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江爷又发来私信:“你说的见面,是认真的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问题终于来了。犹豫片刻,我回复:“当然是认真的啦~江爷不会失望的!”
打下这行字时,我的手心全是汗。我在骗他,可我别无选择。如果拒绝见面,他可能会停止打赏;如果真的见面……好像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直播间飞过一条弹幕:“听说很多主播用美颜和变声器……桃桃你一定没有用吧?”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入我的心脏。不过我还是镇定地道:“大家别听那些假新闻啦,人家在舞蹈学院读了四年呢,当然是靠实力吃饭的~”
你们一定以为我又在撒谎?其实这句话半真半假。
「舞蹈学院」是假的。「四年」是真的,只不过是在「沃尔玛」。
不管心里多慌,我还要接着应付直播间的观众。一边和他们互动玩游戏,一边回应江爷的私信,这种分裂感让我头晕目眩。
屏幕里的“桃之夭夭”依然甜美可人,笑容不减;而屏幕外的我却屁股像有火在烧,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座位!
但发那条弹幕的陌生人叫「今晚打飞机」的不依不饶:“桃桃,听说主播都用超强美颜,你敢关掉美颜直播一分钟吗?一分钟一个「超级跑车」”
弹幕区立刻兴奋起来:“支持!支持!”
“看看真实的桃桃!”“不会吧,桃桃这么漂亮肯定不用美颜!”
这种“挑战”在直播间时有发生,大多数主播都会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但如果拒绝得太明显,观众难免会起疑心。
“哎呀,我今天素颜,皮肤状态超差的啦!”我轻笑着搪塞,心里却已经慌乱不已,“而且手机没法关美颜呢,系统自带的。”
但是弹幕已经弹疯了,不少人都开始跟风追加,都提出“素颜直播一分钟一个「超级跑车」”。
只是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江爷”的追加。
但我知道不能再等了,于是伸出手按了几下,一边嘴里念叨着:“关掉美颜、关掉滤镜、关掉瘦脸……”
随着特效一个个消失,另一个“桃之夭夭”出现在观众的屏幕上比之前那个肤色暗淡点,轮廓模糊点,眉眼朴素点。
但她仍然不是徐畅畅。她依旧是“桃之夭夭”。
弹幕开始疯狂了:
“素颜更美!”
“桃桃我爱你!”
“桃桃,亲一个!”
“跳支舞呗!“
“给江爷唱首定情歌吧!”
“给江爷扭一个吧!”
弹幕越来越露骨,礼物也越刷越多。江爷突然出现,又丢了几辆跑车,直播间彻底沸腾。我不得不站起来,随着音乐在镜头前扭了起来。
为了让观众满意,我故意穿了小一号的衣服,这样他们就不会注意我僵硬的动作了。
我扭一下腰、摆一下臀,都有看到不同虚拟礼物的特效在屏幕上爆炸,就像年夜的烟花不,比那还要绚烂。
跳完舞,我气喘吁吁地坐下,看到观众数已经突破两万。这在一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
看到这里,会议室里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稿子,眼睛里露出迷惘的神色。
女主播和观众们的互动已经完全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大家心里都冒出一个问号:“这种近乎于色诱的表演,和无处不在的诱导消费,真的合法吗?”
王占军叹了口气,用当年形容香港电影的一句话总结了“网络主播”这种娱乐模式的特征:“尽皆过火,尽皆癫狂!”
第406章 兑现承诺
“说实话,你写的这个故事我还是有点看不懂。”徐子东一边说着,一边抿了一口茶。他身前放着一叠稿纸,正是张潮最新的小说《画皮》。
现在文学圈子里流行一个说法:“谁和张潮见面,一定要把他的新小说要过来先睹为快。”
原因无他,从之前发表的两篇来看,所有稍有水平的作家、批评家,都清楚地知道张潮在写一种很新的小说,有人管这叫「未来现实主义」,也就有人说是「科幻现实主义」。
当然还有人说应该叫做这叫「社会实验小说」因为所有对科技发展有了解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张潮小说中描写的那些未来生活的细节,哪怕不能一一应验,也有不少完全有实现的技术与商业基础。
甚至他自己都让「潮汐文化」开发了小说中的软件,让“未来”提前上演。
这哪里是写小说,分明就是一场大型的社会实验“我已经写了,你敢不敢做?”
这是一种几乎被小说家们放弃了一二百年的创作传统:以作品强力介入并干预现实。
所以也有人私下里表示了一种审慎的担忧:“张潮这不是在写小说,也是在给自己掘坟墓。”
当然这些东西并不太能摆到台面上来说,有煽动读者之嫌。不过也让所有业内人士包括文学界、互联网企业,都对张潮的新作品极为好奇。
尤其在「微信」迅速成为美国排名前三的社交平台后,甚至有企业直接向张潮开价:“小说就不要往文学期刊寄了,我们买下来,多少钱你定。”
徐子东自然也清楚这些传闻,所以笑着道:“你现在是字面意义上的‘一字千金’,这小说一个字不止一千美金吧?”
张潮就坐在他的对面,面前则是一杯柠檬水。两人身在香港,岭大校园附近的一间小茶室里,窗外是一池荷花,几竿斜竹。
张潮笑着道:“哪有那么夸张,一个短篇小说卖两千万美金,人家又没疯。不过您说看不懂不应该啊。”
徐子东被勾起了好奇心:“哦,这话怎么说?”
张潮道:“您忘了,‘桃之夭夭’啊您不是和王安亿老师很熟悉吗!”
徐子东有些恍然道:“你是说,王安亿的《桃之夭夭》,你从里面得到的灵感?”
张潮点点头道:“是啊,《桃之夭夭》,《画皮》的徐畅畅就是一个黑暗版本的‘郁晓秋’吧。”
《桃之夭夭》是王安亿的代表作之一,以解放初至80年代的上海为背景,讲述私生女郁晓秋在时代裂变中的成长历程。郁晓秋母亲笑明明的滑稽戏演员身份与风流往事,让少女自小背负“不名誉”标签。
但她以蓬勃生命力对抗世俗偏见,在动荡岁月中辗转求生,最终洗尽铅华成为贤妻良母。
张潮接着解释道:“王安忆《桃之夭夭》是隐喻女性在时代困境中迸发的那种原始生命力,以及最终归于市井烟火的命运轮回。
我当初看这部小说时候就在想,这世界上会有‘郁晓秋’这么完美的女人吗?出身卑微、美丽、善良、百折不挠、大爱无私……”
徐子东笑了起来,道:“你这是恶趣味!”
张潮则笑着回应道:“我写的只是‘郁晓秋’们可能的一条命运支线。”
徐子东这时候沉默了下来,不再嘻嘻笑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想到你对未来这么悲观。”
张潮惊讶道:“悲观吗?”
徐子东拍了拍文稿道:“还不够悲观?‘大老板’大手笔打赏‘互联网主播’其实我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80年代香港鼎盛期,那些夜总会里的场景也差不多,只不过是用现金,而不是什么‘礼物’。
但是夜总会毕竟是高消费场所,和普通老百姓,尤其是底层民众的生活无关。无论怎么骄奢淫逸,他们都没办法参与进来。
你描述的‘互联网直播’就完全不一样了,直接贯通了顶层和底层,一夜消费几万十几万的,和不花钱白看的都在一个‘直播间’里……
一看到‘大老板’进行,所有人都起哄让他送礼物,甚至能说出更恶心的奉承话你写的那些我都不好意思你念出来,你到底怎么想到的?这不是把正常人的爱好、审美,甚至性格都扭曲了吗?他们只是穷,哪有这么……‘贱’?
我觉得这样的社会对人的价值观破坏太大了。”
张潮呵呵笑道:“您这就多虑了。这个问题其实在80年前,鲁迅就用阿Q的嘴回答过了‘那谁摸得,我摸不得?’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最早只能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听到的,或者市井小报上看到的那些骄奢淫逸,现在一分钱不花,或者只需要花很少的钱就能看上几个小时,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个更好的社会吗?”
徐子东闻言还是有点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看着张潮道:“这……这……可怎么能这样呢?”
徐子东虽然研究文学,也在香港这个繁荣的大都市生活了几十年,见多了光怪陆离,但是像张潮这样大喇喇地宣扬‘物质至上’的作家,还是第一次见。
他可以接受这世界上有声色犬马的场所存在,但无法接受整个世界都声色犬马化。
像‘美女直播’这种形式,在徐子东看来,简直和在公共电视台的合家欢时段播放禁片没什么两样,都属于不堪入目、难以接受的表现。
张潮写这篇小说竟然不是为了警醒世人不该让社会如此堕落,反而像是认同这种现象,甚至要催化这种现象?
这都什么三观?
张潮却毫不在乎地道:“怎么不能这样呢?互联网最大的作用是信息的共享和公平,还有就是让整个社会层级扁平化。
这些信息可不止是知识、文化、娱乐……这么想就太天真了。‘美女直播’也是其中之一啊!原先只能在画报、杂志、电视上看到的‘港姐’们,现在不仅在你‘面前’表演,而且只要花点小钱就让她夸你也是大老板……
这哪里是堕落?明明是人人变得更平等的表现好不好!”
徐子东更惊骇了,他甚至有些愤懑地道:“共享?公平?你让一个本来普普通通的人用不法之财打赏主播,让通马桶的侦探靠敲诈勒索维生,这叫扁平化?这是把人性最贪婪的脓疮挑破了任其溃烂!
你之前解释‘物欲’和‘浮躁’的那些话我还能理解和接受,但是这篇……”
徐子东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很沉重,似乎支棱在他细长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有千斤重。
张潮并没有生气,反而挺高兴的。徐子东这样一个资深的中文系教授都是这个反应,就别提那些读者看到以后,意见会如何分裂了……
正如很多人揣测的那样,张潮写这些小说与其说是追求艺术,不如说是一个社会实验。
他实在想看看,在自己这些小说的催化下,不久之后就会到来的移动互联网时代,会发生哪些他意想不到的变化。
重生、穿越的前辈们一个个宏图大志,都想通过财富、暴力或者政治来做社会实验,他没有那么大野心和动力,但是却不介意用文学浅浅拨弄一下时代的琴弦,看会演奏出什么样的乐曲。
所以张潮从容地道:“三十年代上海滩的《良友》画报,每期里面都夹着缝纫机的广告。主妇们踩着缝纫机给舞女改旗袍,舞女们穿着旗袍去百乐门找金主,金主们的钱又是从纱厂女工身上刮来的
这刀子递了快一百年,怎么轮到互联网时代就成了洪水猛兽?难道因为一百年前老百姓只能在百乐门外面流哈喇子,现在却可以用一部手机就能旁观消费,这就道德败坏了?”
徐子东一时间哑然无语,只能重复着摇头的动作。年过五十的他,思想哪怕再开放,也很难接受张潮的这种观点。
张潮道:“世上的事,不看它就没有了?看看无妨。‘老百姓’作为一个群体,既没有左派文艺作品里说的那么聪明、高尚,但也没有文化精英们说的那么愚昧不堪。
社会风气好不好、坏不坏,不在于能不能用手机随时随地拿着手机收看美女直播。要知道今年哪怕是正常的电视剧,拿到80年代放,也会被认为伤风败俗。
不是发展带来了新问题,而是发展把旧问题揭开了。《画皮》里的‘直播生态’也好,‘互联网人设’也罢,在过去早有先例,在今天也不乏预兆。
再说了,我也只是根据已有的发展趋势做设想,不一定真的会实现嘛?您就别紧张了。”
徐子东深深看了一眼张潮,然后道:“我今年54岁。从当初在文涛的节目里认识你也不过4年多的时间,但是你给我带来的思考和困惑,超过了过往40年的总和。
所以你今天说的,我也只能保留意见。我希望无论是《最后一课》《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还是《画皮》,这些小说预言的时代最好不要那么早到来。
当然,对此我没有那么自信。”
张潮微笑着道:“我们身在历史当中,所以感受不会那么突兀的,您放心。”
徐子东叹了口气道:“但愿吧……”说着翻过手腕看了一下手表,用手指点了点表盘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张潮点点头道:“走!”
两人结了账,来到茶室外面,徐子东从停车场开来自己的车,载上张潮,一路风驰电掣来到了湾仔。
在这里群楼环抱中,有一片小小的空地,不过几亩地大小,原先是一栋老旧的厂房,现在已经完全拆除,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地基。
不过此刻这里却热闹非凡,空地前面竖起了一个小小的舞台和背景板,上面用写着几个大字:「香港文学公园奠基仪式」。
舞台前聚集了大量的年轻人,大部分手里都拿着一本或者几本书,翘首以盼:
《少年如你》《青春派》《你的名字》《消失的爱人》《刑警荣耀》《原乡》……几乎涉及了张潮所有作品,既有中文版,也有英文版。
有年轻人,自然就少不了媒体,长枪短炮早就候着了。
徐子东的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与张潮两人就这么步行前往奠基仪式现场。
徐子东远远就看到了汹涌的人流,不禁感慨道:“如果不是你,我们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能在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建一个属于香港的‘文学公园’。”
张潮闻言,不禁想起了两年前自己来这里,为入选了「新理念作文大赛」复赛的香港学生张目的事情。那时候他对着媒体说过一件事,要为鲁迅先生在香港建设一处纪念场所。
话是这么说,但是做起来何其难也!
香港不仅寸土寸金,而是市政建设规划的立项、审批、执行极其繁琐,动辄一个小工程就要拖延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