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264节

  这点上,就远远不如欧美、南美、日本,甚至是一些西亚、北非国家(例如埃及有纳吉布马哈富兹)。当然,这也和中国的现代城市化进程起步太晚,又发展太迅速有关。

  毕竟欧美的城市文学传统,可以追溯到一百年,甚至两百年前。无论是英国的狄更斯,还是法国的巴尔扎克,都是描写城市的大师。

  而《最后一课》则以极其敏锐的笔触,创造性地提出了「阶层跌落」这个说法。

  编辑们随着「张潮」的经历,看到了汇聚在深城的那些“白领”甚至“金领”光鲜生活外表下的一地鸡毛。

  所在行业的周期性衰退或技术淘汰、收入的停滞与物价的通胀、高昂的房产负债(每个月竟然要拿出几千元供房子),以及过度依赖信贷维持中产生活方式。

  学区房、优质教育、优质医疗,以及因为“独生子女”政策而变得异常脆弱的家庭结构……

  导致了深城的「中产阶级」始终处于一种强烈的焦虑感当中,而这种焦虑感具体到《最后一课》所表现的教育主题,则体现为为了防止下一代的“独苗苗”「阶层跌落」,而近乎疯狂地“卷”基础教育。

  【……此刻张潮掌握了挑弄家长神经的全部技巧。晚上11点半,他打开电脑,开始编辑今天的“反馈信息”

  「子涵妈妈您好:

  刚刚下课,现在才有空和您说下今天子涵的学习情况。今天子涵在课堂上的表现如下

  今天我们上课的内容是提前学习七年级下册的文言文《孙权劝学》《卖油翁》。这两篇文言文属于必背篇目,十分重要。子涵的课前预习没有做好,所以进度比别的孩子慢了一点。但是他课堂上大部分时间的注意力都比较集中,所以最后也勉强完成了全部课堂练习,可以给孩子打四星哦!我们下周要提前学《陋室铭》《爱莲说》以及几首古诗,希望子涵这周可以提前这几篇都背诵下来。实验初中部的学生在开学前就已经背完了所有必背篇目,咱们要想考个好高中,也要一样努力才好啊……」

  信息很长,足足有四五百个字,等编辑完已经快12点了。张潮在「微博信息」上点了一下发送,下一秒“子涵妈妈”的手机就发出了“叮叮”的提示音。子涵妈妈看到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的“反馈信息”,就像回到了学生时代,看到老师写在她成绩单后面的期末评语……】

  “啧啧,这个「张潮」太会拿捏人心了。”刘鹏涛身边的一个编辑看完这个片段以后,忍不住评价道。

  看到小刘清澈得没有被老婆孩子热炕头污染过的眼神,他忍不住解释道:“「张潮」这个短信从发送的时间到内容都妙到毫巅啊!

  先是时间,晚上11点半快12点,他还说自己‘刚刚下课’,一方面家长不会怪他,另一方面也会想,‘谁家孩子补课到这么晚啊?太卷了吧’这个词我现学的,用得还算准确吧?

  你们想想看,深城中产家长都是什么人?本身大部分是应试教育卷出来的精英,一看别人家孩子补课补到11点半,自己家孩子已经躺床上呼呼睡,心里能平衡吗?”

  这时候另一个编辑接过话头:“这条信息的内容也编得很有水平先是淡淡的批评,然后淡淡的表扬,接着拿名校学生的表现做对比,还用‘考个好高中’来拉高家长的期待……

  这样「张潮老师」在‘子涵妈妈’心里的印象就很正面了业务繁忙,说明水平高;很晚还发反馈,说明责任心强;一反馈就好好几百字,说明上课认真负责;不时提到名校信息,说明熟悉当地教育情况……

  这纯纯是把家长‘拿住了’!高,实在是高!”

  刘鹏涛虽然阅读经验丰富,但是生活经验匮乏,所以没有看出这一段描写的精妙之处,经过两位老大哥的提醒才知道「张潮」是怎么拿捏人心的,不禁“心有余悸”地道:“这么可怕吗?我们上海的教育好像没有这么‘内卷’吧?”

  不知不觉,所有看过这篇小说的编辑,已经开始熟练地使用“卷”“内卷”这两个词了。

  这个词简直有魔力,把现代教育模式在达到一定阶段后无法突破,转而向内部复杂化、精细化发展,但无实质进步的状态浓缩得恰到好处,精准反映了当下资源竞争中的集体焦虑与低效消耗。

  《收获》杂志总部在上海。作为繁荣百年的东方魔都,本身拥有极其丰富的、从基础覆盖到高等的教育资源,以及与全国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样的升学体系,所以小说描写的这种极致状况暂时还没有出现。

  但是《收获》的编辑却是来自全国各地,所以不少人已经从自己的成长经历中隐隐感觉到《最后一课》对未来的预言有其合理性。

  这种未来与小说所描写的蒸蒸日上的社会、经济发展环境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映衬关系收入的快速增长并没有熄灭人们内心的焦虑感,反而像是在火上浇油。

  《最后一课》接下来一段描写“子涵妈妈”看完「微博信息」后第二天上班的描写堪称点睛之笔:

  【……地铁闸机吞吐着西装与公文包,鞋跟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像一串倒数的秒表。林夏攥紧香奈儿挎包的背带,人造革被汗渍浸得滑腻,能在上面拓出清晰的指纹。她头上300米高的金融中心大厦那能刺破云层的尖顶正在溶解,她缩了缩脖子,锁骨撞上脖颈间那条蒂芙尼钥匙项链。这是丈夫送给她的结婚周年礼物。她知道丈夫原本是要送给某个她不知道具体名字的女士的,但是被对方拒绝了,于是只能送给自己。

  但这有什么关系?

  手机在掌心震动。「微博家长群」未读消息99+,最顶端是一条:“呼叫全体成员:本周数学单元测平均分92.7,未达标的同学建议课外进行额外学习,不要拖班级后腿。”说话的不是老师,是班级家委会主任。女儿考卷上那个血红的89分突然浮现在空气里,数字边缘长出锯齿,切割着林夏的大脑。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零钱余额,12580.36元,刚好够张潮老师的工作室里数学老师二十节的课时费如果砍掉保姆钟阿姨的工资的话。但也只能上小班课,不能1对1。

  电梯门开了,挤进来十二张相似的脸,都映在电梯光亮的钢面上。粉底掩盖不住眼睑下的青黑,某位女士的古驰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二十二层按钮亮起时,所有人都低头查看手机。林夏的屏幕又跳出房贷提醒,每个月的还款额相当于丈夫大半个月工资。这个数字在她视网膜上不断增殖,化作高级中学教学楼的栏杆。她在「微博家长群」里看到穿校服的少年从那里坠落,书包里的试卷散落一地,像广场上白鸽。

  茶水间的咖啡机喷出褐色的黏液。同事的闲聊碎片般扎进耳膜:“王姐把儿子送进深外国际部了……押了房产证做资产证明……”“我家那套老破小学区房挂三个月了……中介说新政出来可能跌穿指导价……”美式的焦苦味混着中央空调的风,在林夏的喉管凝成团块。手机的弹窗又跳出一条社会新闻:“大兴科技公司为社会培养了大量优秀的工程师和创业人才,在他们40岁能力最成熟的时候让他们毕业,同时将这些优秀的人才回馈给社会……”她数了数自己还有两年就要抵达“40”这个恐怖数字,后背沁出的冷汗洇湿了衬衫,衣料紧贴后背,触感像一条吐信的蛇在沿着脊椎往上爬。……】

  “手机,手机,手机……全是手机。手机有这么重要吗?”刘鹏涛不由自主地道,“我觉得手机就打打电话,偶尔玩一下贪吃蛇什么的。这么看他写的,以后大家离开手机都活不了了。”

  “把员工回馈给社会又是什么意思?40岁怎么还能‘毕业’?”一个编辑一时间没看懂。

  另一个编辑笑道:“就是把人给劝退呗,还有什么意思。还‘毕业’‘回馈社会’,这不脱裤子放屁吗?”

  其他编辑也纷纷附和:“40岁不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哪有把经验丰富、技能娴熟的老员工辞退了,然后让新兵蛋子上的道理!”

  “对啊,张潮这里虚构得不够合理!他可能想营造未来社会的焦虑感太过头了。你要说50岁这么干我还有点相信,40岁,太早了啊!”

  “是啊,40岁的员工家也安了、房也买了,还得还房贷,供孩子上学,就这么让人‘毕业’了,这不要人命吗?”

  “资本家也不能这么没人性吧?不怕生孩子没屁眼?”

  “呵呵,你怎么知道?人家有钱,生孩子没屁眼也能去医院让医生给掏一个出来。”

  “不管怎么说,40岁无缘无故就淘汰人家,这点不合理。”

  “这就是小说嘛,为了解构现代社会的内在肌理,荒诞一点也正常。《变形记》里人还变成一只甲虫了!”

  外边编辑室里的讨论热火朝天,主编办公室里,程永新和毕飞宇却已经快看到小说的结尾了。

  「张潮」在小说随后的情节中不仅成为了能收2000块一节课的“金牌名师”,还开始开办自己的教育培训机构,当起了老板。

  为了逃避监管,他在居民住宅楼里租了两套房子,将客厅、卧室都摆设成了小教室,不仅自己上课,还请了不少其他科目的老师上课。

  一天傍晚,他在外面吃完晚饭回来,就看到自己租的两套房子楼下聚集了大量的人群。他抬头一看,楼上的其中一层正在往外面冒着浓烟,不时闪动着火光。

  一群七八岁到十五六岁不等的孩子拥挤在阳台上,每一道栏杆的缝隙里,都挤着不止一张孩子的脸。

  「张潮」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为了防止学生乱跑,把两套房子的门给反锁了。

  【张潮觉得自己的灵魂在此刻被抽离了身体,飘在空中,像要冲进那浓浓的黑烟里,又像要冲出楼顶厚厚的云层,逃离这个城市。他的脚生了根,耳边一切声响都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空旷、干涩。他知道这时候要干什么,也知道这时候干什么都没有用了。这时他看见人群里有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人也仰着头,不过他看向的不是着火的楼层,而是云层后面瓦蓝的天空。

  张潮,23岁,个子高,长相周正,戴眼镜,爱笑,但不太爱说话,会写一笔文章。他喜欢穿白色的衬衫,因为显得干净、利落;衬衫胸袋上别一只红笔,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习惯,可以随时给学生做批改;他每天都骑自行车去学校,到校门口会用一个潇洒的姿势下车,然后从门卫室里拿上自己订的报纸。学生们喜欢他,有时候会跳上他自行车的后座,让他带到教学楼底下。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这就完了?”程永新意犹未尽地翻到了稿子的背面,那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当然完了,这就是叫‘最后一课’的原因啊。”毕飞宇道,“你想想,他的机构着了大火,可不就成了他的‘最后一课’了?”

  程永新想了想道:“恐怕也是补课行业的‘最后一课’吧?张潮可够狠的。”

  两人都想起了2002年的「蓝极速网吧」事件,几乎直接干掉了网吧这个新兴行业。

第386章 我们《收获》有自己的骨气和尊严!

  程永新和毕飞宇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久久不语,不时抬起手上的《最后一课》,翻到其中的某一页,或者某一段,再品读一遍。

  这篇小说的结尾极有意思,竟然是对主人公「张潮」年轻时的外貌描写。

  通常来说,主人公的外貌、习惯描写要放在小说的开头部分,或者在情节推进的过程当中不断点到。

  而《最后一课》直到最后才把主人公年轻时的外貌呈现在读者面前,也就是在读者完成了对「张潮」内在生命轨迹的构建以后,才赋予其外在形象,是一种贯通了“外在-内在”的精神互文。

  后置的肖像描写也成为了解构他人生双重镜像:既是角色对自我本源的蓦然回首,也诱导读者对角色形象进行回溯性的重构。

  当读者在小说末尾看到年轻的「张潮」,实际上也目睹了所有过往情节在此时闭合,但人物却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维度。

  那些曾被定义为“妥协”甚至“堕落”的行为,突然在青春面容的映照下显露出更为强烈的悲剧性。

  这是作者邀请读者在文本终结处重新出发,在记忆的灰烬中打捞残存的人性。

  程永新率先开口了,他有些感慨地道:“我以前以为张潮的叙述技巧主要体现在长篇里,或者至少是中篇。

  太短的篇幅无法完全包裹他的倾诉欲和迷宫解构。现在从这篇《最后一课》来看,他似乎完成了一次‘自我进化’?你怎么看?”

  毕飞宇闻言后又沉吟许久,道:“在看到这篇小说之前,我一直觉得张潮很像80年代初的那批作家。

  余华、莫言、苏童、刘震云、马原……某种程度上,张潮是他们的集合体,更娴熟,也更有野心。

  但是《最后一课》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峻感,始终把故事约束在既有的框架里极有耐心地推进。

  风格上来说,混合了老派现实主义对社会的描摹与现代主义对人性异化的警惕……

  确实是一篇杰作。就像你说的,他‘进化’了。”

  程永新也感慨道:“年轻真好啊!余华他们‘上路’的时候,基本都快30岁了,张潮才多大?

  就算他一直维持这个水平,成就都将是惊人的。何况他还能进步……”

  这时候主编室的门被敲响了,程永新笑道:“这次倒知道敲门进来吧。”

  进来的当然是刘鹏涛,他的神情仍然难掩兴奋,问道:“主编,怎么样?发不发?”

  程永新和毕飞宇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也看完了吧?你先说说你的感受。”

  刘鹏涛知道这是考验自己的时候,立刻严肃起来,思考了一下才道:“张潮的这篇小说明显是对都德的《最后一课》的戏仿,但是远比都德的《最后一课》更深刻,也更加复杂。

  小说是以眼下的2008年为基点,通过推演现有社会趋势,构建一个看似荒诞却极具现实逻辑的未来图景。

  张潮摒弃传统科幻的架空设定,选择以当下的社会现实为土壤,然后再嫁接上未来可能性的枝叶。

  他还打破线性时间,通过主人公的课堂独白,将‘第一课’、‘最后一课’与‘深城十年’折叠到同一空间里。

  记忆、现实与幻觉的交织形成环形叙事结构,暗示个体命运在时代齿轮下的循环性与宿命感。……”

  “行了行了……”程永新连忙打断道,“让你说评价,不是让你写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论文。用最简单的语言总结一下这篇小说怎么样就行了!”

  刘鹏涛涨红了脸,好半天才从嘴巴里蹦出两个字:“牛逼!”

  程永新和毕飞宇哈哈大笑,毕飞宇道:“小刘,我们的意见和你的一致!”

  程永新道:“这篇小说我们《收获》要了!但是有一项艰巨的任务要你完成,有信心吗?”

  刘鹏涛立刻一个立正,像一个新兵一样大声答道:“有!请首长指示!”

  他这个反应让两人又笑了起来,程永新道:“《最后一课》的作者,虽然基本可以确定是张潮,但是毕竟还没有板上钉钉,所以你要落实一下。”

  刘鹏涛心里一喜,连忙道:“没问题,我等下就发邮件询问。不过小说咱们发在第几期?”

  程永新道:“当然是马上安排,下一期就上,不能耽搁。”

  刘鹏涛闻言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结果程永新立马叫住了他:“诶,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急什么?”

  刘鹏涛连忙回转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程永新道:“第二件事才是最重要的你要问清楚他后续还有没有写短篇或者中篇的计划;如果有,争取把这些作品都要过来。”

  刘鹏涛倒吸一口凉气,和前面的事情相比,这简直是地狱难度。

  张潮为什么将《最后一课》投给《收获》,其中原因暂时不得而知;但办公室这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那在业内肯定是瞒不住的。

  作家写中短篇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基本不会只写一篇,通常都是要写“一串”,最后结集出版。

  所以程永新判断一定有几篇类似的短篇小说跟在《最后一课》后面,张潮要么已经写完了,要么在酝酿当中。

  要是能一口气拿下来,那对于重振《收获》的影响力、提高销量无疑是打了一针强心剂。

  张潮背后那数以千万计的青少年读者群体,哪个文学杂志看着不流哈喇子。

  可人家自己办刊,《青春派大观》目前是国内销量最高的文学杂志,除了前两年贾平凹主编的《美文》从张潮手里抠了十几篇散文,「潮汐文化」就再没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要是知道他愿意把新作品投到其他期刊上去,那还不得抢疯了?

  论关系铁,有《花城》;论地方近,有《人民文学》;论交情深,还有《青年文学》。《收获》哪儿排的上号?最多就是能从余华那边说说情。

  刘鹏涛作为一个年轻编辑,要他完成这样的任务,简直是天方夜谭。

  程永新见刘鹏涛露出为难的神色,打趣道:“怎么,完不成?”

  刘鹏涛被这句话一激,咬了咬牙,语气坚定地道:“完得成!交给我吧!”

  程永新这才满意地道:“这才像咱们《收获》的人。如果对方答应,那无论他想出特刊、增刊,还是别的什么条件,只要不太离谱,都可以答应他。”

  刘鹏涛犹豫了一下问道:“不太离谱的标准是……”

  程永新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事不宜迟,赶紧忙去吧。”

  等刘鹏涛离开主编室,毕飞宇才笑呵呵地对程永新道:“你觉得这个小刘能说动张潮?”

  程永新道:“如果张潮是这么想的,不用我们请,他也会继续投;如果他不愿意,就算我亲自出面,也得吃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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