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景泰帝大为吃惊,然后却是恍然道:“哦,忘了你也是洛阳人,看来他还真的挺出名的。”
“略熟。”夏林打开炖在红泥小火炉上的砂锅,里头奶白色的鱼汤翻滚沸腾,他捏了一撮盐巴进去再次关上了盖子:“咸鱼淡肉,鱼汤咸味足一些好吃。”
景泰帝搓了搓手:“就等你这锅鱼汤了,还记得当年皇太后还在世之时便擅炖煮鱼汤,可惜自从她走了,朕就再未曾碰过这鱼汤,生怕睹物思人。”
夏林笑了笑:“你倒是也狠,把周侍郎跟老张留在宫中,老张非得把他逼疯了不可。”
“安子的仇摆在那,真是疯了只能说他运气好。”
“他不过是条小鱼苗罢了。”夏林再次打开砂锅的盖子,从里头盛出一碗带着豆腐的鱼汤,然后抓了一把大蒜叶子洒了进去:“敲山震虎方为正道。”
“震个屁,朕给仲春说的就是今日但凡他今晚能睡得着,朕就扣他张仲春三个月的俸禄。”
“那完蛋了。”夏林靠在那笑道:“周侍郎恐怕真的要命了。”
天底下对老张最了解的人就是夏林,这厮最看重的就是那点工资,他现在的身份不好随便卖画,但他老早就开始自己出自己的仿品出去叫人兜售,而这故意作假的仿品现在都能卖到五百两一幅,可想而知正品的价格已经夸张到了什么地步。
而如今景泰帝开口就是要扣他三个月工资,那他不把周侍郎往死里逼才怪呢。
“好了,周侍郎,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忙,既然陛下不在,那也还请周侍郎改日再来,有些事切勿操之过急。”
“张相!”周侍郎这会儿俨然是把老张当成了救命稻草:“张相,还请搭救下官一番。”
老张回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其实这个事不大,周侍郎并不用担心,那夏道生肆意妄为,定然是要严惩的,还请周侍郎放心。想必陛下也会还周侍郎一个公道,还请侍郎大人静候佳音。”
“张相啊……”
周侍郎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忍住了,他顿了顿却是没有说话。
“周侍郎,怎的了?”
“雨天路滑,请张相小心。”
“周侍郎有心了。”
这天回去,周侍郎把自己关在房门里辗转反侧,那是真的一夜没睡,前几个朝安慕斯尸体上扔炮仗的小子,最轻的都被判了个徒刑一千五,最重的那个杖责三百徒刑三千里,自己这边看上去是不起眼的小问题,但如果对方要办他要弄他,那连他这个侍郎都要受到牵连,甚至可能一个家族都要跟着完蛋。
大家斗争现在已经是白刃战了,端着家伙互相扎的时候可不会留情面和脸面的,他不想成为出头鸟,可天下哪有那种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事,不想当出头鸟就要当墙头草。
现在就是要思考当出头鸟付出的代价大还是当墙头草付出的成本多,但这个事情好难思量,真的好难。
这一晚上的折腾把堂堂侍郎给折磨的不成样子,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现在其实已经不是他儿子被打这件事本身的问题了,如果浮党那边出手的话,除了自己儿子有牢狱之灾自己受到牵连,还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把整个金陵的娱乐场所封禁,那么那些场子背后的势力必会迁怒于他,之后还会有很多联锁反应,最终他会成为双方撕破脸的。
这便是当出头鸟的代价。
而当墙头草的话,虽然现在看起来投靠浮党阵营会更加稳妥,但一旦投靠过去他也会成为一枚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弃子,等到他被浮党抛弃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粉身碎骨的那一日。
他现在就是到下注的时候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天空突然落下一道闷雷,雷光闪烁的瞬间,他突然坐了起来,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一瞬间他就如开悟了一般想明白了许多事。
而此刻他也不再犹豫,立刻穿好了衣裳洗漱清理,然后在这落雨成雾的天气快步离开了府邸,直奔向了皇宫方向。
今日他学聪明了,没有站在雨中等待而是站在了值守侍卫的旁边一同等待,侍卫也不会说什么,毕竟这是兵部侍郎直接分管他们的大领导。
而今日因为暴雨所以并不上朝,皇宫门口冷冷清清,直到八点左右马周与老张这两位相国才到点过来上班。
过了十来分钟代相国许敬宗姗姗来迟,他手中还拎着一兜子包子,边走边吃,匆匆忙忙。三省长官在城门口集合,互相看了看,然后许敬宗看到了站在阴影之中的周侍郎。
“周侍郎,今日不上早朝。”许敬宗笑道:“你是不是记错了日子?”
“这个……”周侍郎抬眼看了看老张,然后恭敬的对许敬宗说:“今日属下觐见陛下有些事情要告与陛下……”
明天要去看儿子,今日我不熬夜了,打算九点就睡了~~明天早起赶火车。
今天请个假
RT,赶回去实在太晚了。
第680章 大魏双龙传
周侍郎心里头明白,当他再次走入皇宫大门的那一瞬间,他的命运就将要走上一条分叉路,只是到底能走多远,他其实也并没有底气,只是他知道如果这次无法安稳落地,他就会成为棋盘上第一个被抛弃的小卒子。
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卒子,但小卒子过河就是车,与其被人抛弃,倒不如放手搏一搏,说不定还能给自己博一个未来出来。
“我带周侍郎去面见陛下,两位同僚且先去中枢,我缓缓便来。”老张在一道月亮门前对马周与许敬宗拱手后便带着周侍郎进入到了皇帝的书房之外。
这会儿景泰帝正坐在里头拿着一把尺子在纸上画着图纸,这是他在战场上观察到有些泥泞之地牛马车并不好通行,于是就想着看看能不能设计出一个能够更好通过这些地形的东西来。
他一开始的打算就是想利用幼时用木板滑雪的经历,设计一块能够在泥水地里拖行的底面,但经过多方验证这种设计并不可靠,因为南方的地形显然不适合这样的东西,于是这几日他也问了不少从浮梁过来的准备筹建工农学院的先生,但那些先生又是什么压强又是什么摩擦力的,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但景泰帝还是不死心,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想法子弄出来一个合适的运输方案来,毕竟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粮道的保障可就是要靠着这东西呢,士兵吃不饱哪里有力气打仗?
正在他犯难的时候,外头的太监通报了起来:“门下侍中、兵部侍郎到。”
“宣。”景泰帝喊了一声,然后将自己的手稿放到了一边,兴致勃勃的等待了起来,毕竟他可是跟老张赌工资了,今天可就看这周侍郎昨天晚上到底睡没睡了。
很快两人走入书房,景泰帝一眼就看到了周侍郎形容枯靠,平日里都是神采飞扬的侍郎大人,今日看着可是一脸沧桑,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摇摇欲坠。
“哦?周侍郎,今日怎的如此憔悴?是有心事?”
“回禀陛下,臣……”周侍郎向前一步走,撩开官府的前摆跪倒在了景泰帝面前:“臣昨日一夜未眠,思来想去,只觉臣罪该万死。”
别的都是屁话,当听到一夜未眠这四个字之后,景泰帝抬起了头来,正看到老张在对着他捻动手指,景泰帝悄悄比划了一个三,但老张却摊了五根手指出来,景泰帝顿时一脸嫌弃,但还是挤眉弄眼的答应了下来。
但这一切周侍郎都不知道,他跪在那一个头磕在地上就开始细数这些年自己犯下的过错。
当然了,那些个欺君罔上、破律坏法的事他肯定不能说,这叫避重就轻,总之就是把自己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摊开在了陛下面前,算是一种主动的授人予柯,把自己的把柄亲自双手奉上。
到了这一步,再傻的人也都知道接下来便是到了投名状环节了,老张立刻拱手道:“陛下,臣该去中枢履职了。”
“你先退下吧。”
老张缓缓退出书房之后,周侍郎果不其然就开始交出了他的投名状。
投名状可不能乱交,这里头可也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不能开口就有的没的道听途说的都给整上,他是要有严密的逻辑,刚才这周侍郎不是说自己这些年各种罪状么?
这就是他投名状的前置任务,这里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里头涉及到了谁,还有其中的前因后果都是要整理清楚的。还要有一个前后顺序,首先大过不能提下级,否则会被皇帝认为是要找人背锅。其次小事不能提同级,不然会被认为是能力不足。最后不大不小的事不能提下级,因为这说明自己管理能力有问题。
这君臣的对话里头可满满当当都是干货,既要让景泰帝知道他的确是有点问题,但不是大问题,也要让景泰帝知道整个体系内比他问题大的大有人在,而这些更严重的问题他还不能直接点名道姓,是需要从一个不那么显眼的分支里头摘出一个人来,然后再让景泰帝自己顺着这个人把背后的那些大王八给钓出来。这样既让景泰帝体面的抓虫,又给了背后大佬十足的反应时间,换句话说就是两边他都没把路给堵死,算是墙头草的最高境界了。
一部侍郎,从四品上的官职,那可不是小官了,这脑瓜子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光是这点东西就已经玩出花来。
而最后他还要从本职工作岗位上开始对当下职能部门的一些批判,当然了这种批判是需要从他自己开始。
“臣虽有心,但实则无力,城防、北衙等军内都已经被各家子弟占了位子。”
“那你有没有让人占位置啊?”
景泰帝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这也是周侍郎留下的引头,之前不就说了么,他要当墙头草就一定不能往外推卸责任,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才能成为别人的自己人呐。
“有……臣有个老部下,当年战阵上受了腰伤,于是臣便想了法子将他调入了北衙,成了北衙游击将军。”
“哈,一丘之貉。”
“是是是,陛下说的是,臣……臣罪该万死。”
“万死倒是不至于。”景泰帝活动了一下脖子:“起来吧。”
“臣不敢~~”
“起来!”
景泰帝一拍桌子将周侍郎吓了一大跳,过了好一会儿他在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想去打量景泰帝的表情,但谁知道景泰帝只是微微后仰,因天光不振而点起的宫灯在他头顶投下的光使他看上去威严全显龙相尽出。
周侍郎只是看了一眼立刻便低下了头来,不敢再去看皇帝的神情。
“如今兵部冯尚书身子骨不好,听闻你才是兵部说话算话的那个人?”
“臣不敢……冯尚书两朝元老,虽年岁已高,但思维清明,不复老态,兵部大小之事还是由冯尚书决断。”
“朕打算叫冯尚书去当太子太保,这个兵部尚书的位置便空了出来,不知周侍郎觉得谁何时啊?是兵部的常侍郎还是礼部的何侍郎?”
“臣……不敢。”
“叫你说就说。”
“臣……臣人微言轻,不敢胡乱开口。只是臣知道常侍郎是王家的女婿,琅琊王家自魏晋以来便是耕读传家,家风极好。而那何侍郎是江东何家的子弟又与吏部孙侍郎是姻亲之家,家学渊源,也是极佳的人选。”
景泰帝没直接回答,而是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回去好生休息,莫要把身子骨累垮了。德禄。”
“奴婢在。”
景泰帝指了指下头的周侍郎:“去将前些日子黄崖关送来的白头山人参拿两副给周侍郎养养身子。”
“谢主隆恩……”周侍郎立刻跪在了地上,心中顿时觉得一松。
送走了周侍郎,老张贼眉鼠眼的可就过来了,他抱着胳膊靠在旁边的门框上:“给我补五个月的奖金啊,可不许反悔。”
“百来两银子的事,朕至于反悔吗?”
景泰帝哭笑不得的说:“你每日卖假画敛财,还差钱?”
“那也得卖得出去啊,现在街上仿品多了起来,我都一个月没开张了。他们二两银子三两银子的就卖。这些赋闲的读书人真是毒瘤。”
“你活该,是你自己挑起这仿品的风潮。”景泰帝端起茶杯:“刚才我问周侍郎谁适合顶冯尚书的位置,我给他两个人选,他说都行。不过这家伙心眼子是真多,他就差没直接说那俩人是世家的左膀右臂了。”
“能考上举人的就已经是人中龙凤,能干上六品官的可是天之骄子,他都四品官了,那脑子还用得着说?”
景泰帝沉思片刻说:“一切还是按计划进行,就是你说现在市井之中很多赋闲的读书人?”
“是啊,这几年不是科举改革了么,普通人考试的机会多了一些,但官职还只是那么多,让出来的位置也不够那么多人分,虽然有个替补位但却没有俸禄,没有俸禄又要在京城里活着,可不就得想法子赚钱么?”
“这是个麻烦事啊。”景泰帝靠在椅子上:“有没有法子办一办?”
“这种事可就不是陛下能办的了,那可都是天子门生。”
“诶!”景泰帝一拍大腿:“我不能办,你不能办,狗能办啊!”
“对!”老张与景泰帝一拍即合:“狗能办!”
当天下午,他二人就偷偷摸摸的来到了那个“软禁夏林”的湖心岛,但过去却扑了个空,一打听才知道夏林今天一早就跑了,说是金陵城有个诗社,他去那凑热闹了。
景泰帝跟老张二人对视了一眼,老张接着说道:“如此看来,狗的鼻子还是灵啊。”
“是啊,他总是能快你我一步,要不明天你上道折子,就说我昏庸无能当应废帝,然后让他当皇帝去吧。”
“有病就去治,别给我没事找点事出来。”老张叉着腰:“实在不想干了,今晚上你就不小心失足落到宫中的水池中,自然会有人给你解决这个问题。”
“朕只是不想当皇帝,还没说活够了。”
“你没活够,我就活够了是么?”
第681章 这世界不该是这样的,阿琛
嗅觉灵敏的夏林老早就来到了年轻人的集会之中,他坐在里头会被人喊前辈,倒是有几分可笑,毕竟好像他被称为年少有为也才是几年之前,但回头一看却已是十五年那么久了。
他在文坛的影响力早就没了,就像是一个过气歌手,虽然提起那些个还是脍炙人口,但这个人却已经很少再被人提起了。
今日金陵诗会来的人很多,但没人能认出夏林,因为他每次公开露面的时候要么就是一身戎装,胡须一大把,要么就是盛装出行,满身荣华。现在他理了头发,刮了胡须,就是一个素净的“中年”叔叔罢了,身上带着几分书卷气。
倒不是说他真是叔叔怎样,而是当下会参加金陵诗会的人平均年龄不过十八,他一个三十岁的老帮菜让这些十八九甚至十五六的孩子叫一声叔叔又是如何?
“前辈,您为何不上前写上几篇诗文呢,好叫我们见识见识。”
有人过来跟夏林聊天时闲聊到这个点,夏林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才华,就是当年参加过,如今过来瞧瞧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