汪曾祺记忆里的高邮,莫言魔幻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视野里的欲望交织的陕西农村,当然还有陈忠实那不朽的‘白鹿原’……

  我们总是在哀叹乡土文明消逝,却忽视了这片土地当下发生的故事。文学如果只愿做农耕文明的守墓人,又如何书写正在发生的史诗?

  我最早以为这是因为中国的农耕历史太漫长、文明积淀太厚重,才让大家的这支笔写不出今天的小说。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是时代的车轮太快,有些东西稍纵即逝,往往作家们还没有抓住就溜走了。

  就像‘固定电话’,90年代开始普及,本世纪初达到巅峰,随即开始一路走低。到今天,即使家里有固话,谁又能打几次?

  我们在美国、日本文艺作品里经常看到的电话元素,比如最简单的‘来电留言’,在中国都还没有形成某种‘文化意象’,就从身边溜走了,这实际上颇让人无所适从。

  但这些只是表象,只是外物。就像我的这篇小说,人物灵感来自于《包法利夫人》一样1850年的法国,也是一个一切都在迅猛变革的时代,为什么福楼拜可以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间隙,创作出不朽的经典?

  因为他真正克制住了塑造一个宏大世界或者伟大人物的冲动,肯‘坐到’这个庸常无趣的女人身边,把她的精神世界和洪流般汹涌的外部世界联系在一起,挖掘出了她内在的生命力,从而折射了当时整个法国社会施于她的不公。

  于是藏在飞速丰富起来的物质下真正的精神危机就浮现了出来。

  福楼拜直面了那个时代!

  但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的一流作家们还习惯去写‘非常人’与‘非常事’当然,他们往往以为自己写的是平常人,只不过比平常人长得漂亮点、性格坚强点、人品善良点、意志坚定点……

  我不想写这样一个什么都比‘平常人’强一点的‘平常人’,所以有了《画皮》,所以有了「徐畅畅」,有了「江爷」,有了「李默」。

  我相信读者作为群体,拥有足够的智慧,不至于把《画皮》当作一首物质的颂歌。”

  说完这一长串话,张潮累了。他从桌子上找了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然后一瓣一瓣塞进嘴里,悠闲地吃着。

  《十月》杂志社会议室凝固成了一幅油画,只有张潮一个人物在动,此外就是几个男编辑手里忽明忽暗的烟头,和袅袅而上的烟痕。

  过了良久,徐畅畅才怯生生地开口道:“张……张潮老师,刚刚您说我都记下来了,到时候能不能由我整理成文字,附在《画皮》后面,可以吗?”

  王占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小徐的建议很好,我觉得你的话应该让更多看到。”

  张潮这时候也缓过劲儿来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道:“你们不怕得罪人?反正我是不怕的。”

  王占军轻轻一拍桌子道:“百家争鸣嘛!这有什么好怕的?发!”

  然后又对张潮道:“你刚刚好像还没有把话说完?要不要总结一下?”

  张潮看向编辑们,道:“我觉得要不然让大家总结吧?其实今天我说的这些也在各位的质疑、追问下激发出来的,算是共同创作所以署名不妨多署几个嘛!”

  张潮说完这话,好多人脸色都变了,尤其是发言最多的三人。

  徐畅畅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了当地道:“好啊!要不然,我来做这个总结?”

  张潮和其他编辑都转头看向她,一张年轻、活泼的脸上满是期待。

  张潮点了点头道:“好,其实你最合适。你是「徐畅畅」嘛!”

第410章 可恶,又让他装到了!

  徐畅畅看到其他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又习惯性的要脸红、低头,但是王占军出言安慰道:“不要怕,不要急,慢慢说。”

  在主编的鼓励下,徐畅畅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又看了一遍自己记下的张潮讲话的要点,又梳理了思绪,这才缓缓开口道:

  “首先作为一个新编辑,我有幸全程参与了《画皮》的审读与研讨,确实得到了很多启发。在过往的阅读经验中,我一般倾向于寻找作品中那些被语言凝结的、永恒的母题,人性、爱、憎恨、遗憾……这些最深刻、最强烈的情感。

  并且关注的也是那些更为宏大的主题不可否认,这些内容天然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但是《画皮》给了我截然不同的感受。尤其是很巧合地,小说女主人公的名字和我一样,也让我对这个人物有一种特别的感受

  一开始是惊讶,然后是厌恶,接着又有些欣赏,最后是一种接纳,接纳女主播「徐畅畅」也在编辑徐畅畅的身体里涌动的现实。

  福楼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我现在也能说,‘「徐畅畅」就是我!’”

  她这句话让现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杨英打趣道:“哦,那之前你不是徐畅畅?”

  等大家收了笑声,徐畅畅才继续道:“具体内容的讨论,刚刚几位老师都说了很多了,我就不献丑了。

  在这里我就谈谈自己的几点感受吧

  我得出的第一点结论是,「精神危机并非时代的污点,而是进步的阵痛。」

  解决饥饿的方法不是拒绝粮食,而是学会烹饪;抵御物化的途径也不是回到贫穷,而是创造更丰富的物质与精神产品。

  若让今天的年轻人放弃电脑、网络和都市生活,回到‘采菊东篱下’的乌托邦,恐怕只会酿成更大的灾难。

  毕竟,陶渊明不需要还房贷。”

  一句话又把大家逗笑了,会议室里的氛围彻底轻松起来,再没有之前的凝重、沉滞。

  王占军都忍不住道:“小徐,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有幽默细胞?”

  徐畅畅微微一笑,继续道:“第二个结论是,「逃避现代性,就是逃避文学的责任。」

  当我们歌颂贫穷时,是否在美化苦难?当我们怀念乡土时,是否在逃避城市化进程中的真实矛盾?

  文学若只向后看,便会成为时代的盲人!”

  这句话不幽默,但足够发人深省,《十月》的其他编辑看向徐畅畅的眼神都变了,大家敏锐地察觉到,这场座谈会不过个把小时,但是徐畅畅的精神似乎经历了一场蜕变。

  徐畅畅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个结论:“我的第三个结论是,「向前走,不要怕。」

  许多人喜欢引用《双城记》的开头,却忽略了它的结尾同样隽永‘我现在已做的远比我所做过的一切都美好,我将获得的休息远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画皮》中的徐畅畅们、江铸们、李默们,或许活得狼狈不堪,但他们仍在挣扎、试探、甚至狂欢。

  这种粗粝的生命力,本身就是对危机的最好回应。文学要做的,不是为他们戴上道德枷锁,而是记录他们的汗水、泪水与笑声。

  真正的文学不都在往日的炊烟里,也在今日的地铁站、聊天室、写字楼中。

  向前走,不要怕因为每一步踉跄,都是时代前进的脚印。”

  徐畅畅说完的时候,阳光恰好从窗户洒入会议室,在每个人身上都敷了一层金粉。

  张潮站起身来,对所有人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

  说罢,轻轻一甩球袋,不等其他人挽留,就带着大雕……啊,篮球,走出会议室。

  众人:“……”张潮泥垢了,你当这是华山之巅吗?

  王占军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追上去道:“…………别急着走啊,中午一起吃个饭,包厢都订了……”

  奈何人老腿慢,只见张潮的背影在门口一晃,就没了踪迹。

  王占军回头瞪了众人一眼,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知道替我追一下。”

  刘杰老脸一红,解释道:“张潮临走那句话让我们都有点懵。”

  王占军没看过金庸,纳闷道:“不就拽了句文言吗?你们懵啥?”

  只有徐畅畅心里敲起了小鼓:“大哥哥他……不对,我比他大……张潮老师他……”

  不过经此一事,《十月》杂志社终于统一了思想、加深了认识,达成了在《十月》九月号上以编辑重点推荐的形式刊登《画皮》以及这次座谈会讨论纪实的共识。

  (《十月》原来是双月刊,单月出刊;后来增加了每年6期的长篇专号。)

  王占军深信这一套“组合拳”打出来,又将在文坛上掀起一阵热潮。

  想想《最后一课》的“内卷”,《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卖肾”《画皮》的“直播”恐怕同样会让所有人深陷张潮小说亦真亦幻的魔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张潮倒没有继续创作小说,而是全情投入了奥运会观赛当中。

  张潮买的最多的票就是篮球比赛的,尤其是中国队和美国队,其次是阿根廷、立陶宛……只要时间没冲突,他几乎一场不落。

  虽然这些比赛的结果他早已经烂熟于胸,但是现场观战的感受和当年在电视机前看转播完全不同,尤其是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上。

  何况当年还赶上自己刚毕业、找工作的狼狈期,这一次完全就可以近距离观看球星们的闪转腾挪、大力灌框了。

  当科比在现场近两万观众的呐喊声中,面对西班牙队的严密防守投入致胜的“3+1”后,张潮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起身离开了场馆,没有留下来一起欢呼以及观看颁奖仪式。

  在那一刻,张潮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终于又开始走进他熟悉的那个时代了。

  可能只有他有这种清晰的感觉:就是从这一届奥运会开始,中国,以及中国人,开始变得和以往完全不同。

  历史这东西很奇妙,当你身处其中时,很难感受到哪些瞬间是决定亿万人命运走向的关键节点,就像身处激流、随波飘荡的人,无法知道哪一个浪头可以把你推到岸边,哪一个又会把你按进水底。

  可能只有张潮例外身在水中,心在岸上。

  某种程度上,他的这些小说也成为了激流中微不起眼的几朵浪花,可能改变一些人的命运,甚至可能形成新的支流。

  谁又知道呢?

  奥运结束以后,时间就好像被按了加速键一样,都像赛场的运动员一样飞奔起来了。

  9月转眼便至,教师节当天,《十月》杂志准时发行了它的九月号!

  它已经让全国文学爱好者盼了整整一个月!

  早在8月初,大家就知道了张潮的新小说投给了《十月》,而且在《十月》编辑当中引发了巨大的争议,甚至要请出作者张潮来进行讲座。

  这个八卦,加上之前两篇小说的巨大影响,简直把所有关注张潮的读者的胃口都吊到天上去了!

  就连业内的作家、编辑,也有不少好奇地询问《十月》的编辑们张潮到底写了啥,能让他们这些老江湖都争吵起来。

  奈何主编王占军下了死命令严禁泄露任何关于《画皮》的消息,就连篇名都不准对外人说别说说了,暗示都不许。

  除了徐畅畅,编辑们手里的稿件每次都是看完、讨论完就收回,不许带出办公室。

  这样才勉强让悬念留到了最后一刻。

  于是这个月的《十月》杂志一摆上书店、报亭的书架,几乎都等不到10分钟就会被急欲先睹为快的读者们一扫而空。

  幸亏王占军吸取了《收获》《当代》的经验教训,直接备了50万册的货,才让大部分读者不失望而归。

  要知道《画皮》只是《十月》里的一个短篇,杂志是传阅率最高的书籍种类,50万册就足以覆盖200万以上的读者群了。

  这是何等的热度?

  王占军的笑脸从9月10号早上9点钟以后就没有拉下来过,半小时更新一次的销量数字简直让他体会到了程永新他们的快乐。

  不过也得说,这一期的《十月》从封面设计就用尽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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