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674节

荀攸一惊,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笑。“佐治,你有没有想过,袁本初为什么会有废长立幼的打算?”

“利令智昏。”辛毗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原本也这么想,可是现在看来,这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们都低估了袁本初。”荀攸摇摇头,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语。“袁本初为人刚愎自用,但他不会不清楚废长立幼的危害。别说袁尚还小,会不会夭折都说不准,就算袁尚已经成年,刘家的实力又岂能与党人相提并论?”

辛毗眉头微蹙,沉吟了片刻,倒吸一口冷气。“公达,你的意思是说,袁本初废长立幼,是担心袁显思被党人左右?可是……”他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他与党人接触得不少,与何颙在南阳半年多,对何颙的脾气太清楚了,简直是一柄利刃,老而弥坚,伤人伤己。那袁绍是不是无法接受何颙,却又不能公然与党人决裂,所以要借孙策之手杀何颙?以他对付韩馥的作派,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辛毗忽然觉得很失落。“公达,党人以天下为己任,前仆后继者以千数,最后却要落到这一步吗?”

荀攸转头看着辛毗。“奇怪吗?你也不是借刀杀了边让?”

辛毗很尴尬,无言以对。

“形势在变,党人也要变,何伯求那一代人已经是日薄西山,袁本初曾经追随他们,但他现在身份不同了,想法也变了,有分歧在所难免。”荀攸轻轻放下茶杯,耷拉着眼皮。“何伯求想以孙将军代替袁本初,为党人再营一窟,用心是好的,但他的手段未免太陈旧了。刻舟求剑,削足适履,焉能不败?”

第1069章 变则通

辛毗沉默了片刻,忽然有所感悟。

“公达,友若本在河北,文若去了长安,你在这里,你们叔侄是不是有什么约定?”

荀攸不解地看着辛毗,随即又笑了,摇摇头。“你可能不信,但我们的确没有约定。当然,我没有留在邺城,也没有去长安,而是来这里,的确有想另辟蹊径的意思。从陆贾、贾生起,儒门抗争了几百年,历儒法之争,经王莽之变、两次党锢,那么多先贤付出了荣耀和牺牲,却还是看不到一点希望,不能不有所变化。易云:穷则变,变则通嘛。”

辛毗感慨地点点头。“荀家人才辈出,让人望尘莫及,将来颍川世家必以荀家为首。”

“只有荀家是不够的,甚至只有党人都不够,这是有志之士共同的事业。”荀攸抬起头,坚毅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的蓝天。“何为士?以仁为己任,死而后矣。求仁得仁,夫复何怨?”

辛毗点头附和,过了片刻,突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长身而起。“公达,你的意思是说……何伯求必死无疑?”

荀攸默然不答,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辛毗愣了片刻,慢慢坐了回去。他身为年轻一辈的智者,岂能听不懂荀攸的意思。如今天下大乱,州郡各自为政,但真正有实力的势力只有三个:长安的朝廷,河北的袁绍,东南的孙策。朝廷有道统,袁绍有世家,孙策后来居上,集结了一群寒门士子,凭借着寒门士子特有的无所畏惧,硬是打出了一番天地,与朝廷、袁绍鼎足而立。何颙逃离了长安,又离开了河北,现在又刺杀孙策失败,除了死,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何颙死了,张俭闭门谢客,那一代党人将成为过去,接下来就看荀攸这一辈人各展所长,看看谁的选择是正确的选择了。

辛毗叹息道:“可是如此一来,党人分裂在所难免啊。”

荀攸慢吞吞地说道:“党锢之祸,不就是党人太团结,引起了朝廷的猜忌吗?”

辛毗苦笑。党人的势力的确太大了,不仅朝廷忌惮,袁绍也忌惮,孙策也不例外。荀攸不肯出面救何颙,也许正是出于这方面的担心。如果让孙策感觉到威胁,他也许会更排斥党人。这么说,他将何颙关押起来却不杀,正是要看荀攸的反应。如果荀攸反应强烈,不仅救不了何颙,反而会让何颙死得更快。

那孙策会杀何颙吗?他不会不知道,杀了何颙,就等于与天下党人为敌。

辛毗反复权衡,还是猜不透孙策会怎么做,郭嘉又会出什么样的主意。说到底,袁绍也好,孙策也罢,都只是表面上的强者,真正的决策者是他们身后的士人,尤其是颍川的士人。袁绍身后有郭图,孙策身后有郭嘉,士人才是这天下大局的真正对弈者。

可惜,我现在成了旁观者。

“那我们就什么也不做?”

“做得越多,何伯求死得越快。”荀攸转过身,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当然,你也别闲着,做点有用的事吧。周将军拿下了长沙,还有三郡未下,为了赶时间,可能要分派将领出征,你如果愿意,辅佐其中一部,立些功劳,将来再缓缓图进。”

辛毗挑了挑眉,默默地点了点头。周瑜是孙策的亲信,但他与其他人不同,他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最能理解党人的志向。在他身边做事,要比在孙策身边更顺心一些。而且以他的情况,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可去。留在周瑜身边唯一的麻烦就是将来可能与兄长辛评为敌。荀攸说了,辛评去了长安,很可能还会去曹操身边。曹操就在益州,与荆州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事。

辛家也和荀家、郭家一样,分属不同阵营,各为其主了。

——

周瑜斜倚着凭几,竖起尾指,轻轻挠着发鬓。

荀攸坐在他对面,拱着手,沉默不语。辛毗坐在一旁,低着头,露出脑后的伤疤。伤口已经愈合,但头皮被削去,赖华佗妙手,将找回的头皮重新缝合,勉强遮住了伤口,但这块头皮再也长不出头发,露出一大块丑陋的疤痕。辛毗自己看不到这块疤,但这块疤却深深的烙在他的心上。

周瑜站了起来,走到辛毗对面,亲手放下辛毗撩起的头发,又帮他戴上冠,最后拍拍辛毗的肩膀。“连孙将军都杀不死你,以后就没人能杀得死你。佐治兄,你是有福之人,能得到你的帮助,我非常荣幸。”

辛毗松了一口气,又惭愧不已。“将军错爱,愧不敢当,将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袁使君。”

“若非佐治之福泽,袁使君又怎么会死里逃生?”周瑜轻笑一声,看看荀攸。“公达,你没告诉佐治当时的情景吗?”

荀攸笑笑。把孙策追击袁谭,袁谭误入沼泽,被孙策所救的事说了一遍。辛毗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不禁愕然。他一直以为袁谭是战败被俘的呢,对袁谭多少有些失望,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以他对袁谭的了解,他猜袁谭当时不是误入沼泽,很可能是有求死之心,却阴差阳错,被孙策救了。

孙策会救袁谭,这件事完全不在辛毗的意料之中。一时间,他对孙策的既有印象受到了冲击,觉得很有必要重新认识孙策。之前不敌孙策,很可能正是因为误解太多。

“孙将军是磊落之人,太史慈还曾经袭击他,险些得手,归降之后,不是一样被他付以重任?”周瑜笑道:“佐治,你就放心吧,我会将你的事通报给孙将军,有什么事,由我一力承担。至于何伯求……”

周瑜沉吟片刻。“还是先等等吧。孙将军当年不杀许劭,现在也未必会杀何颙,也许是另有用意。”

辛毗将信将疑。许劭是许劭,何颙是何颙,许劭只是不肯配合孙策,何颙却是刺杀孙策,严重性不可等日而语。不过,他也不认为周瑜就是敷衍他。何颙是党人魁首,孙策如果杀他,正中袁绍下怀。孙策本人也许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利害,郭嘉却不可能不知道。既然周瑜和荀攸都这么有把握,那他就静观其变。

退一步说,如果周瑜和荀攸救不了何颙,他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第1070章 审配

审配端坐在堂上,瘦而精悍的身躯一动不动,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沮授忽然有些气馁。他不远千里赶回邺城,苦口婆心,道理说了一遍又一遍,审配却无动于衷,反而露出一些不耐烦的神情。看这形势,不管他再说什么,说多久,审配大概都不会支持他的建议。

这么一次难得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等孙策缓过劲来,袁绍再想战胜他就难了。

沮授闭上了嘴巴,眼神黯淡,有些不知所措。

审配静静地等了片刻,见沮授的确不想再说什么了,这才轻轻地咳嗽一声。“公与,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沮授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审配。审配歪了歪嘴,哈哈一笑,摇摇手。“是我多言了。公与智绝天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哪里需要我来多嘴。公与,你眼中有我,来找我商量,我感激不尽。不过我真的不能答应你什么,我虽然总幕府,掌兵权,但真正的决定权不在我,而在主公。”

沮授神色微动,精神稍振,挤出一丝歉意。“正南兄,你言重了。你既是主公心腹,也是我河北士林领袖,有事自然要和你商量。虽说决定权在主公,但你的意见非同小可,主公不会掉以轻心……”

审配笑着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公与,你太高抬我了,你也高估了我们河北人在主公心中的地位。你想想看,中平六年到河北,初平二年取冀州,主公做了那么多事,有几件事是听我河北人的?”

沮授眉心轻蹙,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审配说的是事实。袁绍虽然对河北人很倚重,但他真正听河北人意见的时候并不多,尤其是当河北人与汝颍人的意见相左时,袁绍通常都会采纳汝颍人的建议。

“可是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审配打断了沮授。“因为袁谭大败,因为淳于琼被俘?公与,你如果真这么想,那就太危险了。主公是何等样人,岂会因一时战败而受人胁迫?”

沮授大惊,连忙说道:“正南兄,我岂敢胁迫主公?绝无此意。”

审配按住沮授的肩膀,示意他不用紧张。“公与,我相信你,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相信你,尤其是这个时候。况且袁谭是主公长子,你若说他无能,是指责主公教子无方,用人不当。若说孙策善战,那违时出兵,寄希望于速胜,是不是有轻敌之失?若是胜了,一切好说。若是败了,公与,你我只怕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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