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番讨论过后,结论却让大部分人绝望:《原乡》畅销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作者是张潮,没有能复制他的经历,也没有人能扛住他的压力。
在张潮身上,大家看到一种文学传统的复活文学家不是社会进程的旁观者,而是积极的参与者。
如果你的作品离读者很远,那你本人必须离读者够近。张潮可能本身无意卷入这些争议漩涡,但他积极入世的态度,无意中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而绝大部分作家,成名后即使还生活在人间烟火当中,但是精神却已经遁入了象牙塔。
所以,研究的重点回到了《原乡》本身。
“纯文学”采用科幻,或者幻想的形式来呈现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关键看它的内核是否能打动读者张潮无疑做到了。
「乡愁」是一种非常“普世”的情感,不独中国人有;只是中国人的「乡愁」与「乡土」的捆绑更加紧密一些。
张潮的《原乡》虽以福海移民史为叙事基底,却通过独特的叙事结构和哲学思考,突破了地域性题材的局限,精准击中了欧美、日本、韩国等高度城市化社会中读者的精神痛点。
在这些地方,物理意义上的故乡的消逝速度远超想象。东京、纽约、汉城的年轻一代,其祖辈的乡村早已被摩天大楼取代,这些地区的“乡愁”早已超越空间范畴的怀旧,演化为对地域文化流逝的焦虑与对身份认同的永恒追问。
而张潮通过科幻设定与非线性叙事,将“乡愁”从地域性情感升华为对人类精神迁徙的终极叩问,这正是引发跨文化共鸣的核心。
当柏林墙倒塌后的东德人、日本泡沫经济破碎后的“迷失一代”、美国铁锈带工人后代在小说中找到共鸣时,他们真正共情的不是张潮笔下福海人的移民史,而是人类在迁徙过程当中遭遇的集体困境。
几年后,一位叫做申源浩的韩国导演,拍摄出了一部风靡亚洲的电视剧《请回答1988》。在接受采访时,他深情回忆道:“之所以拍摄这部电视剧,其实种子早在看张潮的《原乡》时早就已经埋下……”
而最重量级的评价则来自哈罗德布鲁姆,这位“耶鲁学派”的批评家、文学理论家,对《原乡》这样评价道:“我必须承认张潮的《原乡》让我在当代文学的荒原中嗅到了「强力诗人(Strong Poet)」的气息。……
这部小说以近乎暴烈的方式完成了对移民文学传统的‘修正主义误读’,对汤亭亭《中国佬》与谭恩美《喜福会》进行了彻底的颠覆。……
更令人振奋的是小说对科技与记忆关系的处理,张潮在此展现了如何通过「理性崩坏」揭示「精神真实」这让那些沉溺于‘文化冲突’表层的移民小说显得如同儿童涂鸦。……
《原乡》证明,真正的文学强者从不惧怕传统,因为他们深谙所有伟大的写作,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弑父盛宴。我仿佛看见张潮正站在惠特曼、康拉德、纳博科夫的阴影中大笑……”
不过这些纷纷扰扰统统都被张潮屏蔽了。
为了躲开关注,他既没有飞燕京,也没有飞福海,而是飞到了广东的深城。
这是他时隔-17年,第一次回到这里。2007年的深城,与2024还是有很大的区别,许多熟悉的大楼还没有落成,许多熟悉的街道还不长那个样,只有华强北,依旧繁忙得令人窒息。
张潮并没有在这里多停留,只是凭着记忆在福田和南山各买了一套房子以后,又买了一辆SUV一路开回了福海。
到了福海,他也没有和家里说,而是很低调地去「阳光白金汉宫」领了两个房子的钥匙,然后去家具城买了必要的几件家具,住了下来。
他准备趁着这段时间,先把构思中的这部小说写出来。
虽然他一直不太介意创作时需要多么安静的环境,但也太过于喧嚣总归不好,尤其是《原乡》引发的轰动太大,如果自己不刻意避开点,势必有无穷无尽的活动要参加。
张潮一直不太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既然《原乡》的销量已经没有问题,那此时再“王婆卖瓜”,就有点过犹不及了。
作家的创作冲动很宝贵,一部作品酝酿太久,写出来以后未必是杰作,原因就在于只剩下精确的技巧考量,而没有了倾述的激情。
而后者,恰恰比前者更能感染读者。
何况张潮现在要写的小说,与之前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是真正将自己对未来的“见闻”融入创作的尝试。
其中的“预见性”既要丝丝入扣,又要适当“失真”,其中尺度的把握堪比外科医生做一台高难度的手术,下手错了一毫米,都可能让病人在手术室里当场死亡。
而且这个难度,会随着小说的时间推移而逐渐抬升。
如果按照计划,从2008年开始写到2024年,一共17篇小说,估计到第9篇、第10篇,就会较大程度地偏离人们的现有认知。
单单一个用手机解决衣食住行等几乎所有生活日常所需,恐怕就会让人觉得荒谬。
这就是人类想象力的吊诡之处大家可以接受猩猩代替人类统治地球,也能接受外星人长得像池塘里的青蛙,甚至能用1万台行星发动机把地球推离太阳系,但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日常生活偏离熟悉的轨道,哪怕只是一点点。
所以张潮选择用哪个世界短篇名作来作为自己的开头就很重要。
他在这篇小说里要展现出2008年不仅是一个时间节点,更会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人们精神特质转变的一个节点。
想到这些,张潮心潮澎湃,打开电脑,新建文档,就准备开始奋笔疾书。
谁知道一阵剧痛从手腕传来他的腱鞘炎,又犯了……
……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2008年的3月。
《原乡》引起的轰动已经是去年的事,现在早就趋于平静,只是偶尔有人会提起,感叹一句:“原来不是严肃文学不行,是人不行……”
关于张潮的消息也很少,他只在2008年1月份,《青春派非虚构》创刊的时候,写了一篇创刊词,除此以外就再没有文字流出了。
偶尔有人看到他在福海、燕京出现,但是多是和朋友聚会,或者处理一些「潮汐文化」不得不由他出面的事情。
大家普遍认为张潮是在休息。
从2004年初成名以来,他已经不止不休地奔跑了整整4年,几乎每年都有2部长篇问世,这个速度别说在严肃文学这个圈子里,就是放通俗文学里也是很惊人的。
“好无聊啊!”《收获》杂志社的编辑室里,刚刚入职没多久的编辑刘鹏涛正被暖气片烘得昏昏欲睡。
他是负责收阅公共投稿邮箱里的稿件的初审编辑,早上已经看完了积存的稿子,几乎90%都不忍卒读,一眼PASS,连回复的必要都没有。
剩下的10%里,有一大半勉强可以一看,但普遍水平也只够发在《读者》《知音》这样的杂志上,与《收获》的距离还是比较远的。
再剩下的这一小半,则属于可能有机会上《收获》的水平,但他并没有决定权,而要根据作品性质,转发给不同的资深编辑,让他们决定稿件的命运。
但通常来说,也是毙掉,只不过比较优秀的稿件会提了意见以后再发还给作者。
大部分资深编辑通常都会向自己熟悉的成名作者直接约稿,这些作者根本不愁发表不了,根本不会把稿件发到公共投稿邮箱里。
与80年代不同,一期《收获》上,“熟人稿”几乎就占据了全部版面。真正的“新人”,很难再通过这种方式扬名。
只有一些榆木脑袋的文艺青年、文艺中年、文艺老年,还在试图抓住这渺茫的希望。
“叮”的一声,把刘鹏涛从昏沉的睡意中拉回了现实。他有些不耐烦地移动了下鼠标,点亮了电脑屏幕果然,有一封新邮件。
刘鹏涛例行公事地点开来,先看了下发件人的邮箱,「zhangchao」。
作者叫张超?没听说啊,不用想,一定是个新人。
接着又点击了一下邮件里的word附件,开始他的工作……
5分钟后,编辑室里的其他人听到坐在门口的小刘一声怪叫,纷纷探出头来,看向那个角落。
只见这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起身,一路小跑奔向主编办公室,非常没有礼貌地敲了两下门就擅自推开走了进去,对正在里面和一位大作家谈事的主编程永新道:
“程主编,您,您最好来看一下这份稿子!”
第383章 《最后一课》
程永新脸色沉了下来,对刘鹏涛道:“没看到我这里还有客人吗?什么稿子,先让肖编他们先审一下吧。”
刘鹏涛这时候才看清坐在程永新对面的是著名作家毕飞宇,顿时汗都下来了,连忙道歉道:“毕老师,我不知道是您在这里……”
毕飞宇倒不介意,温和地道:“没关系,文学编辑嘛,看到好作品难免激动一点你收到了谁的稿子?”
程永新也不是真的不高兴,见毕飞宇不介意,就顺势问道:“对啊,是谁的稿子,这么大惊小怪的?”
《收获》是国内纯文学的“四大花旦”之一,创刊几十年来走出了无数名家大师,按理说哪怕是刘鹏涛这样的新编辑,也不应该这么失态才对。
刘鹏涛这时候才定下心神,说道:“张……张潮的稿子,叫《最后一课》。”
程永新皱起了眉头,问道:“张超?没听说过啊,是哪个明星、主持人、艺术家什么的吗?”
这年头明星写书也是潮流,前几年倪萍就出了本《日子》,还被编排进了赵本山的春晚小品里。
如果是哪个大明星、大主持人之类突然心血来潮给《收获》投稿,刘鹏涛这样没经验的年轻人确实有可能激动。
但是这种人一般都直接对接主编或者出版社高层,不太可能通过公共邮箱投稿。所以程永新有些纳闷。
刘鹏涛连忙解释道:“不是张超,是张潮。弓长张,潮水的潮。”
程永新不由自主重复了一遍:“弓长张,潮水的潮张潮?你是说哪个张潮?”
刘鹏涛无奈道:“现在还能有哪个张潮?就是那个张潮。写《原乡》的张潮,写《刑警荣耀》《逐星者》的张潮。”
程永新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但想来刘鹏涛也没有骗自己,禁不住自己就站了起来,有些震惊地道:“张潮?你说他给我们杂志投稿了?还是通过公共邮箱?”
毕飞宇听到以后也大感意外,侧过身子看着刘鹏涛,也想听得更清楚些。
刘鹏涛点点头道:“我也不敢相信。但是邮件的地址拼音是他,作品的落款也是他,作品的质量……也像是他的,所以我才赶来给您汇报。”
程永新听到前面两句,眼睛都开始放光了,满是期待的神色;但听到最后一句,又收敛了起来,质问道:“什么叫‘像是他的’?那到底是不是他的?”
刘鹏涛有些委屈,道:“邮箱是最普通的新浪邮箱,落款也只有一个名字,小说是写得……挺好的,所以才需要您来判断啊!”
一般杂志社收稿,都要求“真名”“笔名(如果用的话)”“电话”“通讯地址”缺一不可,只有一个名字是不规范的。
刘鹏涛本来都想直接点右上角的X号了,但这篇作品的开头确实吸引到他,一直看下去后,他越来越觉得就是张潮本人的手笔,所以才有那声惊呼。
程永新知道这件事很重要,无论是张潮本人投稿,还是一个巧合有个作者名字也叫张潮,或者笔名叫张潮作品质量既然能“迷惑”到刘鹏涛,那自己一定要亲自看一看,避免错过。
要知道刘鹏涛虽然在《收获》只是个年轻的新编辑,但却也是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还在不少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作品,无论理论水平还是写作实践都很扎实。
能让他“惊呼”的作品,恐怕不多。
程永新有些为难地看向毕飞宇,毕飞宇善解人意地道:“我也挺好奇地,介意我一起看看吗?”
程永新放下心来,哈哈笑了一声道:“正好让您把把关,看看这个‘张潮’到底是真的,还是西贝货。”
这时候主编室里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不少编辑都在门口探头探脑,程永新沉吟了一下对刘鹏涛道:“小刘,稿子有多长?你打两份拿进来。”
刘鹏涛兴奋地应了声:“不长,一万多字的短篇,我马上去打!”
说罢就出门打稿子去了,就连身子都比平时直三分。
毕竟编辑的地位主要来自于他能约到什么样的稿子,要是从此能搭上张潮这条线,刘鹏涛在《收获》杂志里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刘鹏涛离开办公室以后,程永新和毕飞宇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诧异的神色。
程永新犹疑地道:“如果真是张潮的作品,为什么是《收获》?他的稿子不是都该由《青春派》来发表吗?”
毕飞宇沉思了一会儿才道:“说不定他是想找点‘刺激’?反正他在赚钱这件事上应该已经不太执着了。”
程永新点点头,对毕飞宇的猜测表示认同。如今,绝大部分的成名作家,尤其是头部作家,基本都退出了单篇投稿市场。
对他们来说,把作品投给文学杂志是一件非常“亏本”的事。
即使是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攒起来成为一个集子直接出版成书,收益远比杂志社那几千块稿费高。
毕竟《收获》这样的杂志,实行的也是90年代的稿酬标准,最高也不过千字500元。
现在文学杂志之所以还能收到大作家的稿子,无非是编辑和作家作家的关系密切,有长期的合作关系;第二是这些大作家有固定的读者群,作品哪怕发表在杂志上,也不太影响单行本的销量。
在表象之下的潜规则就是,新作发表在文学杂志上,尤其是像《收获》《当代》这样的国内“顶刊”上,更容易受到文学奖的青睐。
大家可以不在乎几千、万把块的稿费,但是对“名气”还是比较重视的。
正谈说间,刘鹏涛拿着两叠打印好的A4纸文档进来,分别递给了程永新和毕飞宇,但也不出去,直勾勾地盯着两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程永新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先忙去吧。放心,如果真登上了,责编还是你。”
刘鹏涛这才高兴地应了声“好”,出了主编办公室。
此刻编辑室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刘鹏涛经过每一个座位都有同事问他:“真的是张潮?”
刘鹏涛只是笑道:“是不是,那要等程编和毕老师看完才能定,我说了不算。”刚刚他在打印文稿的过程里又看了一遍,越发肯定这篇小说真的来自张潮。
“就这你还卖关子!”猴急的编辑根本等不及,直接凑到刘鹏涛的办公桌上,就看起电脑上正打开着的文档。
不一会儿,这小小的办公桌旁边就围了一圈人,叽叽喳喳:
“你慢点翻页,我刚看到一半!”
“这么慢,怪不得每次集体审稿你最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