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军原本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张潮是否会答应自己的邀请毕竟自己约稿可是被拒接了电话。
没想到这次张潮答应得特别干脆。
时间就在周六早上,休息日,不过几乎所有《十月》的编辑都早早来到了办公室,期待着张潮的到来。
10点钟,张潮准时出现在《十月》杂志社的编辑室里,穿着一身运动服,满头是汗,还背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篮球,显然是刚从球场来。
张潮是和王占军一起进来的,一下就看到了满脸通红的徐畅畅,笑着道:“你就是「徐畅畅」吧?《画皮》本来是想留给《青春派》的,但是我看到约稿信里你的名字,觉得是个绝妙的巧合,干脆就给《十月》了。
那时候我刚核对完稿子,再晚十分钟就要给《青春派》发过去了。这要是放小说里,就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巧合但小说需要讲究逻辑,但现实不需要。”
王占军也笑着道:“这就是‘无巧不成书了’。”
徐畅畅这才红着脸讷讷地道:“我就说嘛,是巧合。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张潮点点头,表示不用谢,然后就在大家的簇拥下,来到会议室。
会议室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瓜果梨桃,完全是个「茶话会」,张潮推辞了坐在主位的要求,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说吧,你们觉得《画皮》哪里还有问题?”张潮微笑着问道。
编辑们面面相觑,虽然之前肚子里酝酿了无数问题,但是真等张潮坐在面前,他们又有些犹豫了。
文学理论界有“作者已死”的说法,本质上是认为作品诞生以后其阐释权不完全属于、甚至是完全不属于作者,而是交到了读者手里。
这里的每一个编辑都至少是“精英读者”,甚至有些本身就是作家,他们对《画皮》虽有困惑,但毕竟见解更多,也有些害怕张潮一开口就把自己的理解给否定了。
再联系到张潮那习惯性的雄辩……所以谁先来开头就成了一个问题。
王占军这时候倒不着急了,悠闲地吹了吹茶缸里的浮沫,轻啜了一口热茶,眼睛都不抬,完全把舞台让给了年轻人们。
徐畅畅见前辈们都保持着奇怪的沉默,索性鼓足勇气,先开口问道:“张潮……老师,我想问一问「徐畅畅」这个角色,你是怎么构思的?”
张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这个角色怎么样?”
徐畅畅闻言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思考的犹豫,不过很快就开口道:“粗读第一遍的时候,我觉得她拜金、虚荣、狡黠,是个比较符号化的人物,象征您设想的‘未来’里,欲望的集合体。”
张潮微微点头,示意徐畅畅继续说下去。
徐畅畅顿了一顿,说道:“但再读两遍,我又有了完全不一样的看法我觉得她拥有极强的生命力,她那种张扬的欲望和虚荣,只是披在她身上的伪装
本质上,「徐畅畅」是想通过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积累财富,实现自己跨越社会阶层的渴望。
她身无长物,既不漂亮,也没有什么才艺,更不会经营生意,甚至就连学历都谈不上。按照现在社会的运行规律,她几乎没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但是在《画皮》当中,她却能利用时代的‘机遇’,在网络世界里改变面貌、身材,甚至‘拥有’了才艺,实现了这个目标。
当我看到她最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只是退了点钱,就能继续做‘主播’,甚至越来越受欢迎之后,我竟然……竟然……”
徐畅畅没有说下去,张潮却替她说了:“竟然有点感动,或者竟然松了一口气?”
徐畅畅憋红了脸,连连点头,接着道:“身为一个文学硕士和文学编辑,我知道用‘好’或者‘坏’来评价一部复杂小说中的人物是很肤浅的。
但是我还是疑惑,为什么您会塑造这么一个「徐畅畅」?她身上有种我似曾相似的特质,但我一时半会还抓不住。她身上有一种……既混沌,又鲜明的生命活力,让我不能不关注到她。”
身为女性编辑,徐畅畅对小说的女性角色自然格外关注,所以问出了这个问题。
张潮静静地听完徐畅畅的问题,并没有思考太久,而是给出了一个干脆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你的感觉没错,某种程度上,我是把「徐畅畅」当作「包法利夫人」来写的。”
张潮的这句话就像惊雷一样劈进了徐畅畅的脑子里,让她的理智嗡嗡作响,但很快「徐畅畅」的形象和「包法利夫人」在脑海中渐渐合而为一。
《包法利夫人》是19世纪法国小说福楼拜的不朽之作。
小说的故事本身并不复杂:一个受过贵族化教育的农家女爱玛,她瞧不起当乡镇医生的丈夫包法利,梦想着传奇式的爱情;可是她的两度偷情非但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却使她自己成为高利贷者盘剥的对象;最后她积债如山,走投无路,只好服毒自尽。
这个故事在今天看来似乎有些“狗血”,甚至有点贬低女性之嫌,但是在它诞生的1857年却是法国文学史上开天辟地的作品。
读者通过《包法利夫人》第一次完整、深刻、细腻地感知到了一个看起来平庸、无趣、耽于幻想、无法掌控人生的中年女性,身上有着怎样的澎湃情感和悲剧命运哪怕在大部分人眼里看来,一切都她自己“作”的。
徐畅畅喃喃道:“您的意思是,爱玛包法利也好,还是徐畅畅也好,都因为某些时代的元素,让她们的见识超越了本身阶层的束缚,去追求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梦……
不对,对爱玛包法利来说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徐畅畅」却成功了。她用直播赚来的钱做了整容手术,最后实现了镜头前、镜头后的‘表里和一’。”
张潮点头同意道:“你说的没错。爱玛包法利的悲剧源于她对浪漫主义幻想的沉溺。她从小阅读骑士小说与浪漫诗歌,将婚姻视为逃离平庸生活的途径。
这个悲剧的背景是19世纪上半叶法国社会逐步工业的同时普及教育,让许多乡村女性也能够阅读书籍。通过阅读,她们拥有了远超自身阶层的见识和野心。
但她们只知道‘罗曼蒂克的爱情与生活’很美好,却对其中的奥秘不甚了了。等到知晓要用她们完全承受不起的物质去支撑的时候,她们的现实生活就开始崩溃……”
张潮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今天自己虽然是主角,但他更想倾听眼前这些人对《画皮》的看法。他们中不少人比徐子东更年轻,对时代脉搏的变化也更加敏感。
果然,一个看起来30多岁的男编辑接话了,他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叫陈杰,在《十月》工作10年了。我来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其实刚刚你一说「包法利夫人」,我就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徐畅畅」和「包法利夫人」二者在最核心的特质上,却是有着强烈的相似性
她们都将社会赋予女性的某种物质或者精神的符号,内化为自我价值的一部分,并通过自己和他人的超额消费,构建出一个泡沫一样的虚假世界。
爱玛的悲剧在于她始终未能区分文学幻想与现实,而徐畅畅的困境则在于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却不得不维持这种分裂以谋生。
这可能也是你和福楼拜在创作动机上的相似之处,就是试图以文学捕捉一个正在加速的时代的瞬间,看那些在洪流里的个体的挣扎与妥协、真诚与虚伪、自由与异化的命运,会如何相互交织。”
这时候另一个女编辑也说话了,沉浸在讨论里的她并没有自我介绍,而是直接切入话题:“小陈说得不错,小徐说得也挺好,加上张潮你的解释、补充,我觉得我也谈谈我的看法吧。
首先「徐畅畅」这个角色没有做简单的‘好’或‘坏’处理确实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包法利夫人》的突破性就在于拒绝以传统道德审判爱玛。
他既揭露她的虚荣与愚蠢,也同情其反抗平庸的努力。爱玛的死亡不是简单的‘罪有应得’,而是被19世纪的法国社会碾压的结果,就詹姆斯伍德说的那样,‘福楼拜让读者同时感受到爱玛的可悲与可敬。’
徐畅畅并未因欺骗行为受到惩罚,反而‘越来越受欢迎’。这种结局并非对道德沦丧的默许,而是对你认为的那个即将到来的互联网时代价值虚无化的揭露。
当‘真实’可以通过技术手段不断变换标准,当‘情感’可以被打赏的数据量化,传统的善恶界限就变得模糊。徐畅畅的‘成功’恰恰证明了社会的荒诞。
她的虚伪不是个人缺陷,而是整个时代运转的必然产物。所以让「徐畅畅」做个‘坏人’没有意义,应该谴责的是那个你设想中的时代。
哦对了,忘了自己介绍,我杨英,和你校友,比你大……20届。”
张潮连忙起来和杨英握了握手,道:“师姐好!不过你是哪个学校的来着……”
杨英一愣,这才想起来张潮在燕大、燕师大两个学校读过书,才微笑着道:“我是燕师大中文系。”
两人寒暄过后,又回到位置上。徐畅畅看张潮一脸笑而不语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起来,于是问道:“您觉得……”
张潮这时候微微摆了下手道:“还是别叫‘您’了,怪别扭的,你也好,其他老师也好,其实比我大,用‘你’就行,要不就叫我‘小张’。”
徐畅畅又闹了个大红脸,不过她也听出张潮的语气里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嘲讽,所以没有往心里去。
张潮环视了一下众人,笑着道:“虽然老说「作者已死」,但是我既然掀开棺材盖板来了,那就不免要发发牢骚,希望大家能见谅。”
动真格了!?编辑们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仿佛眼前这个20来岁的年轻人变得高大了一截,说出口的话虽然是玩笑,但有金石之声,不由得让他们郑重起来。
张潮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其实除了大家,我还把这部小说给其他人看过,虽然意见有些许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认为《画皮》里的‘时代’或者‘社会’并不好,甚至有些恐怖。
但我真的想问,是真的不好吗?”
编辑们面面相觑,全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你写的这些小说,难道不是为了批判时代吗?
第409章 证明人类配得上这种危机!
张潮走到会议室的窗边,向着外面望去。
《十月》杂志社在北三环,燕师大边上,虽然因为办公室楼层不高,看不到鸟巢,但是整个城市蠢蠢欲动的气息仍然抑制不住地涌入眼帘。
张潮先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开幕式是一周以后吧?”
众人都愣了一下,徐畅畅第一个反应过来,答道:“是,就一周了。”说了,眼里露出期盼的神色。
毕竟是全世界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体育盛会,能在中国人的家门口举办,大部分人都想亲眼看看。
张潮点点头,又问道:“《包法利夫人》第一次发表是在1856年,大家知道前一年法国发生了什么事吗?”
1856年的前一年,那就是1855年?1855年的法国发生了什么事,这真是有点超纲了,大家又不是学历史出身。
张潮收回视线,道:“1855年,在法国巴黎也举办了一次盛会第二届「世界博览会」。”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和《包法利夫人》或者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不过大家倒是都记起来,上海将要在两年以后举办世博会,至于是第几届就记不得了。
不过既然对方是张潮,编辑们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张潮接着解释道:“那一届博览会上,展出了‘电梯’‘混凝土’‘铝制品’‘橡胶’……这些东西即使150年后的今天,也是日常生活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当然还有已经出现并且开始普及的铁路、火车、蒸汽轮船……当然文学家的笔墨记录下许多‘时代的悲剧’,包法利夫人只是冰山一角,大家这么熟悉文学史,其他的我就不报菜名了。”
张潮最后这句话,成功让编辑们笑了一下,虽然有些勉强。
张潮接着道:“所以狄更斯才在《双城记》在开头写了那句被引用到烂的名言,‘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句话的深刻不在于价值判断,而在于它道破了所有高速发展时代的本质。
《画皮》里直播打赏的「江爷」与19世纪巴黎证券所的新贵没有本质区别,都在用货币兑换存在感;「徐畅畅」对虚拟人设的执着,与爱玛对蕾丝花边杂志的痴迷同样源于阶层跃迁的焦虑。
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是根植在人性深处的烙印,是缔造时代的源动力。任何时代的‘进步’都伴随着代价,而代价本身就是进步的一部分。
如果你们认为人物没有‘好’或者‘坏’,为什么觉得要批判时代呢?”
徐畅畅眼里流露出迷惘的神色。陈杰忍不住质疑道:“这么说虽然有道理,但是文学作品的功能不仅要刻画时代,更要反思时代。
如果把时代一切的好坏照单全收,那文学如何解决人类的‘精神危机’?”
张潮马上道:“那历史上文学解决过哪些精神危机?”
陈杰不服气地道:“比如但丁的《神曲》将人性善恶与神学伦理结合,赋予人类自我救赎的可能;还有薄伽丘的《十日谈》肯定了人的欲望与现世价值,为宗教崩塌后的精神空白注入人文之光。
文学成为新信仰的载体之一,将‘神本’转向‘人本’,为文艺复兴奠定思想基础。”
张潮问道:“只有《神曲》和《十日谈》,就能让欧洲延续了上千年的宗教崩塌吗?”
陈杰一时语塞,不过还是勉力道:“当然不全是……那时候的欧洲社会也走到了十字路口……”
张潮笑道:“你看,至少这点我们还是有共识的,那就是这些作品本身就是时代的产物。但丁的《神曲》诞生时意大利黑死病肆虐,人口锐减三分之一;薄伽丘的《十日谈》正是写在佛罗伦萨尸横遍野的瘟疫时期。
可但丁的地狱烈火烧掉了中世纪的蒙昧吗?薄伽丘的市民笑话能让教会交出赎罪券吗?不,它们只是把脓疮挑开给人看而挑开脓疮的刀,正是你所说的‘代价’。
福楼拜写爱玛服毒时,巴黎正忙着建地铁、办沙龙、卖股票。那些读着《包法利夫人》流泪的贵妇,第二天照样去百货公司抢购蕾丝裙。文学不是药方,而是镜子。
镜子能照出你牙缝里的菜叶,但不会替你刷牙。”
杨英也忍不住了,她同样质疑道:“那就应该放任物欲吞噬人性吗?《包法利夫人》的流传至少能阻止一部分无知的女性掉进陷阱里。
但是《画皮》……虽然写得很好,但是「徐畅畅」总让我有些不舒服,甚至就连「江爷」在你笔下也似乎有些惹人同情的悲情。
我相信你的小说还会引起轰动和追捧,但是你的读者有很多还是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孩子,他们的价值观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如果女孩子觉得「徐畅畅」这样在镜头前面扭扭腰、发发嗲,就能几十、几百万的赚钱,那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不就崩塌了吗?
怎么越讨论我越有点心惊胆战的感觉……”
张潮笑道:“再讨论下去,《十月》杂志社会不会干脆把《画皮》退稿了。”
一句话说出来,一直稳坐钓鱼台,一言不发的王占军都惊动了,连忙道:“今天是纯粹的学术讨论,《画皮》我们肯定会刊发!
不过大家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文学作品一般也要考虑社会影响。我听说每次你的作品一发,《当代》《收获》都会收到数以千计的读者来信。
还有记者也会采访杂志社的编辑,所以进行这次座谈会,也是希望所有人有个思想准备。”
张潮点点头,继续道:“刚刚说‘文学是镜子’,确实不够准确。我再阐述一遍文艺复兴不是靠但丁的十四行诗推翻教会的,靠的是威尼斯商人的金币、佛罗伦萨银行家的汇票、古登堡印刷机的油墨。
所以文学从不‘解决’危机,它只做两件事”
张潮停了下来,当着所有编辑的面,竖起两根手指,缓缓道:
“第一,证明危机存在;第二,证明人类配得上这种危机。”
这句话如惊雷般从《十月》杂志社会议室的上空闪过:先是一道闪光,然后轰隆隆的震动声从不可见、不可知的远方传来,越来越清晰,最终像鼓槌一样敲在所有人的耳膜上,久久回荡。
文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