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634节

吴伟业接过秀芝递来的那瓢清水后开口问道。

“爹爹的腿摔断了!娘亲去岁病死了!家中只有奴奴跟爹爹、弟弟三人!

大叔,你赶紧喝水,这水可甜了!”

吴伟业将水瓢递给吴全一边迈步向屋里走一边继续问道:“那你家中可有田地?爹爹伤了腿可曾找郎中医治?平日里你们三口人如何做活?家中可有余粮?”

“敢问外边是那位贵客?秀芝年小不懂事理,若是有得罪之处还望贵客莫要见怪!若是无事,客人自回可好?”

未等秀芝开口回话,里屋中明显是秀芝爹爹的声音传了出来,吴伟业迈进堂屋后看了一眼,然后踱步到来到里屋的布帘前,一掀帘子进了里屋。

此时天色已暗,未曾张灯的里屋黑乎乎一片,吴伟业隐约看到里屋一侧的炕上躺着一个人,不用问,这就是不知何时摔断了腿的秀芝父亲了。

“这位想必便是秀芝的爹爹了?不知尊姓大名?

吾乃京城人士,今日游玩至此,恰巧遇见秀芝小娘子在捡拾柴草,吾也是家有儿女之人,不忍见秀芝如此年幼还要做如此粗活,故而以口渴为名前来其家中一观。

吾想知道的是,汝家中境况究竟如何?一双儿女如此年幼,汝腿又折,恐是无法起身做活,那汝三人如何过活?汝这腿伤可曾医治过?”

“回这位贵客的话,小人名唤孙成,祖居这赵各庄,家中有薄田五亩,每年能收四五石粮食,幸得朝廷大老爷不收赋税,这些粮食也能勉强糊口,只是去年小人娘子亡故,今年小人打时又断了腿,儿子尚且年幼,家里便只能由秀芝打理了!

这两个孩子跟着小人遭了罪了,唉!

小人断腿已有数月,家中并无余钱找郎中医治,多亏秀芝里外操持,才使小人一家三口存活下来!

这位贵客要是有心,便将小人这双儿女买了去,给他二人一条活路,小人这条贱民便死在这里好了!”

听到吴伟业的问话后,秀芝父亲也是长吁短叹,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哽咽,语气里满是对儿女的愧疚之意。

第七百八十三章 天下良心

“爹爹爹爹!秀芝不要离了爹爹!秀芝能挑水、打猪食、做饭、捡柴、收田、浆洗衣衫,怎样的活计都能做得!秀芝吃的也少!秀芝只想着与爹爹弟弟到老了也在一起!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处!”

一直站在屋外倾听父亲与吴伟业说话的秀芝冲进里屋,扑到躺着的父亲怀中一边大哭一边央求着,恳求爹爹不要将自己和弟弟卖掉,无法动弹的孙成也是悲从中来,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女儿的发髻,热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他恨自己现在成了残废之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只有七岁的女儿挑起了养家的重担,用稚嫩的肩膀扛着这个家艰难前行,可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吴伟业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翻滚激荡的心绪,缓缓开口道:“今日既是吾遇到秀芝,亲眼目睹汝家之困境,那便绝无袖手旁观之理!”

说罢,吴伟业迅即转身出了里屋,向着院外大步而去,秀芝赶忙直起身来,抹了抹眼泪后追出屋外。

“大叔!天都黑了,你可要举火把!村子外面有野兽!”

吴伟业闻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注视着几步外这个过早成熟懂事的女童,心中的怜悯之意大盛。

“秀芝小娘子,大叔保证,不用数日,你将不会再如此艰难存活!

大叔将会尽自己之力,使天下诸多如你般之孩童整日笑声充盈!”

天色黑的透彻时,永安禅寺后院的一间客舍中,吴伟业正在明亮的烛火下奋笔疾书,但这一次他写的却并不是诗词游记,而是对近日偶遇秀芝以及孙成一家困境的描述,并且用大段字,表达了自己对底层民众的同情,也对朝廷施政方略提出了质疑。

孙成一家的状况,在大明绝非少数,尽管皇帝所施行的仁政是千古未有之举,但在这种惠及万民的策略下,还会有很多被无视和遗忘的角落,在这些角落里,也有无数鲜活如秀芝般的生命,挣扎在死亡线上。

如何尽可能的让每一条生命都能更有尊严的活着,而不是如孙成一家那样整日苟延残喘着,直至最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人世,朝堂大佬们应该对此反思并予以解决,否则便是尸位素餐之辈,不配坐于高位。

吴伟业在结尾时毫不避讳的将这段话写了上去。

已经醒过酒来的龚鼎孽在看过吴伟业的行时不置可否,只是劝说他不要太过锋芒毕露,这篇章若是刊发在皇明周报上,指不定会得罪多少大人物,那样的话对他的仕途极有可能产生很坏的影响。

没想到的是,龚鼎孽自以为一番好意的说法却让吴伟业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性情中人的吴伟业很希望能从这位好友口中,听到与自己相似或是一致的观点,那便是对人性的关怀和关切,而对方看完这篇章后,首先想到的便是前程和利益,这让吴伟业顿时大为不齿。

在假意与龚鼎孽寒暄几句后,吴伟业便以困乏为由送客出门,心下已经打定了与其断绝来往的主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

有才无德之辈,哪里配得上与吾为友!

多年的交往,算是自己识人不明!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早早便起床洗漱完毕后,在给龚鼎孽留下一张有紧急公务在身的便笺后,吴伟业便匆匆乘车动身赶回京师,吴家的仆从则是暂留寺里,龚鼎孽主仆将会乘坐另一辆马车回返。

明天便是新一期皇明周报发行之日,吴伟业要赶在排版定稿前,把自己这篇章刊登在上面,然后他会安排府上的管家再来一趟赵各庄,把秀芝一家三口接到京师,给孙成医治断腿,之后把他们一家人收留在府上。

作为皇明周报的副主编,吴伟业享受的是从四品的待遇,每月六十五两俸禄,每年年底养廉银四百两,再加上四海商行的分红股息,一年收入一千五百两左右,更别提昆山老家家族中的产业红利了,林林总总算起来,吴伟业身家算不上豪富,但也是相当可观了。

回到京师的吴伟业并未回府,而是直接让车夫驾车驶到报社公署,吴伟业下车进门后直奔主编朱之瑜的公房。

“骏公不是携友登高去了吗?怎地回返如此仓促?可是香山盛景入不得汝之目?”

看到匆匆而入、一脸严肃神情的吴伟业,正在审稿的朱之瑜先是一愕,随后叫着吴伟业的字开玩笑道。

对这位比自己小十岁的大才子,朱之瑜还是非常欣赏的,平日里两人也是时常清茗一杯、坐而论道,在诸多事务上,两人的观点还是十分相似的,在朱之瑜严谨务实的作风影响下,一年多来,原本有些浮躁轻狂的吴伟业也逐渐变得沉稳内敛,对时政和民生的关注度也逐渐增多,整个人变得更加有血有肉起来。

“楚屿兄,香山盛景的确美不胜收,览之令人沈醉其中!

只惜,如此美景之下,确有令人痛心之事!弟观闻之,便觉当登载于报纸之上,使有心人为之警醒,莫要再以身处千古盛世而自傲!”

吴伟业拖过一把交椅坐在了朱之瑜大案的对面,随后自袖中掏出自己昨夜写就的稿递了过去。

朱之瑜有些诧异的放下手中的稿件,接过了吴伟业递来的稿笑道:“吾观骏公颜色,似是遇有不平之事,不过,汝之所言吾倒是甚为赞同!

吾以为,崇祯盛世只是刚刚开启,离鼎盛之日还是相距甚远,吾辈之人当以手中之笔针砭时弊,力促这盛世如你我所愿!”

说罢,朱之瑜低头看起了稿,随即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骏公此次香山之行所获甚巨!

若非骏公此,吾亦不知在京畿之地,竟然有如此困顿之户!

而据此推断,天下如孙成之家者不知凡几!

此事不仅当使朝堂诸公警醒,我皇明报社亦当引起反思!

采编诸人虽亦亲临市井之间,以观动态而征素材,但却足不出京,无法体验更多民间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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