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忠一愣,这个声音他更熟……而接下来等这说话的人走到明亮之处时,他只是看到了个侧脸便已是心中一激灵。
张相……
当他看到张相的瞬间,立刻就想起了那个看着叫人眼熟的家伙是谁了,那不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大魏的预制冠军侯,神勇无比的新军统帅,江湖人称无冕之王夜天子的夏道生夏大帅……
这一个瞬间,范忠仿佛看到了人生的走马灯,他眼前回顾起了童年时祖母对他的循循善诱,想起了父亲教他搭弓射箭,想起来隔壁小花的温柔可爱,也想起了村口大黄狗在炎热的夏天走在田埂上的身姿……
哦,马相和夏帅都在这,刚才是不是还有第三个声音?这个声音会是谁呢?哎呀,好难猜哦。
这时范忠都忘记了自己站在这多长时间,只是觉得脑袋空白一片。
按照大魏律法,文官九品二十九阶,张相仅次于太傅太师太尉、太子太傅、太子太师和太子太保这些虚职,位列文官之首。而武官九品三十一阶,他范忠是从五品上游击将军,而夏林是单独封号的宁波将军,没有实际品阶,但他能够率兵迁皇都而不触国法,调动边军数十万人马。
这个职能有且只有一个职位能做到,那便是骠骑大将军兼兵马大元帅,其实他们当兵的都知道,就到了夏林这一步其实已经超越武将的概念了,因为如果当下他若是与皇帝一起出现在正式场合,按照礼制来说,他叫皇帝一声陛下,皇帝得回敬一声大帅。
嗯……
范忠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但他知道自己恐怕已经躲不过了,这个瞬间他甚至连自己的死法都已经计算出来了。
大概……大概就是在流放的路上被山贼土匪谋害,亦或者是突然患病暴毙而亡。
就在他进退都很为难的时候,他突然灵机一动顺手便把门给带上了,那周少爷一直看着范忠,眼神里全都是求助的意思,但范忠此刻谁也不敢看,既担心这位周少爷把自己的名字喊出来又希望对面这几位爷把自己当了个屁放出去。
房间里许久的安静,气氛古怪的叫人耳鸣,而夏林看了他几眼,然后笑了出来:“你是这孩子的家长吧?快快快,快把不懂事的孩子领回去。”
“诶,好嘞。”
范忠同手同脚的走到夏林的面前,他甚至都不敢看坐在偏位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目光都不敢向上抬起那么两寸,只是默默的走过去把周小少爷扶起来,身体僵硬的往外走。
“孩子走路摔着了,下次小心一些。”夏林笑盈盈的说道:“这次若非被我们遇见了,他可就要遭咯。”
“是是是……”
范忠低着头,手死死拽住周少爷的衣裳,另外一只手不动声色的捂住了他的嘴,带着憨厚的笑容便这样走到了门口。
“那我便不打搅了。”
夏林颇为不耐烦的朝他挥了挥手,范忠如梦大恩,打开门便夺门而出。这会儿他的手下还站在门口等结果呢,但谁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仓皇而逃的将军。
走到下头,那些公子哥儿一下子就围了上来,这会儿那周公子颤颤巍巍的指着上头对范忠说:“忠叔,那些狂徒……”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一脚被范忠踢倒在了地上,他躺在那直嗷嗷,而范忠则眉头一皱呵斥道:“你摔的!”
说完他一招手,身后的兵带着这几个少爷就走了。
他们匆匆的来匆匆的走,除了带了几个少爷离开之外好像什么都没干,那几位少爷被北衙给直接押送回了自己家。
那周少爷一回到家,便带着伤扑倒在自己母亲的怀中大声哭泣了起来,母亲看到孩子的惨状自然是无比的心疼,娘俩儿顿时痛哭流涕。
儿子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她这个当母亲的肯定是要问自家老爷讨个公道的。
娘俩儿凄凄惨惨的来到了周侍郎的面前,噗通就是这么一跪。
结发妻子加上家中幼子如此模样的跪在自己面前,周侍郎也茫然了,他挠了挠头:“淑娘,这是?”
“老爷,孩子在外遭恶人欺辱,你那手底下的人竟不管不顾……这日子没法过了,老爷。”
周侍郎到底是侍郎,他在多年的官场工作之中明白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那就是不论是谁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于是他虽也心疼,但却还是一脸镇定的说:“你二人先起来,何事你等先说清楚。”
那周公子将今日遇到的事这么跟父亲一说,里头自然是免不得添油加醋,反正好坏全凭一张嘴,所以在他的描述里他就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善良者和受害者,而那三个人则成为了十恶不赦的狂徒。
当然其中充满了对老爹那个老部下的愤怒和不满,但越是这样周侍郎心中越是存疑,他并没有像经典剧情里那样勃然大怒然后公器私用去为儿子寻仇。
“淑娘,你先带他去处置一下伤口,我前去询问一番。”
周侍郎脸色并不好看,他其实并不担心儿子的伤势,看上去虽然皮开肉绽,但看他那绘声绘色的样子,想来也是不会有大问题了。
不过这件事本身恐怕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在叫自己老婆孩子退下之后,立刻起身前往北衙,但过去之后并没有找到范忠,经过一番寻找才知道范将军已经返回府邸,说是身子不太舒服。
这一下周侍郎愈发的觉得事情不好,他是个聪明人,脑子里已经把可能发生的事情全过了一遍,但他也不能胡乱臆想,于是他连忙去到了范忠的府上。
这一进到这范忠的院子就见他的家眷正在收拾东西打包细软,周侍郎浑身顿时如同过电一般,迅速的走上进里屋。
“阿忠。”
“周侍郎……”范忠是他的老部下,见到老上级来了之后,脸上的紧张再也绷不住了,他坐在那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侍郎大人,完了……都完了。”
“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且细细说来。”
范忠不是什么聪明人,他自然不能像周侍郎那样思维清晰,所以他当前一脑门子混乱的情况下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迅速的把家中老小打发回老家,不管怎样不能连累家人。
而如今周侍郎来了,他便有了主心骨,于是乎他将下午的事情从另外一个角度讲述给了周侍郎。
“我当时进去之时,就见夏帅在为小公子包扎伤口,口中还在埋怨旁边一人下手没轻没重,而这时候就见张相从里头走了出来,我没敢问,也没敢抬头看……”
听到这里,都说知子莫若父,自己那个儿子手底下不知道出了多少事,他那个版本显然不靠谱,而现在听到了一贯忠厚的下属说的情况,周侍郎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
其实是非曲折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夏道生、张仲春,这两个人一个是挟兵马入京的权臣大将,一个是清流寒门的代言人,随便出来一个就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侍郎能招惹的了。
而这里头最恐怖的还不是他二人,而是那个没有在范忠描述中出现的第三人,不用太明确的真相了,谜底就在谜面上。
周侍郎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半晌也没有动静。
他没有像范忠那样走马灯,而是脑子急速的运转了起来,到底怎样才能破开这个局面。
其实这件事本身问题不大,因为受伤的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那三人中的任何一个,充其量便是一个冲撞之罪。
但如果有人要利用这件事来做局呢?
周侍郎双手放在膝盖上,他将这件事摊平,然后细细的把里头每一个线头都拎出来。
都说英雄善于造势,当下京城的局面其实很微妙,是一个很让人难受的平衡状态,或者说是垃圾时间,僵持阶段。双方都需要一件事来破局。
那么自己儿子这件事会不会或者能不能成为破局的事呢?给对方一个发起冲锋的机会。
兵部侍郎,这是一个在大人物眼里很小在小人物眼里很大的职位,有他一个不多,但没他不行。
而当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嗯,自己能不能从这件事里抽身,或者怎么才能在这件事里抽身。
“阿忠,你莫要慌张。明日一早,我进宫面圣。”
周侍郎很聪明,他知道现在去肯定不行,因为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是陛下还在那风流快活,还是已经回宫,现在过去无异于撞枪口,等明日一早,希望陛下不会跟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计较。
“那小少爷的伤……”
“他摔的。哦,对了。”周侍郎起身时嘱咐道:“你明日去与其他那几个小混账的家里知会一声,口径统一一下。走漏了半点风声,他们全都要糟。”
“属下明白。”
第二日一早,虽还是休沐日,但周侍郎却早早的等在了宫门口,虽今日有雨,但他却没有打伞,垂手立在宫门之外。
景泰帝其实昨晚上就回来了,他本来要的也不是肉欲,要的只是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里被人夸赞罢了,虽说昨天有个小插曲,但并不影响他在那吃了饭喝了点酒又跟姑娘们聊了一下诗词歌赋才回宫。
今日他特意睡了个懒觉,按照二十四制,他今日起床都已经八点半了!而就在他准备用膳的时候,德禄那边传来了消息:“陛下,兵部侍郎已在宫门前候了两个时辰。”
“天下父母心喏。”景泰帝叹了口气:“让他再等一会儿,你悄悄的把张侍中喊来,然后叫他先与张侍中见见面。”
第679章 自我攻略
周侍郎被传入了皇宫之中,他身上湿哒哒的却也没人管他,虽然现在他还是站在太极宫的门口,但这会儿倒是不用淋雨了。
景泰帝这么晾着他,他的心里别提多焦急,根本不知道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还是那句话,事情是个小事,但皇家的事就没有小事。
正在侍郎大人站在那候着的时候,张侍中拎着一个篮子便走了过来,他见到周侍郎时表情浮夸的哎呀了一声:“这不是周侍郎么,怎的如此狼狈?”
周侍郎心中是在骂人的,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颇有几分无奈的说道:“张侍中好。”
“不客气不客气。”老张抬头看了一眼天:“先进殿吧,陛下正在与吐蕃使者会晤,一时半刻没工夫,这天气还有些料峭,周侍郎这一身湿漉漉的,若是感染了风寒可是要出大事的。”
周侍郎没有接话,只是朝老张拱了拱手后便随着他一起去了,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绝对不能浪也不能犟,也别有什么道德准则了,该怂就怂该装糊涂就装糊涂。
来到殿内,老张呼来太监为周侍郎取来了干净的便服,然后便在旁座上坐了下来,老张坐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今年的新茶不错,不如我来为周侍郎沏一杯尝尝?”
“张侍中客气了,下官不敢……”
老张是天子近臣,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就是侍中这个职位也只有天子近臣能干,因为早先侍中是掌管皇帝的车、轿、衣服、器物等的人,后来逐渐演化成了与尚书仆射、中书令同居宰相之职的要职,所以侍中其实就等于告诉天下所有人,他就是天子的近臣。
同时老张还掌管着皇家的秘密机构,虽然大家都知道老察事司还有一个更高职位的司侯,但他至少也是明面上的最高长官。
所以他在宫中行走时跟在自己家也没有任何区别,使唤起宦官来更是得心应手。
至于让这样一个相公为自己沏茶,周侍郎还没有那个胆子,他连忙拒绝了起来,但老张却笑盈盈的抬手示意他坐下:“品茗听雨,天下之雅事,周侍郎莫要挂怀。”
老张写诗啥的不太行,但要说的这琴棋书画,那他真的是天下极品,堪称绝活。京城之中喜好风雅之人可都是要仰望他一眼,所以即便两人相顾无言,但周侍郎在静静的看着老张演茶的时候,心情竟也是稍稍的安稳了下来。
茶香袅袅,帘外雨声潺潺,西域进贡的熏香飘飘然然,若心中无事,倒还真的是好一副春意盎然。
随着茶水入盏,清香扑面,老张却开口说话了:“周侍郎,令郎的伤如何了?”
“无碍无碍,犬子饮酒,跌了一跤,已无碍了。”
“嗯?”老张眉头一挑,旋即笑了起来:“不对吧,周侍郎。我当时可在呢,你那儿子也是胆大,硬闯到了屋内,当时我正与夏道生在那里填词谱曲。你许是不知道那夏道生的爆裂脾气,军中出来的人嘛,一来二去之间就动了手。周侍郎你也莫要袒护那厮,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打算禀报陛下,让大理寺秉公处置。”
“使不得啊!”
周侍郎突然握住了老张的手腕,但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僭越了,连忙收回了手,脸色慌张的说道:“张相……下官那犬子是何等性子我最是清楚不过,他……唉,张相啊,还请高抬贵手。”
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让大理寺那帮疯狗来办这件事,那可就带劲了。
对,他儿子是受害者,但他以往可也是劣迹斑斑,一旦上了他们那,打人者“夏道生”训诫一次,被打者斩立决。
这会儿有人就要问了,为何说当下这办案子已经不是一案一例了么?为何这个案子会牵扯到以前的事情呢?
嘿,这可就问对人了。世上万物皆有因果,种因得果,乃为循环,当初他们用这个法子引经据典,害了多少人?从前大理寺卿安慕斯开始,后头几任主官都被他们用这种连坐之法给办了。
最后不得以换上了一个曾明的孙子,曾明底子太硬,他们着实动不了。
那现在好了,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曾明这个孙子就是个二世祖,所以可以说这个人是大家一起默认他执掌大理寺的,以为这样一个太子党上了,他们的日子会好一点。
可谁知道,二十一岁的大理寺代寺卿是历代寺卿里最疯狗的一只,他不光一个人疯狗,他还上书陛下设立了一个新的机构叫纪律院,就是《左传齐桓公二年》里“百官於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的纪律,也是《中论历数》“昔者圣王之造历数也,察纪律之行,观运机之动”里的纪律。
说是要记录法律之变迁,但他利用职务之便从江南道弄了他娘了三百多个新法学院里走出来的青年人,他们每日什么都不用干,就是分成两派,一派研究当下律法的漏洞,另外一派则破解。如果遇到无法破解的,就开始给律法打补丁。
这极为恐怖,甚至可以说已经开始动摇皇帝的统治根基了……
但皇帝本人却对此非常重视,甚至在朝堂上还大发雷霆说过:“你们总是跟朕说动摇国本,那朕问你们,国本国本到底何为国本,是江山社稷还是你们家的万亩良田?”
这一次谁也没多说什么,因为他们已经连番胜利了,再这么下去景泰帝要把夏道生给抓回来了。
但谁知道他们已经让步了,景泰帝还是把夏道生抓回来了。他一回来,几乎整个京城的贵族望族都如临大敌,大家都严防死守生怕被那个家伙逮着点什么问题给按在地上摩擦。
可谁曾想这一个出头鸟竟会出在他自己家中,在这个节骨眼上是自己让防线崩塌,那他除了会被大理寺制裁同样也会被自己的集团给制裁。
还是那句话,人是没办法布局每一步的,但厉害的人会在每一件不起眼的事情上找到突破口完成布局。
毫无疑问不管是夏林还是张朔都是个中翘楚,现在张朔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给一部侍郎带来前所未有的压力,刚刚换上的衣裳背后就已经湿了一块。
场面和气氛都僵持在了那里,老张也不忙,只是折腾他的茶叶,但空气的安静和茶香却把周侍郎的焦灼烘托得有些具体了。
外头的雨逐渐大了起来,宫中也没有个具体的时间,只有时不时巡视的护卫从屋檐下走过的脚步声,按照他们一刻钟巡视一圈的速度来看,当下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时辰。
而此刻景泰帝正在大雨倾盆之下的湖水中像一条鱼似的游泳,有时候一个猛子半天都不起来,甚至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淹死在了水中,可就在旁边的护卫准备去救时,他又在老远的地方冒出头来。
“当年朕小的时候在渭水边游泳,除了一个黑瘦的小子之外谁也没赢过我,那厮还自称洛水泳神。可惜了,若是有机会再见见那厮,朕定要与他比个高低。”
景泰帝手扒拉在小舟的船舷上用力一撑便起来了,然后走到遮雨的棚子之中用毛巾擦拭起了身子。
“恐怕不成了,你的洛水泳身自从差点淹死之后,就再也不敢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