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夜抬起头看向城门上方,城楼上站著的守军将士们倒是沉默著,眼神有些复杂。
后者当日可是亲眼看到张叔夜、范琼两支勤王军如何被燕云军队撕碎的全过程,所以不少兵卒军将都清楚,实际上不能怪张叔夜,因为在他们迎战汉军的时候,城内的守军只是在城头看著,连一支敢杀出城接应他们的队伍都没有。
城门缓缓开启,在城外已经出现了“迎亲”的队伍,当那其中数百名黑甲骑兵的身影出现后,城门处正在叫骂的平民百姓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喉咙,硬生生安静下来。
如今已经是秋日的末尾,骑兵们的黑色甲胄上泛起冰冷光泽,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阵寒意。
如果当日那两支勤王军能做到鏖战后退出战场,那么城内人还能有很大的盼头,但前者是在城头无数将士官吏的注视下被硬生生打的全军覆没,以至于朝廷后来想要遮掩都没办法。
城内,更是流传出了无数个版本的谣言,说全国各地的勤王军加起来一共有二十万,已经被城外的燕贼全部覆灭。
而且南下的燕贼也并非是只有几万人,而是三十万精锐大军!
亲娘啊,三十万,怕是能把整个京城屠了吧?
当然,朝廷肯这么痛快答应刘陵的条件,也并非只是因为城内开始恐惧,而是整个京城日常人口超过百万,刘陵大军又在外面故意封锁粮道,京城很快就承受不住了。
同时也有刘陵让张叔夜给官家的那封信出力。
他在信里威胁说,如果不遵条件,那他就决黄河之水淹没汴京!
因此,官家只能在百官们的恳请下,答应了这些可谓是无礼至极的城下之盟。
梁抬起头,身后的骑兵们拔刀在手,在阳光的映衬下,雪亮刀身立刻倒映出远处宋人们的惊恐面目。
“末将梁,奉汉王之命,特来迎大宋帝姬入燕!”
他喊的是大宋官话,而且昨晚练了大半个晚上,今日喊出来可谓是字正腔圆。
所谓大宋官话,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里的河南开封话和洛阳话。
就算有点瑕疵,但至少是让城头守军和城门处的平民百姓们知道“燕贼”的目的已经达到。
这当然再度引起了一阵愤怒。
一群蛮子,一群只知道抢钱粮抢女人的蛮夷!
张叔夜一人策马出城,待靠近那些黑甲骑兵后,他翻身下马,走到骑兵们跟前,然后对著那个喊话的将领躬身施礼。
“本官奉亲使张叔夜,见过梁将军。”
他是认识梁的,因为之前在战场上见过,现在看到对方眼神在他身上扫过,张叔夜只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对方,在饶有兴致地端详他身上的臭鸡蛋和烂菜叶。
“张天使,还请说说,下嫁的究竟是哪三位帝姬殿下?”
对方问的如此直接,语气丝毫没有尊重之意,张叔夜忍住火气,沉声道:“大宋,下嫁顺德帝姬,以及两位宗姬。”
宗姬,就是所谓的郡主。
张叔夜看到梁抬起手,在他身后,数百名骑兵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全都没有收刀入鞘,反而在迅速组成阵列。
“你要做什么!”
张叔夜立刻喝道,他手里还拿著没宣读的圣旨,这时候也只得怒道:“我已经遵照汉王之命,为他去向朝廷请宗室女下嫁,你是他的部将,莫非是要代替汉王决定违逆朝廷么?”
梁置若罔闻,拔刀高吼道:
“我本夏蛮,不识礼仪!汉王说只求帝姬,如今你嫁两个宗姬过来,让本将军如何去向大王复命?”
他抬起刀刃对准张叔夜,大喝一声:“回去,换!”
张叔夜的身影孤孤单单立在城外,和身后的城门至少离了一百多步的距离,但梁不只是要喊给他一个人听,随即,在他的命令下,那数百名黑甲骑兵开始稍微后退,紧接著就开始组成冲锋的锥头阵型。
于是,还在城门处堵著的送亲队伍和平民们顷刻间就炸开了锅,不少人直接丢下手里的家伙事,连滚带爬地离开城门。
张叔夜上前一步,喊道:“众目睽睽之下,还请梁将军暂时不要动怒,宗姬亦是宗室女,不如回去先问问汉王,今日先迎亲也不迟。”
说罢,他见梁不为所动,犹豫片刻,竟是直接屈膝跪下。
“请梁将军转递话语,钱粮,宗室女,皆可奉上,还请贵军留个颜面!”
梁看到他居然对著自己跪下,不由得笑了起来,然后回答道:
“颜面,不是别人赏给你的。”
张叔夜手指深深嵌入掌心,他抬起头,终于怒道:“我大宋城内亦有十万精锐禁军”
“那你打出来呀。”梁轻飘飘回答道。
你若是真的比我能打,又何必一遍遍去强调?
张叔夜站起身,颓然的回头看去,看到城头上那些守军将士脸上的愕然。
他们没听见梁说了什么,他们只看见张叔夜对著一群北虏屈膝跪下。
梁懒洋洋道:“今日若是白饶两个宗姬,那末将就腆著脸替我家大王收下了,但事先说好的就是送帝姬,现在偏偏拿宗姬来凑数,宋人做事这般不爽利么?
要么,就继续打,不敢打的话,我汉军封锁你京城外围,让你城里天天断粮,且看你城内多久才会易子相食。
张知州,本将军知你苦,本将军也知道你不易,你今日之辱,是为了汴京城内百万人能活下去。你想想,你家朝廷宁肯让你在城外卑躬屈膝受辱,也偏偏还要在这些地方折腾,明摆著就没把你当人了嘛!
本将军在这儿明话告诉你,区区两个宗姬我还收不得,回去之后我得挨大王的训,你宋人真要是骨头硬,城内百万人何不杀出来将我军赶走?
我,就在这儿等,你今日既然带来三个人,那本将军就先迎接里面那位帝姬殿下,然后,你再去城内把另外两位帝姬带出来,记住,大宋帝姬,国色天香,两样缺一不可。”
第167章 宋女
南城门一直保持打开的状态,城内的人起初是偷偷摸摸,然后有的是人趁这时候拼命贿赂守门将士,然后赶紧拖家带口从打开的城门处离开。
在此期间,那数百名黑甲骑兵一直在城外等候,但没有去主动拦截那些出城的队伍。
为了争夺先出去的机会,仅仅是半天,城门处就爆发了十几次斗殴,权贵们的家丁在城门处打的正狠,被终于闻讯赶来的官员予以制止,但他们对于那些想要出城的人也没法子管,因为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他们的亲戚和同僚。
陈东冷冷地看著这一幕,继而迈步上前,外面已经是黄昏,天色渐暗,看不清城门处士卒的面貌,对方看到他后没多问,只是伸出手。
“钱。”
陈东将一只钱袋扔在那个兵卒的手里,里面有他的积蓄和两根钗子。
外面日沉西山,红霞万里,昏沉夜幕不断地侵蚀天空,城外数百名黑甲骑兵模糊成一片,陈东翻身上马,主动来到那些骑兵身前,被人带到梁面前,与后者说了几句话,梁随即示意两个骑兵动身带路。
陈东无心和那两个骑兵攀谈,跟在他们身后策马疾行,远远地就望见一座巨大营盘,外围有大量的游骑正在巡弋,内里则是灯火通明,听不到一点动静。
等他终于来到帅帐外,陈东感觉浑身上下都传来疲惫的感觉,但是在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后,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才走进去。
他先看到的就是刘陵。
黑色王服,加冠,简单的穿著配饰,反倒是越发衬托出其身上巍峨如山的气势。
原先想好的见面该如何见礼如何说话,陈东一时都忘却了,犹豫片刻,他直接坐在刘陵面前的地上,自顾自倒杯茶,喝了一口才轻声道:
“就这般好色么?”
他目光移到刘陵旁边,后者身边跪坐著一个气质婉约的貌美少妇,美的,仿佛是画中人。
“抢来的?”
“差不多吧。”
“还准备再抢几个?”
“嗯。”
刘陵和陈东,两人偶尔是有信件交流的,就连太学里的博士们大概也不清楚,这位学生偶尔收到的“家书”和礼物,居然来自于遥远的燕地。
一个在京城静心学习,等待著朝廷来日授个小官,一个在燕地征战三年,早已是功成名就,双方的地位差距早就大得没法去触碰。但再度相见时,他们依然像是正常的朋友一样说话。
“想来劝我收手?”
“是。”
“行啊,你陈家若是能出一百万贯嫁妆,你陈东呢,再送个女儿给我,我也就收兵回去了。”
陈东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出身寒微,刚才出城门时交给守军的那点贿赂钱,就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刘陵淡淡道:“这事不是你能掺和的,回去之后,领著几个志同道合的一同上书给你们家皇帝,兴许能博个加官进爵的机会,朝中也有的是人想要趁机夺权,你跟著他们一起走,如果有人骂我,你也跟著一起骂就是了。”
陈东摇摇头,回答道:“事虽小,在人而定,国虽颓,万姓所承,我陈东是宋人,不是趋利避害的人,如果大王今天不同意,我也没钱再去贿赂一遍守门的人让他们放我入城,
我希望大王能看在你我故交的份上,给我一套甲胄一把剑,让我被你麾下的虎贲斩杀。”
“不给。”
陈东:“”
他愣了一会儿,刘陵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两个人抬起头对视片刻,陈东沉声问答:“太学里都说,朝廷正在拼命筹措钱粮,为此甚至连夜在城内摊派;
除此之外,城内缺粮严重,已经有不少人饿死了,大王若是只求钱粮女人,又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说给你听听也无所谓。”
刘陵喝了口茶清清嗓子。
“三个可有可无的帝姬,说难听点,也不过是三米虫,以后大概就是嫁给朝中哪个衙内,对于本王来说,就算这三女人真的是国色天香又如何?我燕云之地虽然人少,但貌美女子又不是没有。
但是对于我军将士来说,他们看到本王一次性拿到三个大宋皇帝的女儿,他们会很兴奋,士气会一直很高。
对于你们大宋朝堂来说,我只要女人钱粮,透露给他们的是另一层含义,那就是我无意再攻打京城,不会威胁他们的荣华富贵。
出钱的是国家左藏和平民百姓,出女儿的是大宋官家,他们毫发无损,只需要腆著脸继续站在朝堂上就好,反正你们大宋的军队一时半会根本喘不过这口气来,既然不好反抗,那就找好享受的姿势呗。”
陈东沉默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点点头,声音有些讥讽。
“倒也确实有那么点道理,大王没一次性全部树敌,还真是高明啊。”
刘陵呵呵一声。
在历史上,金人倒是一开始就全部树敌,但宋人不仅反抗之力度甚微,还
反正那些事,只能说懂的都懂。
“我倒是懂你的意思,你陈东不是邀名射利之人,你今日肯过来跟我说话,我很高兴,但你说的这些迂腐话,我很不喜欢。
你说求汉王放过汴京,你说城内饿死的人有多惨,你说那几个帝姬有多无辜,那,我出兵之前,在燕地的时候不曾主动冒犯过大宋,你们大宋为何又要主动进攻我?
你知不知道燕地三年前就被金国毁成了废墟白地,三年里我除了征战,就是不断地让它休养生息,结果三年后,你们大宋又过来烧杀抢掠燕地是孤的故土!”
陈东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但刘陵挥挥手。
“你们大宋太祖皇帝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呵,那他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谁能打,谁就有道理?那本王现在问你,究竟是谁能打?
我现在说的话做的事,是不是都是对的?”
“你陈东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义正词严?告诉你,这他娘的是国战!如果本王打输了,你会给我烧多少纸钱?”
刘陵重重一拍桌子,旁边的朱淑真伸出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
陈东微微皱眉,看著他。
“你口口声声喊著请大王宽恕,求大王放过,你觉得自个跟我有交情,你是不是觉得自个面子很大?
可你,甚至都没有喊我一声兄长!”
陈东一向善于辩驳,但这次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