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217节

虽然不清楚洪承畴此去辽东会采取什么手段,但与辽东将门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吴襄知道自己几个舅哥以及手下那帮将领的德行,如果洪承畴手段过于简单粗暴,在事涉个人利益的问题上,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出现极端事例。

前任蓟辽督师吴阿衡赴任锦州不久,就被辽东那帮武将连吓带哄的赶回关内,无奈之下只能龟缩于蓟镇,整日饮酒消愁,直至被一道圣旨罢职回家。

祖、吴两家虽然是利益相通,在大事小情上向来共进退、同取舍;但吴襄素无大志,对目前的富贵荣华已是相当满足,他甚至有过走通朝廷重臣的关系,回京谋取一个虚职、安享富贵的念头。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吴家已被舅哥们绑在了一条船上,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呵呵!左都督一番好意,在下心领了!沈某不才,追随洪公身侧已五载有余,期间见识过无数重将悍卒、凶贼恶徒,尸山血海中混迹多年,沈某自认不乏胆识与见识;辽东一地终归还是大明之地,辽东将卒亦是大明官军,洪公身负圣命督师蓟辽,此乃代天子行事也!沈某亦曾虑及此行后心有所悟,值此四海平定、官军强盛之际,大明之境内何人敢违抗天命!”

沈世玉言罢,端起酒碗仰头喝干。

他知道吴襄的示好之意,但身为钦差大臣的幕僚,沈世玉决不能示之以弱,他这番话其实就是代表着洪承畴的态度。

酒宴与酉时末结束,吴襄父子分别恭送洪、沈二人回客房歇息。

到达客房门口时,沈世玉转身对身后的吴三桂开口道:“长伯,数月不见,学问可曾放下?来来来,随某进屋,某要考校与你!”

第二百四十五章 坦荡

“长伯,自陕北一别后,某曾以为你我二人再难相见,不曾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竟又重逢!可惜的是,待此次钱粮一事交接完毕之后,某便要随洪公远赴关外,离别前某有些话要叮嘱与你,至于你如何取舍某并不在意!”

待侍女给二人倒上茶水退出后,沈世玉端坐主位,用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吴三桂,直言不讳的开口道。

“在陕两年间,沈公待三桂亲如子侄,沈公有言但讲无妨,三桂静听教诲!”

坐于客位的吴三桂起身施礼道。

沈世玉摆手让其坐下后继续言道:“某比长伯年齿稍长,半生所历之事比你略多;某之所以看重与你,实是因长伯你兼具文武,乃大明不可多得之将才也!若将来放手施为,前途不可限量!只可惜你现今仅为副总兵衔,纵有一身本领,却无施展之地也!”

沈世玉的语气中流露出惋惜之意。

对于文能挥毫泼墨、武能冲锋陷阵的吴三桂,沈世玉是发自内心的欣赏。

大明不缺统兵大将,但像吴三桂这种文武双全者,在普遍大字不识的将领中里却是极其罕见。正因如此,沈世玉抱着惜才的心理,方才在洪承畴的授意下,与吴三桂加深了交往。

沈世玉言罢起身走到房门处朝屋外打量一眼,把门掩上后回到座位,压低声音道:“长伯,某有机密之事相告,此事事关重大,如何抉择全凭你之本心!”

吴三桂见状连忙将身体前倾,沈世玉接着道:“洪公离京前曾蒙圣上召见,据洪公对某所言,在流贼覆灭、境内人心日渐安稳、朝廷税赋充裕、官军选练数只强兵功成之际,圣上欲以洪公为帅,于明年对建州大举用兵,力争大量歼灭建虏有生力量、毁掉其生存根基,以使困扰我朝多年之辽东边患彻底消除!”

吴三桂闻言心中一惊,心思电转间已明白了其中的寓意:若是来年朝廷对建州发动的攻击取得成功的话,辽东将门养贼自重的好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此事事关祖、吴两家以及无数依靠在其门下生存的官将的前途命运,若是自己将此绝密消息告知大舅一家,肯定会在辽东上下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即将赴任的洪承畴与沈世玉怕是会面临十分危险的处境。对于要来砸自家饭碗的人,某些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从亲情和利益的角度来讲,自己应当尽快把消息传递到锦州,以便使大舅早作谋划和准备;但这样一来,就会辜负了待自己如师如兄的沈世玉,以及将自己拔擢到副总兵一职的洪承畴。此事不管如何抉择,都会伤害到于己有恩的一方,吴三桂想明白之后顿时心乱如麻,脸上也是阴晴不定,内心更是纠结无比。

“长伯,某知你心中所想;某当日听闻此信之后,心内亦是挣扎纠缠良久。于私下思虑之时,某亦曾想过对你隐瞒此事,但此事关系到你吴家将来之前程,某若隐瞒与你,明年之后或许吴家之前景便会惨淡至极,就算某有心相助也怕是无能为力;于是某便痛下决心,择机将此事告知与你,至于结果却不去考虑,某只求心安,与你相逢时内心坦荡便可!”

沈世玉看着沉默不语的吴三桂温言道。

他理解吴三桂的心情,也清楚抉择之难。之所以选择将此事告诉吴三桂,也是他和洪承畴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祖、吴两家是真正的辽东之王,洪承畴若想在任上做出一番他人不能比拟的功绩来,单靠以势压人是不可行的。

强龙难压地头蛇,若是能将吴家从辽东将门中争取过来,或者说能把两家分化开来,那对洪承畴经略辽东将是极为有利之事。

沈世玉的话大部分出自真心,但目的并非全为吴家着想。从内心深处,他对吴三桂确实非常看重,但在关系到东翁以及自家的前程时,他和吴三桂之间的友情便成了可以利用的筹码。

“沈公厚爱,小子实是无以为报!只是此事关系实在重大,小子终究阅历太浅,现下心内已处两难之境!小子不才,还望沈公指点迷津!”

沈世玉坦诚的态度打动了吴三桂,在犹豫半天之后他终于开口道。

“长伯,此事若想有个皆大欢喜之局,难就难在取舍二字上;祖、吴两家代朝廷镇守辽东多年,虽说于防范建州破关而入一事上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但世人皆知的是,两家也从中获取了巨大之利益;单从官衔来讲,据某所知,祖家子弟最小官阶亦是游击,但凡能披甲上阵者都是参将以上军阶;可号称数万之多的关宁铁骑,多年来与建虏交锋可曾有过胜绩?自天启年间始,朝廷岁入七成都拨付给辽东,每年耗费粮饷多达七百万两上下,可这些钱粮都落入谁家库房?十几万宁锦军卒有多少还能披甲执锐、与敌争锋?原先朝廷无可用之兵,迫不得已下只得仰**锦大军防贼破关,可是世易时移,在百万流贼覆灭、朝廷手握数只强军之当下,辽东上下犹自却不知收敛、不懂进退,此岂非取死之道乎?人之贪欲实无穷尽也!若将来朝廷聚集重兵至辽东,假途伐虢之例可远乎?辽东上下可敢与朝廷为敌?真要有那一日,长伯如何自处?”

沈世玉眼见吴三桂心神已经松动,便更进一步,直接将辽东上下贪得无厌的嘴脸揭穿,也把明年朝廷调兵前来的另一种可能说了出来。

沈世玉尖锐的言辞对吴三桂的内心触动极大。

自家人知自家事,所谓的关宁铁骑对阵同等数量的建奴野战毫无胜算,多年来宁锦大军只能依靠坚城大炮龟缩于城内守御,十几万大军分散于辽西走廊一带的数十个城堡当中,只能勉强与建州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若是朝廷真是以攻伐建州为借口,调集重兵顺势攻击宁锦军,到时都不用分兵,只要将祖家的老巢锦州拿下,将祖大寿等人擒杀,没了主心骨的宁锦军溃散败亡已成定局。

以自己父亲的性格,到时根本无胆敢聚兵对抗朝廷,何况在此之前,朝廷说不定把他们父子先给收拾了也难说。

“照沈公所言,圣上及朝廷莫非定要将祖、吴两家赶尽杀绝才罢休不成?可我两家世代效忠大明,并无反出大明之意啊?!”

沈世玉的话虽有道理,但吴三桂心内还是觉得不舒服;现在他已经有些相信沈世玉的威吓之言,心里更是隐隐觉得,朝廷明年聚兵的目的其实就是冲着辽东将门来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出关

“呵呵!长伯之言谬亦!某适才所言亦是最坏之结局而已,其实朝廷并无认定辽东上下已有异心,洪公此行亦是欲使宁锦军上下一心耳!否则圣上只需遣数名锦衣前来便可,何须动用大兵?试问,若是锦衣前来,令尊与你可敢抗命?”

沈世玉笑道。

就算在前几年大明全境纷乱四起之时,锦衣卫仍然是文官武将畏之如虎的存在。祖大寿自崇祯二年率军返回辽东后,因为生怕遭到厂卫抓捕,八年来一直不敢跨过山海关来到内地,可见厂卫的威慑力有多大,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就连祖大寿这样手握重兵的大军头,也只敢抗旨而不敢公开造反,何况其他文官武将了。

真如沈世玉所言,若是皇帝已对吴家生出杀心,早就派遣锦衣来拿人了,难道吴襄敢领兵反抗吗?被山海关和京师夹在中间的蓟镇兵卒会听你的将令?就算手下听令,一万多人能打得过朝廷数万精锐吗?

“沈公到底何意?是让我吴家与祖家彻底撕破脸皮不成?恕小子直言,真要如此的话,怕是于大事无补。毕竟祖家世代将门,在辽东之地经营多年,其势力不是我吴家可比。小子亦觉沈公适才言下之意,圣上似无使辽东生乱之意,督师此去关外只带亲兵数百便是明证。小子与家父乃大明臣子,自当遵从圣上及朝廷指令,故今日还请沈公明示,只要并非过分之举,我吴家绝无二话!”

在沈世玉的一番软硬兼施下,年轻的吴三桂终于招架不住败下阵来。

“长伯既是知道吴家还是大明臣子,那就应该尽到做臣子的本分才好!你现下仅为副总兵衔,以你之材实在是太过屈就!军将若无战功,单靠裙带根本不会有升迁足够之资本!在流贼大部肃清之情势下,若想立功,明年的建州战事便是长伯你最后之际遇!可你有无想过?在朝廷上下对辽东恶意满满之际,你还有机会带兵出关参战吗?你还年轻,难道甘心于前程仅此而已?若想立功,必须要成为统兵大将!洪公此次欲整饬宁锦大军,以使来年征伐大军上下一心而无后顾之忧,这便是你的机会!长伯,说句诛心之言,史上之名臣重将,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优柔寡断、思虑过多之人,最终一生碌碌无为!值此大变革之际,须得有足够大之魄力才能出人头地!长伯,某言尽于此,具体如何你好生琢磨!”

三日之后,在交接完粮饷之后,洪承畴带着五百标营护卫离开蓟镇,向山海关行去,同行的还有吴三桂以及吴家的三千马队。

在把沈世玉的话告知父亲后,吴襄父子秘议良久,最后决定以吴襄染恙、需要有人照顾为由,让吴三桂去锦州将家眷接回关内。

至于带领大股骑兵出关,是因为有圣旨命蓟镇派兵作为洪承畴的标营护卫,真实的原因是奉旨便宜行事的洪承畴,将宁远总兵的位置许诺给了吴三桂。

洪承畴进京陛见时,君臣二人曾经看着舆图对辽东防线进行过全面的评估,这也使洪承畴对宁锦一线有了更加详尽的认知。

在紫禁城珍藏的坤舆图上,整个东北及蒙古一带的地形一览无余。

大兴安岭以及七老图山、努鲁儿虎山和燕山,这连绵不断的大片山脉把东北、大明内地之北境、以及蒙古高原切割成了三块,也使得三地之间的往来变得异常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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