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68节

天性中对于弱小百姓的同情,以及自小目睹母亲的艰辛,让他对那些所谓的士绅抱有天然的敌视,他认为百姓都是淳朴善良,只要地方官员公平施政,百姓能吃饱穿暖,那就不会抗拒朝廷的任何政令,不管合理有否。

陈良谟的指责让李启梅尴尬无比,他虽然是四品高官,但与七品御史不是上下级关系,巡按御史是朝廷派驻地方的,直属于督察院管辖,御史指责地方官那是名正言顺的,他哪知道,自己要是再反驳几句,陈良谟早就准备好扑上来殴打与他了。

陈奇瑜虽也对李启梅的回话感到不满,但也不欲二人之间矛盾公开化,都是朝廷官员,公开撕破脸会失了朝廷体面,他出言道:“陈大人之言虽有失偏颇,但也不乏道理,我等为官一方,不管士绅还是黎民,都要一视同仁;百姓安居乐业也是朝廷既士绅们乐见之事。二位不要争执了,还是各尽其责,多想办法,尽快扭转凤阳局面吧!”

陈良谟道:“下官自会尽职尽责,明日起,下官将会前往各县调查舆情民意,倘若有人以官府之名,行不法之事,下官自会向朝廷上本弹劾与他!”

李启梅拱手道:“抚台大人之言下官自当谨记,府衙还有公事,下官想先行一步,回衙处理公务,不知抚台大人还有无其他吩咐?”

陈奇瑜笑道:“贵府请回,本官亦是要有事要忙,若有事自会遣人知会与你。”

李启梅起身躬身施礼后退出巡抚衙门,坐上官轿回了知府衙门。

李启梅走后,陈奇瑜开口道:“士亮,方才何其急耳?李启梅久历凤阳,其于当地士绅若家人也!本官岂不知其中关窍?圣上捡拔我二人前来此地之意,安定是也!其余不可操之过急,缓图之为宜!”

陈良谟拱手道:“抚台,下官实是不惯此等官僚言行!下官以为,既蒙圣上重用,自该大刀阔斧,勇往直前!革除旧有之弊,兴利民之措,岂可与此等样人虚与委蛇?”

陈奇瑜喟叹道:“本官亦想有一番作为,可如今局势动荡不安,凤阳更是被流贼肆虐过,皇陵也被焚毁;人心惶惶之下,使其安心方为首要之事!现今闯贼、献贼俱在中原一带流窜,本官判断其意,恐在不远之将来,闯贼会再次侵入南直隶,凤阳无城墙可守,到时只怕又是一场劫难啊!”

陈良谟任户科给事中时,便对时任五省总督的陈奇瑜钦佩不已,虽然对其虎头蛇尾的结局感到惋惜,但不妨碍他对陈奇瑜战略战术的敬服,听到陈奇瑜说流贼很可能再次东向而来,陈良谟没有丝毫怀疑,他相信陈奇瑜的分析和判断。

他拱手道:“抚台有何打算?若流贼再来凤阳,仅凭本地卫所之兵,恐难抵御,士绅大户提前得知消息,自会举家逃亡他处,百姓该如何是好?一旦被其裹挟入伙,流贼声势壮大,整个南直隶恐遭祸患!”

陈奇瑜道:“除了引兵拒之,别无他法,本官已向南京兵部发文,请求南京遣兵来援。本官本想按照圣上之托,招募人手兴修水利,开荒拓田,让治下百姓能多一口粮食裹腹,现今看来要暂时搁置了。”

陈良谟道:“抚台意欲何为?”

“临阵磨枪吧,本官打算用这次劝募的钱粮以及府库存银,加上本官家人携来的数千两银子,募兵练兵,以解将来之危!”

陈良谟摇头道:“流贼近在咫尺,抚台练兵怕是来不及了,新募之兵仓促之间何来战力?下官觉得还是要以官军为主;下官以为还是要向圣上言明此事,相信以圣上之英明,自会做出决断!”

陈奇瑜不是没想过向崇祯上本,奏明自己的判断,但一想到自己蒙皇帝开恩,将自己从狱中直接拔为一方巡抚这样的高位,这份知遇之恩就让他难以报答。自己来到凤阳,寸功未立,就马上向皇帝伸手讨要钱粮兵马,这让他的自尊心接受不了,更会让皇帝认为自己才不堪用,自己的志向可不是仅止于一个巡抚,了却君王天下事,博得生前身后名,辛稼轩这句词正是自己努力的方向。

第八十一章 打算

陈奇瑜叹口气道:“本官也曾想过给我皇上本,可是,士亮,你可想过?现今大明内忧外患,危机重重,我皇宵衣旰食,为国事日夜操劳,已是身心俱疲;我等身为臣子,不知为我皇分忧解难,遇事便要向我皇寻求各种支持,那还要我等何用?”

陈良谟闻言起身向陈奇瑜郑重一揖道:“抚台之言令下官无地自容!我皇身负天下太平之重,心系亿万黎民安居之责,岂能事无巨细皆要照顾周全?我等读圣贤书,学治国策,为的就是替天子守牧一方,使治下百姓无贫病无依之苦,而有饱暖向上之心!下官往日还上本弹劾朝中重臣尸位素餐,可方才下官所言,与那些泥胎木塑有何分别?下官多谢抚台教诲之意!”

陈奇瑜暗道:教诲你只是捎带的,我怕的是在皇上面前失了分,留下一个无能平庸的印象,那将来如何回到朝堂列班左右?

陈奇瑜笑道:“士亮言重了,教诲谈不上,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当务之急便是如何应对不可测之祸患,否则凤阳也许会是你我埋骨之地啊!”

陈良谟坦言道:“下官对于军事一无所知,抚台大才,数年前剿贼时便已威名远播,下官佩服的紧,抚台但有方略,下官遵从即可!”

陈奇瑜心道:我也没打算和你商量,你只是个挑刺儿的御史,论起军政之事,我甩你三条街,今天连哄带骗,就是要你听话就行。在诏狱两年,原先锋芒毕露的陈奇瑜也变得圆滑起来,他可不想再进入那个黑暗之地,受狱卒苛虐之苦。

想到这里,陈奇瑜道:“既然要用卫所之兵御敌,那凤阳卫所不可不察。中都留守司下有凤阳右卫、中卫、皇陵卫、凤阳卫留守左卫、留守中卫、长淮卫、怀远卫洪塘千户所等七个卫所及千户所,按祖制的话,这六卫加一个千户所,兵马应计三万余人,呵呵,实际呢,士亮你也该知道,内地卫所糜烂到何种程度!本官估计,士卒能有原编制三成就算不错了!”

陈良谟道:“下官虽一直在京师任职,但对各地卫所制度之败坏,将官士卒之懦弱无能还是有所耳闻的;依下官之见,抚台若要手下有强兵,那得用铁腕压服不成,乱世需用重典,只有强力压制,清除军中害群之马,再辅以怀柔手段,才能提升士卒战意和士气,不至于流贼压境之时一哄而散。”

陈奇瑜猛地拍掌道:“着啊!士亮之想与本官不谋而合!这样吧,我二人分头暗中查访各卫所,挑一处背景浅但为恶深,大部分士卒不满的卫所将官,将其劣迹打探清楚后,择日公开其罪行后斩首!罪名就是侵吞军饷,奴役士卒,险至哗变!善后事宜本官先具本奏明我皇,得我皇授意后再行处置!”

陈良谟当然知道善后指的什么,那就是家产,若是皇上应允充作凤阳抚衙公孥,到时可拿出部分作为饷银发放给士卒,以示朝廷恩赏,用以收买人心;这样做还有一样好处就是:本来境遇差不多的其他卫所士卒,会对自家上官产生严重不满的抵触情绪。

不患寡而患不均,本来大家都一样,朝廷饷银常年拖欠,上官役使士卒如同奴仆,都是穷的吃不饱饭娶不上媳妇,突然之间,人家那边打土豪分田地了,白花花的银子到手,媳妇也快上门了,凭啥咱们还要继续被盘剥,继续吃糠咽菜?

这时但凡有人鼓动一下,也许就会引起不小的骚乱,然后巡抚衙门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卫所进行整治,手段得力的话,整个凤阳卫所的兵权将会被巡抚彻底掌控。

陈良谟笑道:“大人好手段啊!如若进展顺利,不光有了御敌之兵,还会极大的震慑那些土豪劣绅,对大人以后经营凤阳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下官佩服!不过。。”

陈奇瑜笑道:“士亮是怕激起兵变,引火烧身?”

“正是此意!下官怕稍有不慎,局势恐脱离掌控!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陈奇瑜意气风发的道:“本官蒙我皇信任,曾督五省数万兵马,那些可不是卫所兵所能比的,那都是战兵边兵!如此强兵,很多时候也是缺粮少饷,但惧于朝廷之威,尚不敢有兵变之想,何况这些比农户强不到哪去的卫所兵!”

“抚台大人,还是要慎重行事才好!毕竟世事难料,万一出现最坏的状况,那凤阳甚至南直隶都将承受不住啊!”

“士亮放宽心,本官做事向来谨慎,此事首要便是征得我皇同意,其次,本官已行文南京兵部,以兵力不足,皇陵需派兵驻守,以防崇祯八年之祸再度发生为由,提请南京派兵来援,不是本官危言耸听,要是皇陵再次被流贼祸乱,杨一鹏、吴振缨首级血迹未干,不知谁会步其后尘!”

陈良谟大笑道:“大妙!南京援兵到达之日,便是有人授首之时!抚台真大才也!”

陈奇瑜心中却是暗下决心,若想在凤阳做出一番政绩来,这次就必须啃个硬骨头,那样才会彻底震慑住那些士绅豪商。

凤阳一处规模颇大的宅邸内,守陵太监杨泽、留守署正朱国相、凤阳留守中卫指挥使陈弘祖、皇陵卫指挥使陈其忠正在花厅内畅饮。

在崇祯八年初流贼攻入凤阳,焚烧皇陵的事件后,当时的巡抚杨一鹏、巡按吴振缨皆被圣旨处斩,杨泽本应也在斩首之列,但他聚敛重金送往干爹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处,然后王德化出面说服王之心、高起潜等人,在崇祯面前替杨泽求情,谎称流贼攻陷凤阳时,杨泽正在南京公干,与此事干系不大,崇祯对于外臣极度不满和不信任,对家奴却信任有加,于是轻信了几人的谎言,杨泽最后落得个失察之罪,继续留用本职的处罚。

上次贿赂干爹以及宫中各位大珰足足花费了五万两白银,杨泽数年来聚敛的家产耗去大半,这让他无比肉疼,但为了保住性命,杨泽也只能忍痛割肉。

摆平此事以后的一年多来,为了挽回失去的损失,杨泽在钱财上更加贪婪,手段行为也更加的肆无忌惮,他数次向宫中奏报,称流贼焚烧太祖皇帝题字的龙兴寺房舍六十七间,留守署府厅二十四间,高墙军、守陵军营房数百间;这些建筑需三十万两白银,征发两千民夫,耗时两年才能整修完毕。

朱振卿没穿越前的崇祯是个极度爱面子的皇帝,在接到杨泽数次请求拨款重修皇陵建筑的奏报后,不顾剿灭流贼所需的饷银还有重大缺口这一现实问题,仍然从内帑中下拨十万两白银交付与杨泽手中,让他尽快整修受损皇陵建筑,早日恢复皇陵旧有之貌,资金不足之处由他自行想法筹集。

崇祯这个昏聩之举让杨泽如鱼得水,他随即以宫中的名义召集士绅募资助捐,致仕在家年已八旬的兵部尚书张鹤鸣慨然捐资五千两,其弟年近八旬的云南按察副使张鹤腾也捐资两千两,在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致仕大臣的带动下,其他人不管自愿还是被迫,也相继捐银输粮,最终募得白银三万两,粮食五千余石,虽然距杨泽的心理目标差距甚大,但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随后杨泽又逼迫凤阳知府李启梅征发民夫修整被毁建筑,并让陈弘祖和陈其忠召集手下士卒参与劳动,为了防止民夫和士卒懈怠偷懒,杨泽派自己的干儿子小太监侯定国作为监工,监视参与此事的所有百姓官军。

如果杨泽将皇帝下拨以及募集的银钱用于此次重修之事的话,虽然仍有缺额,但也勉强够用;可杨泽哪会放过如此发财的机会,所有征用的民夫不仅要自带口粮,工钱更是一文不给;官军士卒日常本就被上官克扣粮饷,现今还要出工出力做苦活,饭食都是难以下咽的高粱米饭,和一小块供七日之用的粗粒大盐,整日消耗巨大的体力,营养却跟不上,稍有懈怠,便会被侯定国以及他手下的爪牙呵斥鞭挞,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论是士卒还是民夫,不满情绪逐渐累积起来。

修墙盖屋免不了要用到砖石木料,虽然被毁坏的建筑有些砖石尚能使用,但木料缺口巨大,市价购买的话要花费大量银子,可杨泽已经打定主意,要把重修的银钱落入自家腰包中,所以他哪舍得花钱购买,在与陈弘祖、陈其忠、侯定国等人商议后,杨泽遂以征发的名义,派人向经营各种木料的商人直接索要。

陈弘祖、陈其忠在军中日久,虽然人没多大本事,但因花费重金结识并贿赂杨泽后,被杨泽动用宫中的关系跟兵部打了招呼,由千户直接拔擢为指挥使,二人自以为抱上了大粗腿,对杨泽更是死心塌地,对他的话更是奉若圣旨。

第八十二章 骄横

杨泽等人计议停当,侯定国带着手下一众亲信,直奔凤阳府一家经销木材的李氏商行。木材商铺门口正在迎宾的店伙计虽不认得侯定国,但眼见得一个头戴三山帽,身穿绿色盘领衫的少年人,带着十几号跨刀的汉子顺着长街耀武扬威的来到店外,直觉上就感到不妙,他连忙回头朝店里使了个眼色,店中的另一个伙计急忙向后院跑去。

店伙计冲着侯定国拱手作揖,笑嘻嘻的开口问道:“贵客可是来看木材的?不知是修房架屋还是打造家具?本店一应木料俱全,贵客可到后院仔细挑选,选定后预付一半银钱,小店负责送货上门,货到后结算剩余银两,倘若本店木材本身出现问题,小店负责运回,并照价赔偿!贵客,您里面坐下喝喝茶,掌柜的马上就到!”

侯定国一看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伙计口舌便给,心下已自不喜,他一向觉得自己能说会道,可这个伙计比自己嘴皮子还要利索许多。

他尖着嗓子不耐烦的道:“咱家最烦嘴皮子能说的人,一个卖木头的小二说这么多话作甚?信不信咱家把你舌头割掉?哼!”

伙计听完顿时吓得心里一紧,赶忙缩到一边,心道:俺就是吃这碗饭的,掌柜的看俺机灵会说才让俺专门迎宾,这么多客户都夸俺,还头一回遇见嫌弃俺太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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