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69节

正在这时,李氏商行的许掌柜闻讯从后院赶了过来,看到平日颇有眼色的伙计缩在一边,再一看眼前这少年的装扮,以及一群随从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明白三分:来者不善!

许掌柜满面笑容的拱手道:“这位小爷好生面熟,不知高姓大名?上月知府李大人老母六十寿诞,小人随敝号李东家前往府衙祝寿,似是与这位小爷有过一面之缘啊!呵呵!不知贵客今日前来敝号有何贵干?但有所需,敬请吩咐即可,敝号诚信为本,价格公道,定会使贵客满意而归!”

侯定国撇了撇嘴,尖声尖气的开口道:“别拿李启梅来吓唬咱家!咱家是替宫里办事的,他一个小小的知府算的甚?”

许掌柜闻言一惊,对方的嗓音、语气以及做派已将身份表露无遗,自己东家虽然也有点背景,但和这位可是没法比的,虽不知对方今日来此是何目的,但事情恐怕简单不了。

许掌柜赶忙弯腰作揖道:“这位公公器宇非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等!快快请屋里奉茶!”,边说边肃手邀客入内。

侯定国得意的哼了一声,回头朝那群随从吩咐道:“进来两个,其余的在门外守着!”,说罢,大摇大摆的当先进了店内,两名跨刀的跟班紧随其后进入店里。

商行的店铺内打扫的干净整洁,大堂颇为宽敞,因为看货都是在后院以及仓场,这里用作接待一般客户之地,大客户前来洽购的话,则是在后面单独的一个院落之内,那里面布置的更为舒适雅致,商行的东家此时正在院里与南直隶的客户洽谈生意,听到前面有事,就打发许掌柜前来查看。

许掌柜殷勤的请侯定国坐在一张花梨木的交椅上,一名伙计端来热茶放在了椅子旁边的小几之上,这张小方几也是紫檀打制而成,做工精细,式样也很别致,两名随从分立在椅子的左右。

侯定国坐定之后,左右打量一番,开口对站在几步之外满脸堆笑的许掌柜道:“尔是何许人也?今日咱家前来是要跟你这铺子谈一桩大生意,你可做的了主?”

许掌柜拱手笑道:“小人姓许,乃是李氏商行的掌柜,这位小公公高姓大名?不知所谈生意价值几何?如何结算?”

侯定国仰头看着屋顶,尖着嗓子不屑道:“本不想告诉你咱家是谁,看在你适才还算懂事的份上也就告知你:咱家是守陵太监杨公公的干儿子,侯定国是也!今日奉干爹之命,前来你这铺子买些木材,用作修复前番被流贼焚毁皇陵房屋之用,干爹说了,皇陵被贼毁坏,大明子民皆有捐资襄助之责,但宫里怜惜你等不易,所需物资皆用宝钞结算,不让尔等吃亏!”

许掌柜一听顿时既惊又怒又怕,这哪里是买,这简直就是明抢啊!宝钞和废纸没啥区别,说的好听,不让商户吃亏,拿一堆废纸来买木材,天底下哪有这等不讲理的事?可少年人是打着给宫里办差的旗号来的,这可是得罪不起的主。

他强忍怒气拱手道:“侯公公,小人自小经商,和各色人等打过交道,不管是何生意,客商是谁,都是用金银结算,宝钞小店怕是难以接受,公公若真要购买木料,最好还是用真金白银来买,价格上小人可以适当优惠一些!”

侯定国一听顿时大怒,他猛地跳起,一大步窜到许掌柜面前,抡起手臂狠狠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啪”地一声脆响,许掌柜哎哟一声痛叫,左脸颊上立刻显出五个红红的指印,他急忙伸手捂住,火辣辣的痛感一阵阵传来。

李氏商行的东家李世群在南京也是大户人家,家族中经营各种买卖,李世群专营木料多年,在南直隶一带也是名气不小,平日里与凤阳以及南直隶官场中人也是来往颇密,许掌柜在李氏多年,跟着东家也见识过不少场面,平日也是有点傲气之人,今日竟然被一个少年当众打了耳光,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

他气的浑身哆嗦,但还未失去理智,一手捂脸一手指着侯定国喊道:“有理讲理,为何打人?李氏在南直隶一地也不是好欺负的!”

侯定国狞笑一声,一挥手尖声喝道:“给咱家打,打死他!”

两名随从从他身后奔出,一人伸脚将许掌柜踹到在地,然后两人对着躺倒在地的许掌柜拳打脚踢起来,许掌柜蜷起身子护住要害,但仍然忍不住痛叫连连,一个机灵的伙计急忙跑向后院。店外侯定国的随从听到屋内动静,呼啦一下全部涌了进来,见状立刻围拢上前参与殴打,转瞬之间许掌柜惨叫声消失,人已失去知觉。

店里虽有几名伙计,但都是小户良民出身,哪见过如此场面,侯定国的随从都是凤阳本地青皮无赖出身,打架斗殴、欺压良善、敲诈商户就是他们的日常业务,十几人咋咋呼呼,各种喝骂声不绝于耳,吓得那几个伙计鹌鹑般缩在了屋内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侯定国站在一旁拍掌尖声大笑,眼见许掌柜依然悄无声息,他仍是怒气难平,一个商行的掌柜,如同草芥般的人物,居然敢公然对自己抗声争辩,简直是翻了天了,传出去定会有人笑话自己,他大声吩咐道:“砸!屋里的东西都给咱家砸!”

这帮随从本就打上了兴头来,听到吩咐后立即开始动手打砸屋内的家具器物,几个躲在墙角的伙计在挨了几下后,惊慌失措的跑进了后院之内。

一个随从觉得还是不过瘾,眼珠一转,跑到侯定国身边道:“公公,屋里除了家具没啥值钱物事,不如点把火给他烧了得了!”

侯定国想都不想,兴奋的点头道:“好!好!放火好!敢不给咱家面子!烧!点火烧!”

那名随从哈哈大笑着招呼人寻找引火之物,准备放火烧掉这家铺子,这时店铺之外已经聚集起诸多路人以及周边的商户,众人不明所以,对着铺子指指点点议论不已。

就在侯定国的随从收集好引火物,就要放火烧店的时候,一声大喝传来:“且住!”

第八十三章 讹诈

店内众人一愣,只见一位身穿宝蓝色绸缎花纹长衫,头戴四方平定巾,浓眉大眼的的三旬左右的男子从后院疾步迈入大堂之内,正是商行的东家李世群。

正在后院与客户商谈生意的李世群,突闻跑来报讯的伙计说许掌柜被人殴打,生死不明,急忙向客商道谦后奔向前面的店铺,老远便听到店内传来的吵嚷喝骂声,待到近前,正好几名伙计抱头从店里窜出,有人脸上青肿,口鼻冒血,他随加快脚步小跑向前,几步之外闻听有人欲要放火烧店,遂立刻出声喝止。

李世群一眼看到趴在地上的许掌柜,身体一动不动,头部肿大不堪,面部触地看不清状况,一滩血迹隐隐可见,他急忙来到近前蹲下身子,伸手探拭许掌柜的口鼻,已是气息全无。

李世群缓缓起身,心下悲愤不已,许掌柜跟随他多年,如今惨遭横死,自己定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他面上毫无表情,眼神变得冰冷无比,他转身对侯定国拱了拱手道:“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呼?与我李家何仇何怨?竟然将我家老掌柜殴打致死!还欲纵火烧店!李某需要一个分说!不然的话李某就要报官处置!”

侯定国此时兴头已过,闻听发问,斜眼打量了一下李世群,阴阳怪气的开口道:“你就是这家铺子的东家?咱家受杨公公之遣前来购买木料,以作修复皇陵之用,谁知这个老东西出言不逊,辱及宫中贵人!这等贱民打死都算轻的!怎地?你还要替他出头不成?”

李世群面色一变,心道:好大一顶帽子!什么辱及宫中贵人,就差没说辱及皇上了!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冷笑一声开口道:“呵呵,许掌柜跟随我家多年,为人勤勉厚道,从不曾与人冲突,更不可能说出大逆不道之言!这位小公公开口就咬定他有如此大罪,真应了那句古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死无对证之下,还不是任凭公公随意说吗?”

侯定国呲了呲牙,笑道:“废话少说!咱家来此是替宫中采买办事,既然你是东家,那此事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给咱家听着:宫里要从你这木料行购买五十根上好房梁,以作重建屋舍之用,用料须得上等,要是以后房屋垮塌,你之全责!此外就是准备两千料其他木材,用作打制门窗之用,全部木料十日内备齐送到皇陵,宫里用宝钞结算!”

李世群双目似要喷火般死死盯着侯定国,咬着牙开口道:“宝钞?公公这是想要我李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不成?”

侯定国转身朝外走去,边走边轻笑道:“咱家可不管你如何去想,十日之期耽误不得,否则,咱家就认定你交通流贼!那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说完带着一帮随从穿过店外人群扬长而去。

李世群看着远去的侯定国,但觉怒火在腹内翻滚,可又无处宣泄,只想挥舞双臂,仰天狂吼一番,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腹间起伏不定,良久之后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以他多年来的经验判断后得出的结论,侯定国所言的十日之期,乃是给他找门路打通关节行贿的时间,这期间只要运作得当,找到拿得出手的官场中人做引,再拿出大把的金银或者古董字画等贵重物品送给守陵太监,这一关就过去了,要不然真要被扣上交通匪类的罪名,那李家就会万劫不复了。

要是放在平时,李世群自会动用官场上结交的那些关系,拿出数千两银子来办妥此事;可许掌柜的惨死让他动了真怒,许掌柜在李家二十年,可以说是手把手的把生意场上的一些关窍,无私的传授给了李世群,为他这一房尽心尽力,帮他挣下了好大一笔家产,平日里李世群视他为父兄,对他尊敬异常,二十年朝夕相处,一如亲人一般,谁知今日竟天人永隔,惨遭横死!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李世群暗下决心,不管花费多少银钱,即便放弃整个木料生意,也要给许掌柜报仇雪恨,让他在地下安息!

店外围观的人群在侯定国等人离去后逐渐散去,几个相邻店铺的东家掌柜进入店内询问,在听完事情的经过后,都是气愤不已,对许掌柜的死表达了惋惜,纷纷出言安慰李世群,但他们都不是巨商大贾,出了表达了同情和愤怒外,也帮不上别的忙。

李世群对众邻的慰问表示了感谢,几人相继离去后,他吩咐挂上歇业的牌子并关闭店门,然后忍着悲痛,和伙计一起将许掌柜擦洗干净,遣人去寿衣店购置棺木,然后将许掌柜遗体装殓好,待一切妥当后,他会亲自带人运送棺木回南京安葬。上次流贼肆虐凤阳后,因为觉得凤阳不够安全,他和许掌柜都把家搬去了南京。

安排好一切之后,李世群回到后院,向等候已久的客商表达了歉意,并言明此前两人本已谈妥的生意作废,自己会拿出一些银钱作为毁约金赔付给对方。

这名客商姓马,是凤阳本地人,原先经营一座酒楼,崇祯八年初流贼攻陷凤阳,他举家逃往南京,但经营多年的酒楼被流贼放火烧毁,待流贼撤走后两个月,确认安全后才回到凤阳,眼见得市面一片萧条,本不打算在原址上重建酒楼,想以后在南京发展。

折返南京后马老板也盘下了一家小型的酒店,但因他是外地人,在南京黑白两道没打开场面,酒店日常里不是被地痞无赖骚扰,便是被当地官府小吏盘剥,数月下来赔了不少银钱,他一气之下索性将酒店贱卖,打算回到凤阳重建酒楼,毕竟本乡本土的,不管官面还是那些青皮都已熟稔,省却了许多麻烦。

他今日前来便是和李世群洽购重修酒楼所需木料的事,因为三层酒楼所需木料极多,银钱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李世群亲自出面接待了他,双方已经把木料材质、数量、价格基本谈妥,就在此时,一名伙计跑来报讯,李世群匆匆而去。

马老板本来与李世群也是相熟之人,毕竟都在凤阳多年,偶尔也打过交道,双方也算知根知底。今日所谈价格他也极为满意,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付上定金,等木料到位后快速重建就好了。

谁知道李世群回来后竟是推翻了先前的合约,这让马老板惊诧莫名,李世群在生意场上名声极好,李氏木料行从未有过违约的情况出现,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后悔价格太低?

马老板拱手道:“李东家这是何意?难道是嫌我出价太低?咱们生意之人最讲诚信,李东家你为何出尔反尔?,今日非得给我解说明白不可!”

李世群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马兄,李某人经商多年,自是遵循诚信为本,从未失信于人,今日也是迫不得已才有此举,实在是不想拖累了马兄啊!”

马老板更加感到不解,继续问道:“李东家莫要诓骗与我,你卖木料,我买木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正当生意,何来的拖累我?”

李世群只得把适才店内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说一遍,只把马老板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了人命,一个刚刚还和他谈笑风生的老掌柜转瞬之间丢掉了性命,这还有王法吗?

李世群讲完之后接着道:“马兄,那伙人打着修缮皇陵之名索要木料,且以宝钞结算,这已与强抢无异!我李某人宁愿将商行关张,也绝不交出一根木头!何况还杀害我家老掌柜,我与他们势不两立!今日我若将木料卖与你,然后关张走人,他们恼怒之下肯定会迁怒于你,这让我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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