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67节

四房陈奇之站起来冷笑道:“七哥莫忘了玉铉兄长信中还有一句,忠实可靠!敢问七哥,你自认忠实可靠吗?玉铉兄长要是知道其入狱后年余间某人的行为,难保不会作异样之想!小弟奉劝一句,七哥还是莫要自取其辱了!”

陈奇申神情严肃的回道:“九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玉铉兄长昔日贵为五省总督,今日亦是一地巡抚,其胸怀之宽广,度量之阔大,岂是你我所能比的吗?我的能力自不必说,论忠实可靠,我就算有不当之处,也是出于对我陈氏一族关切之情!此次我毛遂自荐,也是为了陈家未来之发展着想,待玉铉兄长再登高位之时,将我拔擢为府县主官,我陈家岂不是又多一条门路吗?”

陈奇之气的满脸通红,一屁股坐下,气哼哼的转头朝向一边,不再看陈奇申一眼。对这种厚颜无耻的小人,他一向看不惯,三房欺压二房之事也是令他痛恨无比,但也不能公然翻脸,只能暗中帮助二房一家,偷偷送一些米面油菜之类的物资,生怕那位七旬婶娘受到委屈。

陈冯如清咳一声,笑容满面的对着陈奇帆问道:“老八,玉铉是你亲亲的兄长,你二人自小就是兄友弟恭,你的话在玉铉那里分量最重,今天咱们自家人坐在一起,你就照实说,你以为谁去凤阳为好?”

陈奇帆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族叔,既然你让我说实话,那我就直说吧,我觉得九弟去最合适!”

陈奇帆的话让大多数心中有愧之人默然不语,虽然他们最想听到陈奇帆口中能说出自己或至亲的名字,但如果被族中遣去凤阳,陈奇帆给陈奇瑜修书一封,把两年多来家族中对二房的种种苛待言明,陈奇瑜闻听家人受到如此对待,肯定是将人赶回,就算让外界所知,别人也不会指责他对族人无情,毕竟是有些人确实过分了。

陈奇申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冲着陈奇帆拱手作揖道:“八弟,往日种种都是七哥之错,七哥在这里给你赔不是,待会我还要去给婶娘磕头赔罪!咱们毕竟是一个祖上,是至亲之人,前番只是兄弟之间闹别扭而已,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八弟你就给哥哥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可好?”

陈奇帆低头不语,陈奇申又转身冲着陈冯如作揖道:“族叔,您毕竟是族长,您不能眼看着我一名举人后半生蹉跎度日吧?咱们陈家多出一个官身,将来的路就会多宽广一分,子孙后代也会多一份福德,还是您给八弟说说吧,三哥那里等我去了自会大礼赔情!”

陈冯如手捋胡须思衬起来,作为百余口人的陈家族长,任何事他得通盘考虑,自从陈奇瑜下狱后,陈家为官的几人相继被罢职回家,陈家下一代里只出了几个生员,资质也都平庸,想再出一个进士恐怕不可能了,若不是陈奇瑜奇迹般的付出,陈家说不定就此败落下。现在虽然陈奇瑜复出,可这么大家族只有这一个官身,在官场上没有同族之人相互帮衬,总是势单力孤一些,那些同窗同科座师之类的,都是捧高踩低之人,遇事还是至亲才能用心相帮。

想到这里,陈冯如打定主意,他开口道:“老八,老七说的有理,虽然他前番鬼迷心窍,做错了许多事,但那也是因为陡然之间被罢官憋得一股邪火而至,今日他既然知错赔罪,我看还是给他一次机会吧,否则传出去对玉铉声名有损。这样,二房月例从本月起每月翻倍,家族的生意还是交给老八去打理,将来我们老一辈入土之时,这族长之位就是二房的!你们可有异议?”

说完,他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一圈,平日里陈冯如在族中还是威信很高的,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陈奇瑜的事情出现了错判,虽然没有公开苛待二房,但很多针对二房的举措他也是默认的。但毕竟多年的积威犹在,他最后几句话加重了语气,其他人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提了。

陈奇申拍掌道:“族长的话谁敢不听?我完全赞同!”

其他诸人也默认了陈冯如的决定,形势比人强,以后还要指望沾二房的光呢。

见没人出言反对,陈冯如满意的点点头道:“老八,我看这样吧,让老七和老九同去凤阳,老七圆滑,老九刚直,玉铉也会量才使用,咱们陈氏一族也多了一份希望,你看如何?”

陈奇帆虽然对陈奇申极其反感和厌恶,但身在一个大家族中,还是要顾全家族利益的,如果坚持不让陈奇申去凤阳,虽然最后很可能如己所愿,但对整个家族的团结不利,并且也许会对哥哥的名声造成损害,他不想哥哥身上再有一丝污渍。

想到这里,陈奇帆直起身看了一眼陈奇申,然后开口道:“族叔的话侄儿怎敢不听?大家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了陈氏一族的荣光,过去的事我不会再追究,只希望各位叔伯兄弟回去后能反思一下往日的言行,我们是至亲之人,遇事不是共同担当,而是埋怨躲避,甚至用某些小手段泄愤,这是一家人应该做出的事吗?”

在座诸人除了陈奇之外,都低头不语,也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不屑一顾。

陈奇帆接着道:“今日当着众位叔伯兄弟的面,我代表二房把话说透,再有令人不齿之事发生,我二房会主动离开陈氏,就算要饭乞讨,也绝不再踏入陈家一步!”

众人都惊讶的抬头看向陈奇帆,陈冯如赶忙赔笑道:“这话过了,这话过了!咱们都是同一个祖上,何至如此?先前都是误会,自家人说个透彻就行了!好了,那我这就给玉铉修书,老七和老九,从族中挑选二十个精干人手作为护卫,带上五百两金子,收拾好了就赶赴凤阳!世道不太平,路上切记小心谨慎!就这样吧!”

第七十九章 凤阳

为了安全起见,陈奇申和陈奇之兄弟两个带着护卫,先往东走再折向南,绕道真定后走山东,近两个月后才抵达凤阳。

找了客栈歇息洗漱后,陈家兄弟带着家书前往抚衙,拜会自家这位人中龙凤。陈奇瑜在二堂热情的接见了自己的两位族弟。对这两人他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知道陈奇申曾任过县主簿,处理公文政事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陈奇之虽未曾出仕,但踏实可靠,有些私密之事交于他自是放心。

陈奇瑜接过书信,没有急着打开观看,而是先询问了母亲的近况,听闻七旬老母并未得知自己下狱一事,陈奇瑜还是暗中舒了一口气,他一直怕母亲得知自己下狱会担忧害怕,还好家中始终瞒着她,听到母亲年老体衰,身体开始不佳时,年近五旬的陈奇瑜不禁垂泪不已。

良久之后,心境平复了的陈奇瑜打开书信,陈冯如的信自是报喜不报忧,无非是恭喜贺喜之类没营养的话,然后是此次族中派遣这二人前来听命,还望他不吝提拔等等。

弟弟陈奇帆的信内容比较详尽,把一年多来的家中发生的种种事端一一说明,更对陈奇申的小人之举痛骂不已,对陈奇之的暗助之情大加赞赏,明言希望兄长重用九弟,对陈奇申就不必过于用心提拔了。

陈奇瑜看完书信之后,心中对陈奇申暗自生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笑着与二人寒暄叙谈,并派人从凤阳府最好的酒楼订下酒席送到抚衙内,然后打发衙役去客栈知会那些护卫仆从,把携带的物品全部搬到抚衙后的内宅,然后给各人安排好住处,这才作罢。

往后的事情就是公式化的了,陈奇瑜虽然厌恶陈奇申的行为,但仍然分派他处理各种公文书案,不管怎样,还是自家人用着放心,至于以后,听其言观其行吧。陈奇之则是作为陈奇瑜的亲随,跟着他走访士绅,约见地方官员和卫所将官,商谈各种公私之事,这已是把他当做亲信,培养锻炼他为政一方的经验了,陈奇之也是聪敏之人,没过多久就以渐渐熟识了官场上这一套东西,陈奇瑜对他也甚为满意。

陈奇瑜没想到,自己入狱两年有余,大明局势竟是变得如此复杂危险,原先被他蔑视的土寇竟然已成气候,流贼声势越来越大,流动范围越来越广,甚至竟流窜到大明龙兴之地,把皇家的祖坟都给刨了。

而官军的表现则是越来越差,从最初的几百官军就能撵的成千上万的流贼四散而逃,到今天居然屡屡被流贼所败,导致出现了畏战避战的情况;更为不妙的是,这种局势几乎每天都在恶化,这让陈奇瑜既深感不安。

当初自己要是在车厢峡全歼了那伙数万人的流贼后,再挟大胜之威穷追猛打,或许流贼早已覆灭了,就算还有残余,也已对大明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了,没想到自己一时之失,竟造成今日之危局,真是悔不当初啊。

心中有愧的同时,他对洪承畴和卢象升也非常不满,尤其是对接任他五省总督位子的洪亨九。

在对照舆图翻看过两年来朝廷的塘报之后,陈奇瑜对于洪承畴的举动感到不解:流贼中最强的高迎祥原先在关中,盘踞于泾阳、三原一带,洪承畴手握两万大军却视而不见,逡巡于华阴、渭南之间,高迎祥在他眼皮底下连破州县城池,抢掠金银粮草无数,洪承畴却始终不敢靠近,可能是畏惧于高闯的上万骑兵,洪承畴根本不敢和高迎祥正面较量,而是等其暴掠而去后才尾随抵达,陈奇瑜断定洪承畴是不敢掠其锋芒,以游击为名故意躲着高闯。

对于高闯流窜到河南后卢象升的做法,陈奇瑜也是感到不满:当初高闯进攻汝宁、上蔡,卢象升却反其道而行之,前往叶县、泌阳之间;高闯攻破光州,卢象升还驻扎于信阳,也是对高闯采取了放任的态度,;这些举动只能证明了卢象升的惧敌心态。

陈奇瑜分析形势后做出了一个假设:蔓延于陕北的闯将李自成等人,数量并不多,可以专责陕西巡抚去对付;河南灵宝、卢氏一带的老回回、革左五营等上万人马,专责河南巡抚对付;总督洪承畴和五省总理军伍卢象升集中兵力,从东西两侧全力夹击高闯,凤阳巡抚、湖光巡抚、应天巡抚则从各自防线包抄策应,将高闯包围在中原腹地,一举将其重创或者歼灭。

但时过境迁,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现在不光是高迎祥、张献忠等势力越发强大,就连远在陕北延安一带的李自成也借机壮大起来,蝎子块拓养坤、张妙手等人也是四处游荡,攻陷防守力量薄弱的城池,获得人员和物资上的补给。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他只是凤阳巡抚,还是得圣上开恩给的,眼下他的职责就是如何在凤阳巡抚任上做出一番成就来。

他上任凤阳前,专门找在朝为官的同年了解过这里的情况,并从官方的各种能利用的渠道打听关于凤阳的消息,综合各种信息之后,陈奇瑜得出一个结论:凤阳是个穷地方,崇祯八年流贼焚烧皇陵后,这里更成了个火炉。

凤阳土地贫瘠,在江北各府中列于下下等,十年九荒;一遇灾荒,百姓就习惯了拖家带口外出逃荒,有人开玩笑说,南京城里十个乞丐有九个是凤阳的,这话虽然夸张,但凤阳人逃荒乞活已成为一种风俗。

人口的大量流失,但每年应缴的赋税并没有减少,连年累积下来数目惊人,官府却是催征不断,这些赋税就落在了还留在本地的百姓身上,留守的百姓交不起了,只能逃亡,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崇祯四年南京礼部侍郎钱士升在奉命祭告皇陵后,向崇祯报告了凤阳的衰败景象:土地多荒,庐舍寥落,冈陵灌莽,一望萧然。他在奏本中希望崇祯能够给凤阳减负免征,崇祯当时正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顾及一府之地的好坏,直接就把钱士升的奏本留中不发。

陈奇瑜到任后,在对凤阳的情况大致了解后,与凤阳知府李启梅、巡按御史陈良谟一起,召集当地富豪士绅与会,商讨如何振兴凤阳之计,并言明已向朝廷上奏,请求减免凤阳赋税;当务之急便是趁冬季农闲时节,兴修水利,开荒拓地,收购耕牛骡马等牲畜,争取明年夏收能有个好的收成;但官府无钱,还请诸位士绅慷慨解囊,共度时艰;捐献钱粮多者,巡抚衙门会向朝廷上本,给捐资者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以示表彰。

与会的士绅不是致仕回家的朝官,就是家中有人在朝为官的家族,凤阳虽然是个穷地方,但这些人依旧通过各种手段谋得了不小的财富,利用天灾人祸之时,百姓为了活命,强迫百姓贱卖田地是士绅们惯用的手段,然后再将田地佃租给原来的主人,每亩收取十七的田租,致使凤阳所有的耕地,十之七八集中在了这些人手里。

至于被召集来的富商,也都与官场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上至各级主官,下至书吏衙役,都被他们的银子喂得饱饱的,可以说在凤阳这个地方,他们谁都不怕,巡抚大人又如何?不管巡抚有何指派,还不得靠下面的各色人等具体实施?如果巡抚的指令损害了大伙的利益,用最常用的拖字诀就能让大人焦头烂额,最后只能妥协了事。

但巡抚大人今日只是劝募,这也是历任新官必有的一个过场,大伙总要给大人一个面子,于是在一位四品致仕士绅的带领下,大家你五百,我三百的各自说出自己要捐输的数目,最后共募得白银三千两,粮食八百石,这已经是看在陈奇瑜昔日做过五省总督的面子上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了。

第八十章 困难

陈奇瑜久历官场,对其中的门道自是清楚无比,他也没指望能从这群自私贪婪的人身上得到多少,所以在捐输之后,对众位慷慨解囊的士绅们大加赞赏,表示会将各人捐助的钱粮所用之处张贴告示公之于众,让大伙的银钱花的明明白白,并且会上奏朝廷,表彰各位的义举等等诸如此类的官话,士绅富商们也纷纷对大人一心为民,清正廉洁的高大形象予以了充分的肯定,表示会紧密团结在巡抚大人周围,为共同建设一个富饶美丽的新凤阳做出应有的贡献。

大家心知肚明,说是捐输助民,其实这就是给巡抚的见面礼就是了,至于这批钱粮的去处,他们毫不关心,只要巡抚大人记得自己就行。

陈奇瑜以公事繁忙为由,谢绝了士绅们宴请,随后众人告辞离开了抚衙,李启梅和陈良谟留了下来。

陈良谟三旬左右,崇祯二年中进士,留朝在吏部观政,一年后任户科给事中,为人正直敢言,数次上本弹劾温体仁、王应熊、张志发等阁老重臣尸位素餐、窃居高位,被一众阁老视为刺头的代表性人物,与另一个以敢言著称的兵科给事中常自裕被喻为“柏台双壁”,在朝中的名气相当响亮,这次崇祯钦点他下到凤阳为官,自是有考察重用之意。

陈良谟对坐于主位的陈奇瑜拱手道:“抚台大人,下官与大人先后到任凤阳,对于当地舆情民意尚未彻底了解,下一步如何打算,还请大人示下。”

陈奇瑜笑道:“本官与陈大人一样,对凤阳一无所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本官认为还需亲身查访一番之后再做打算;李大人在凤阳任上已久,对此间人物知之甚详,有何见教不妨直言,我等受朝廷之托管治一方,自是要同心协力,共同作出一番成绩,才不负圣上寄予之厚望!”

李启梅是天启三年的进士,在地方府县蹉跎已久,为人精滑无比。他对于陈奇瑜的到任持无所谓的态度,凤阳历任巡抚都把这里当做一个跳板,任内最大的职责就是和地方士绅搞好关系,相互勾连,把自己的关系网织的更加紧密;至于百姓是死是活,朝廷赋税是否完成,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关系得当,朝中有人为其说话,三年期满,自去别处发财就好。

李启梅拱手道:“下官在凤阳府任上已经四载,对此地风土人情倒也算是了解,其地贫瘠无出,其民油滑难治;士绅倒是对朝廷政令相当配合。抚台大人初至,要想做出一番政绩,下官觉得还需与适才捐输的士绅人等保持往来才好。”

陈良谟冷笑道:“李大人所言有违凤阳父母之责!本官认为,为官一方自当造福于民,若官府视民如贼,则民定会视官如寇!李大人所言凤阳百姓油滑难治,除却天灾之外,难保有人祸之嫌!士绅家中奴仆成群,终日宴饮高歌,其名下田地所出却无一文纳入国库,百姓以仅能裹腹之田地,既要承受天灾之祸,又要担负累积之租赋,重压之下,仅是逃散异地已是无奈之举!倘若如山陕一带,在有心之人蛊惑下,难保有更大祸端发生!”

巡按御史虽然级别不高,但负有监察本地官员之责,有直接给皇帝上本的权利。陈良谟连阁老都敢骂,何况一个小小的知府?他听到李启梅说自己之下子民油滑难治,顿时怒火上头,他出身贫寒,年幼丧父,寡母靠给大户人家帮佣,把他和哥哥拉扯成人,陈良谟从小聪明好学,母亲东挪西借,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上进,直到他中了进士入朝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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