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一个大陆作家,就算有点钱,怎么可能做得到?所以当时的香港媒体,基本都认为张潮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毕竟对着媒体许诺又不是签合同,而且时间一久,谁又会记得此事?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事竟然真让张潮办成了虽然这个公园很小,而且最终定名是「香港文学公园」,而不是「鲁迅纪念公园」,但谁都知道没有张潮的这句承诺和他越来越大的知名度、影响力,能在今年审批下来完全是痴心妄想。
当然,这里少不了徐子东、黄耀明、刘以鬯……等等一大批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毕竟香港的文学虽然式微,但积累的影响力不小。
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笃定是张潮促成了此事?
很简单,这个公园规划设计概念图里,会在绿树流水间安置很多曾经在香港呆过的著名作家的铜像张爱玲、郭沫若、戴望舒……
他们将或坐或站,融入到这个公园当中,与每个来这里休憩的市民、游客相伴。
而其中在公园中心位置的,则是鲁迅的铜像。
在概念图里,他叼着烟斗,拿着一本翻开的书,悠闲地坐在花池的边缘,温和慈祥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第407章 文学之都
早上10点钟,参加奠基仪式的人基本来齐了。
除了文化界人士外,就是香港文化署和规划署各有一个代表出席,张潮则是唯一的大陆人士。
他一出现在现场,书迷的热情就控制不住了,不仅口号喊声震天,甚至把安全围挡向前推了几尺,让张潮不得不拿着麦克风安抚了几句才平息下来。
这样如同明星的阵势让出席的作家、批评家,以及官员都颇为感慨。
香港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这么有影响力的作家了?
这里虽然有着非常鲜明的在地文化传统,但是市民大众似乎与文学向来不甚亲近,即使是最受欢迎的金庸,也比较依赖影视剧的影响力,更不要说纯文学了。
年轻人们更喜欢追捧日本、美国的作品,甚至是韩国一些流行作家,例如「可爱淘」也在香港畅销过一阵。
香港本土作家的作品似乎格外不受待见,哪怕通俗文学,一般卖到1万册就是一流畅销书了,更不要提大陆作家。
张潮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僵局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20多岁的大陆年轻人,可以在日本、美国都深受欢迎,把书卖到上百万册,赚的盆满钵满。
香港人对别的可能迟钝,对赚钱一事绝对敏感。张潮能赚这么多钱,那他的书一定有可观之处。
所以在这种奇怪心理的催促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看张潮的作品。这一看不要紧,他们也从中发现了新天地:
这些小说当中,故事不再是刻板印象里铺满了淋漓的苦难,环境也不再是与他们距离遥远的盛满旧事物的乡村,人物不再面目灰暗、表情低沉、装满了心事……
张潮写的故事,要么他们能与之共情,要么他们可以沉浸到精彩的情节当中去,只有很少几部技巧太复杂的作品香港市场一时半会还无法接受,其余卖的都不错。
于是香港逐渐就形成了一个比较稳固的名为「张潮书友会」的松散组织,主要用「微博网」相互联系,人数大概有数千人左右,在这里算是规模很大的民间组织了。
这一次「香港文学公园」能通过规划署的调研、审批,也少不了「张潮书友会」的居中串联与联名签署请愿书。
早上10点钟,奠基典礼正式开始,张潮和其他出席的嘉宾一样,都领到了一把铁锹,在一个松软的小土堆前象征性地挖了一锹土。
接着就是嘉宾讲话的环节了,张潮被安排在了最后。
不过前面的嘉宾看着安全围挡外汹涌的人潮,很识趣地缩短了自己的讲话时长,尽快把舞台让给了张潮。
张潮也没有客气,在简单地和其他人致意以后,轻快地走到麦克风前,迎接他的是巨大的欢呼声。
此时正值夏季最热的时候,虽然是早上,但阳光依旧毒辣,幸亏主办方比较贴心,在毫无遮挡的舞台四周布置了几台冷风机,略略让人感到一丝凉爽。
张潮先看了眼台下的嘉宾,又抬眼看了看目光里都是期待的香港书迷,露出了微笑:“各位街坊、各位文坛前辈、各位拿着我小说却忘记带笔让我签名的年轻人”
台下响起了一阵笑声。
“今天站在这里,我有点恍惚。两年前来香港时,我在记者面前吹牛说要建一个纪念鲁迅先生的地方,结果被一些报纸和媒体说我‘大陆仔画饼充饥’。
没想到两年后,这饼不仅画成了,还加了叉烧、烧鹅和菠萝油变成了香港文学公园!”
张潮一边说着,一边略略回过身,抬手指向背后背景板上的设计规划效果图:“今天站在这里,看着这片即将破土动工的文学公园,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复杂到什么程度呢?
就像两年前我第一次喝到半岛酒店的英式下午茶甜到嗓子的马卡龙配苦到发颤的司康饼,一口下去,甜苦交织,五味杂陈。
但后来我发现,这才是香港的味道多元、碰撞、矛盾,却又充满生命力。”
张潮顿了一顿,站正了身子,语调又轻松起来,并且从怀里掏出了两年前他买的那块田黄石,小小一颗,晶莹剔透,如油脂般凝润。
张潮用手指捏着田黄石将之举高,让它在阳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两年前我在油麻地一家石头店里,和钟伟明先生‘斗智斗勇’,终于买下了这块田黄石。
钟老板虽然与我意见不同,但他也告诉我,田黄之所以名贵,是因为它原本只是寿山石中的普通一员,但历经溪水冲刷、泥沙打磨、金属元素浸染,最终蜕变成了一块温润如玉的珍宝。
今天回顾他的这番话,我忽然就想到香港这座城市的文学,不也像一块田黄石吗?
香港的文学史,就是一部‘碰撞史’。从清末南来的文人短暂停留,到抗战时期大批文化人避难于此;从金庸、张爱玲在报馆里奋笔疾书,到西西、也斯笔下本土意识的觉醒……
每一代人都在碰撞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有人写沪上的咖啡馆,有人写江南的烟雨,有人写香港的街市,但无论笔下是哪里,最终都成了这座城市的养分。
今天,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曾是老厂房、旧楼宇,但很快,它会变成一座文学公园。这让我想起钟老板的那句话:‘石头离开母矿,反而成了珍宝。’
香港文学,不正是因为接纳了五湖四海的‘碰撞’,才沉淀出自己的独特质地吗?”
张潮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沉思,就连最聒噪的拥趸,也不再叫嚷着口号,仿佛被张潮带回了那个文学鼎盛的时代。
张潮说的虽然是普通话,每一句都撞进了他的心坎里。
钟伟明也混在人群当中。他虽然不屑于与嘉宾席里那些“文坛正统”比肩而坐,但是对张潮还是颇感兴趣的。
看到张潮手里那颗田黄,他内心也有些五味杂陈。
两年前他“勉强”卖给张潮这颗石头的时候,其实对这个大陆仔没有太大的改观,认为他的走红不过是一场造神工程的产物。
但是两年过去了,随着张潮在全世界范围内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不少与他有接触的作家、文人都频繁地提到这个名字,他才真正意识,自己的观念也许真该改改了。
他戴着鸭舌帽和墨镜,站在人群的边缘,但是张潮的声音仍然能清晰入耳:“所以有人说香港是文化沙漠。这话我坚决不同意
沙漠里可长不出金庸的武侠世界、许冠杰的市井金曲,更养不活《我城》里西西笔下那座充满想象力的城市。
不过小时候读金庸,我最困惑的是为什么郭靖在大草原练功,杨过在襄阳城断臂,萧峰在雁门关自尽……却从没一个主角来香港?
现在我才明白,金庸的江湖本就在香港。他笔下的侠客,是南来文人的化身带着故土的记忆,在陌生的土地上重建精神家园。那些‘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情怀,不正是香港文化人骨子里的担当吗?
而今天的香港年轻人,比金庸那一代更幸运。你们不必在战火中逃难,也不必在殖民地的夹缝中求存。
你们可以坐在诚品书店的窗边写诗,可以在深水的茶餐厅里构思小说,甚至拿起手机就可以在部落格上留下几行诗句。”
张潮的声音清亮如罄,又像一阵风一样从这个小小舞台吹出去,穿过街巷的缝隙,钻进那些狭窄的居住空间里那里也正有人用电视、用电脑听着张潮的演讲。
台上的张潮也完全沉浸在回忆和情绪当中,他胸中涌起许多场景:
有小学时和同学用木棍比划着“华山论剑”的童趣;有初中时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大唐双龙传》的惊险;有高中时哑着嗓子学唱《光辉岁月》《大地》时的豪情……
香港的流行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和日本的动漫、美国的大片一样,深深影响了像他这样的大陆“80后”,是小城、小镇青年们认识世界的一个窗口。
而知道更多后来发生的事情的张潮则有着更不一样的情绪,他希望能把自己的思考带给这里的年轻人,让他们在逼仄的世界里,让精神不要跟着萎靡和狭隘下去。
也许有点理想主义但文学如果没有了理想主义,那就是长篇广告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透过电视、电脑的喇叭,响彻了一个个小小的房间:“我知道,很多香港作家正经历‘房式创作’在50的狭小世界里,既要写小说、诗歌养活理想,又要写专栏赚生活费。
但这也是文学的可贵之处它从来不嫌写作的地方小,只怕心被框住。今天这座公园,就是给所有文学‘房’开的一扇窗
让写作者在铜像旁晒太阳,让街坊在小说段落里散步,让游客在鲁迅先生的烟斗雾气中,也能闻见油麻地的烟火气。”
顺着张潮的介绍,大家想起这个小公园里确实设计了不少坐椅和小桌,既有独处一隅的,也有合围而设的,似乎真的就在欢迎那些写闷了的作者来这里小憩、放松。
张潮接着道:“昨天刚来香港的时候接受访问,有位记者问我,说‘张先生,你总说香港文学很特别,但香港作家写的东西,和大陆、台湾有咩不同?’
我的回答是,‘为什么一定要追求不同?文学特质的不同不是作者刻意追求的结果,而是土地自然会赋予作品以风格。’
文学不是比赛,非要争个高下;文学是桥梁,连接着不同的心灵。
西西写《我城》,是在寻找香港的身份;莫言写《红高粱》,是在追问土地的命运;白先勇写《台北人》,是在回望离散的乡愁。但无论主题如何,优秀的作品永远超越地域,直指人心。
香港的年轻人们,你可以写中环白领的焦虑,也可以写大澳渔村的黄昏;可以写赛马场的永恒欢呼声,也可以写老公屋天台不断的漏水声;可以学西西写《我城》的本土寓言,也可以学黄碧云写《血卡门》的生存与毁灭。”
说到这里时,张潮的声音突然放缓了,带上一点温柔,他知道下面的话可能有些天真,但是在2008年这个节点讲出来,似乎却十分恰当
“此外,你们完全可以在写旺角街头市井烟火的同时,想到长江黄河的无尽奔涌;在描绘维港夜景的璀璨灯火的时候,思考六朝古都外那千年不息的风沙。
天山、秦岭、五岳、草原、长城、古寺……这些不仅属于我,也属于你们。
本土情怀与家国认同,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就像这座文学公园鲁迅的铜像旁,会立着张爱玲的倩影;郭沫若的诗句下,会刻着也斯的警言。不同的声音在此交汇,这才是它的魅力。”
张潮说完这番话,现场响起了一阵掌声,在场哪怕是那些来“例行公事”的嘉宾,也不得不承认张潮的这番话颇有煽动力,更别提那些书迷了。
等掌声停息,张潮的讲话也进入尾声了,他的语调重新变回了轻松与幽默:“过去,全世界提到香港,想到的是中环的银行、铜锣湾的霓虹、兰桂坊的红酒。但这座城市的灵魂,远不止于此。
六十年代,邵氏电影让武侠文化风靡亚洲;八十年代,Beyond的摇滚唱出‘海阔天空’;九十年代,王家卫用镜头重构都市的孤独……这些文化符号,和恒生指数一样,同样是香港的骄傲。
今天,我们建文学公园,不是要造一座‘文学迪士尼’,而是想从这片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地出发,做一件大事为香港重新定位。
它不仅是资本的港湾,更应是创意的摇篮;不仅是金融的枢纽,更应是故事的源泉。朋友们,太平山是香港的地标,但我想说,文学应该成为这座城市的‘第二座山’。
它不必高耸入云,但能让人仰望星空;
它不必寸土寸金,但能安放每一代人的理想。
若干年后,当有人问起,‘香港除了钱,还有什么?’我希望你们能指着这片文学公园回答,‘还有这里,还有文学。’
这座小小的公园在林立的高楼里,好像一块凹下来的砚台,我希望这里磨的是五湖四海的墨,写的是地分南北、文不分两岸的江湖。
这块砚台的底面落款,既刻得下「我城」,也容得下「中国」。
谢谢大家,我就讲这些。”
说罢,张潮又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嘉宾席自己的座位上。
现场沉默良久,忽而掌声雷动。
第408章 作者已死?
张潮在演讲结束以后,只在香港逗留了两天,分别给岭大、港大的中文系学生做了两个讲座以后就回到了燕京。
不少香港的朋友都怂恿他趁着香港的房价低点入手“半山豪宅”“跑马地花园”,都被张潮拒绝了。
虽然他知道香港的房子在往后几年会迎来一波涨价,但是一来与内地房价上涨相比不值一提,二来他也不常来这里,无论空置还是出租都比较麻烦。
有那闲钱还不如在隔壁深圳再买几套。
不过这种拒绝在别人眼里就不一样了这是张潮对香港那些“房作家”们最后的温柔,生怕买个大House刺激到各位。
等他回到燕京时,时间已经到了8月初,整个城市的氛围已经完全不同,如同蒸笼上的馒头,那叫一个喧腾热闹,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炽热。
原因无他,第29届奥运会要召开了。
作为中国人民期盼了几十年的运动盛会,举国上下的关注度是空前甚至绝后的,整个燕京也因此变了模样,与张潮2004年刚来时大不相同。
开车在路上,处处能看到飘扬的五环小旗和福娃标志;鸟巢体育馆、水立方游泳馆更是成为了新地标,近乎于科幻的造型随时会撞进眼帘。
张潮倒也买了几场比赛的门票,不过都是篮球比赛的,这一届的梦之队还是很有看头,另外中国男篮再次进入八强……
嘘,这可不兴对人说。
「潮汐文化」其他人没像他这么热爱篮球,反而都买了110米栏的票,就想看着刘翔卫冕奥运冠军。
张潮只能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拒绝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张潮的神色是带着怜悯和惋惜的……
不过在奥运会开始前,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就是应《十月》杂志社的邀请,给编辑们说一说《画皮》这篇小说。
《画皮》已经在《十月》杂志手里一个多星期了,刊发肯定是没有问题,但是鉴于它带给编辑们的迷思与困惑太多,导致对它的解读分歧极大哪怕是主编王占军也不能完全弥合。
这在文学杂志社内部还是不太多见的,所以大家请王占军出面,希望在9月份正式刊发前,让张潮谈谈创作过程和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