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的最后15年 第15节

“五四”运动以后,刘海粟曾多次赴日本、欧美等国考察美术,举办个人画展,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望。1933年底,刘海粟旅欧回来,听说陈独秀入狱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南京探望。典狱长开始不认识他,刘海粟拿出国民党教育部政务处长段锡朋开的条子,典狱长见他是大画家刘海粟,慌忙客客气气地将他带进了陈独秀的房间。刘海粟见到了阔别多年的陈独秀,又听到他在法庭上英勇斗争的事迹,心情十分激动,赶忙快步上前,紧握着陈的手,大声说:

“你伟大……”

“你伟大,敢于画模特儿,和封建势力斗争……”陈独秀也很兴奋,刘海粟尚未把话说完,就立即抢着说道。

说毕,两人哈哈大笑。陈独秀知道,刘海粟是无党派人士,比别人说话方便,于是他又大声抗议道:

“蒋介石要我反省,我反省什么!”

两人就这样虽在狱中却似旁若无人、谈笑风生起来。监狱看守和同在狱中的人见了,无不露出惊讶的神情。相互交谈中,陈的气概和风度,给刘海粟留下了深刻印象。临别时,刘从皮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纸笔和一瓶墨汁,请陈独秀即席挥毫,题字留念。陈独秀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写下了一副珍贵的对联:“行无愧做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刘海粟将这副珍贵的对联一直保存下来。他认为:“这副对联,倒是真实地记录了陈独秀当时坦荡的胸怀和昂扬的情绪。”与此同时,陈独秀还自撰过一副对联:“海底乱尘终有日,山头化石岂无时。”①充分表现了他坚信自己真理在手,斗争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的信心。

①王光远编,《陈独秀年谱》,重庆出版社,1987年10月版,第328页。

1935年,刘海粟上黄山,画了一幅《古松图》。关于此画的创作过程,刘海粟在画的题记中写道:“乙亥十一月游黄山,在文殊院遇雨。寒甚,披裘拥火犹不暖,夜深更冷,至不能寐。院前有松十余株,皆奇古。刘海粟以不堪书画之纸笔,写其一。”可见刘画此孤松时孤苦伶仃的心情。刘海粟再次去探视陈独秀时,拿出《古松图》请陈独秀题签。

陈见孤松树干龟裂,簇叶盘丫,满纸浓荫,想到“茂叶风声瑟瑟,紧枝月影重重”的诗句。他见画纸不好,就说:“你这幅画,纸笔都很差,和我现在一样,所谓李拐碰李拐。”陈独秀触景生情,大发感慨,即刻挥笔题诗曰:“黄山孤山,不孤而孤,孤而不孤。孤与不孤,各有其境,各有其图。”此诗幽默易懂,雅俗共赏,富于哲理,隽永有味,突破了刘海粟所画所题的意境,表达了他虽身陷囹圄却并不感到孤独的心情。陈独秀观赏了一会儿,重新提笔补了几个字:“此非调和折衷于孤与不孤之间也,题奉海粟先生,独秀。”

陈独秀在狱中时,很多人慕他名气大,字写得好,都纷纷向他求字,他写了不少。可惜,现在所见已不多。有一次,汪原放去探望他,也求他有空时写一张小屏。不久,他送汪两张条屏,一张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诗中有“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句,汪原放见了,揣度陈独秀是自比“孤山竹”,将潘兰珍比作“蕙兰花”。一张是:“天才贡献于社会者甚大,而社会每迫害天才。成功愈缓愈少者,天才愈大;此人类进步之所以为蚁行而非龙飞。”显然这条屏的意思,也包含着他对自己所受迫害的抗议,并对自己往日的奋斗屡遭失败,毫不介意。“成功愈缓愈少者,天才愈大”,尤其可见陈独秀丝毫没有消极悲观的情绪。

当时来探监的除了陈独秀的亲属故旧、同乡、老朋友之外,还有一些原本不相识的人。他们是慕名而来的。当时,江苏南通有位程老先生,是位酷爱训诂、音韵学的文字学家。1937年初,他在《东方杂志》第34卷2号上看到陈独秀写的《荀子韵表及考释》,3月份又在该刊的5、6、7号上看到连载的《实庵字说》,于是就决定不辞劳苦,亲赴南京监狱,探望这位“知音”。陈独秀也非常高兴。一回生,二回熟,谈了几次,两人所见略同。据说有一次,两人读到“父”字时就争了起来。陈独秀说“父”是画一个人,以手执杖,指挥家人行事。

程老先生则认为“父”明明是捧着一盆火,教人炊饭。陈独秀听了很不高兴。因为在当时关于中国社会史争论问题上,陈独秀是持中国没有奴隶社会,而是“在氏族的废墟上产生了封建社会”,秦汉以来是商业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点。

他考虑到中国氏族社会父权大,他想用文字学说明中国没有产生奴隶,只有家用奴仆,以此来论证它是中国社会发展史的一个重要阶段。而程老先生则毫不留情地反驳他,说“先生错了”,等于推倒了他的学说根基。于是陈独秀一扫平常的斯文,很不客气地和客人争了起来。程老先生则以自己学富年高,也不愿意轻易改变自己的观点,见陈独秀不给脸面,就发火说陈独秀“不通”,陈则回报这位先生“浅薄”。一场彼此斗气的争辩,气得这位程老先生拿起拐杖扭头就要走。坐在一旁的濮德治忙上前劝解。

陈独秀想了想,也是的,人家大老远而来看他,结果把老先生气成那样,也赶忙换了语气说:“是我不好,太认真。”程老先生见陈独秀讲和,也转怒为喜。当时为了化解两人的火气,濮德治还诌了一首打油诗:

“一曰执杖一曰火,二翁不该动肝火,你不通来我不能,究竟人谁是浅薄,若非是我小濮在,遭殃不只是饭桌,异日争论平心气,幸勿动怒敲脑壳。”

陈独秀听了,连笑带骂地对濮德治说:“你这小鬼是浅薄,我要敲打你脑壳。”濮德治忙说:“我岂止浅薄,对于你们这一行我简直是无知。”①后来陈独秀谈到中央大学校校长罗家伦是他的学生,答应推荐程老先生去教文史,程老先生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①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陈独秀》,《文史资料选辑》第71辑,中华书局,1980年10月。

陈独秀在狱中生活期间,他的许多亲朋好友都亲自赶来狱中探望,有的还来过多次。但也有一些老朋友,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没来狱中探望过他。但对他身陷囹圄仍十分关心,非常想念,在文章书信中经常提到他。著名文学家鲁迅就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

1932年10月,陈独秀被捕的消息传出后,鲁迅就特别关注。他于当年12月14日写《自选集》自序时,特地提到陈独秀和自己早年的交往,“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所以我想,这些确可以算作那时的‘革命文学’……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躯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绝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1933年3月5日,鲁迅写《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直接提到陈独秀的名字,“但是,《新青年》的编辑者,却一回一回地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须记得陈独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1933年12月31日夜,鲁迅写《南腔北调<守常全集>题记》,回忆他与李大钊相识的经过时,也提到了陈独秀。“我最初看见守常先生的时候,是在独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样进行《新青年》的集会上,这样就算认识了。”

1934年夏天,原《新青年》编辑部同人之一、北京大学教授刘半农,去内蒙古调查方言,不幸染病,回北京后去世。北大为刘半农举行追悼会时,胡适作了一副挽联:“守常惨死,独秀幽囚,新青年旧伙如今又少一个;拼命精神,打油风趣,老朋友之中无人不念半农。”当时李小峰请鲁迅写篇文章纪念他,鲁迅写了《怀刘半农君》一文,文中除了表示对刘半农深切怀念外,又重点提到陈独秀与胡适。“《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1935年的春天,鲁迅写《<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时,又想到“五四”时期的

《新青年》。他说:“凡是关心现代中国文学的人,谁都知道新青年是提倡‘文学改良’,后来更进一步而号召‘文学革命’的发难者。”

1936年10月9日,鲁迅不幸因病去世。正在狱中的陈独秀对濮德治说:

“我很佩服鲁迅,他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和世界第一流作家及中国古典作家比呢?”濮德治问。

“怕还有一段距离。”在陈独秀看来“五四”以后,鲁迅算是一个知名作家。

“你认为鲁迅的作品好在哪里?”濮德治又问道。

“有自己的东西,有自己的个性。”陈独秀不假思索地说。他从藤椅上站起来走了几步,接着说:

“以我私见,鲁迅先生的作品,还有他的弟弟周启明(周作人——引者注)的作品,在《新青年》中有价值,就是因为他们不附和别人。”

“当时适之与守常争论问题和主义,他们为什么没有介入。”濮德治又问道。

“倾向还是有的,但他们始终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还是我刚才的那个意思,他们是不轻易附和别人的,也是这个原因,《新青年》风波后,别人不来稿了,惟有周氏兄弟还来稿。”陈独秀说。

陈独秀还清楚地记得,胡适、钱玄同当时就不来稿了。在陈独秀遇到最困难的时候,鲁迅还给他来稿,这是陈独秀始终不忘记鲁迅兄弟的主要原因。当他们谈到现在社会上对鲁迅有褒有贬时,陈独秀兴致勃勃地说:

“我在党内时,曾为他打抱不平,那时党中一班人骂他一文不值。现在又抬他到天上,成了神。鲁迅先生不是狗,也不是神,是个有文学天才的人。”

“可愿为鲁迅作一篇纪念文章?”濮德治问陈独秀。

“可以,但现在不行。”陈独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他打算将来有时间,一定要写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

1933年夏季的一天,一位七分人才、三分打扮的时髦女士来探监,因为是看陈独秀,典狱长没有叫她填登记簿。见她只有二十五六岁,就问她与陈独秀是什么关系?女士回答是“学生”。典狱长带她到了陈独秀牢房,陈一看是潘兰珍来了,真是喜出望外,一下子把他惊呆了。

陈独秀自1930年秋天,在上海熙华德路石库门时结识潘兰珍后不久,两人就成了事实上的夫妻,生活也过得十分融洽。但有时也难免发生口角,正好在陈被捕前一个月,两人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潘兰珍一气之下,赌气跑回浦东的娘家去了。所以陈独秀被捕时,她才得以幸免。潘兰珍走后,陈独秀将潘的羊皮袍子及驼绒被子当了,将当票和潘兰珍一点值钱的东西用一个小布袋装好,放到中间抽屉里面。他想,等潘兰珍气消了,她一定还会回来的。万万没想到等不到潘兰珍回来,陈独秀就被捕了。

陈独秀被捕后,对潘兰珍一直放心不下,处处为潘兰珍着想,委托他的学生,原黄埔军校教官,早期中共党员,后为托派的高语罕做善后工作。从1932年11月第2年3月,陈写了好几封信给高。首先对出于无奈对潘隐瞒身份达两年之久表示歉意,并问潘:“对于我,以前未曾告以真实姓名,及她此次失去衣物,有怨言否?”他对自己被捕并不紧张,但因此给潘造成损失,却感到难过。

被捕半个月后,还要高语罕再到位于岳州路永吉里号的他家里寻觅潘的钱物,说在其书桌抽屉内藏有一个布袋,“系女友潘君之物,她多年积蓄,尽在其中,若失去我真对她不起。”他还提议潘从此与自己断绝关系,自谋出路,以免受到不必要的牵连。当时托派组织还想帮助潘,陈则说:“潘女士她浦东有父母,她能在香烟厂做工,不需要我们帮助,并且事已揭开,她必不愿受我们帮助也。”不料,潘兰珍不避嫌,不怕险,要来南京狱中探望陈独秀。陈立即托高语罕加以劝阻,说自己“案情无大危险,免她惧虑”,婉言劝她不必来监狱探望。

后来,由于潘兰珍坚持要来南京,与陈独秀共度患难,所以才有这次见面,陈独秀惊喜之余,忙问:“你怎么来了?”

潘兰珍见了陈独秀,两眼都红了,忍住泪说:“编排得真像,一会儿是南京人,一会儿姓李,这回真成南京人了。”

陈独秀连忙赔不是,说:“没办法。”

潘兰珍擦着泪说:“我这一辈子,尽受人骗。”陈独秀想到她以前受流氓哄骗生了孩子的事,忙解释说:“蒋介石悬赏那么多钱抓我,不化名怎么行?”

“化名又怎么样?化来化去,不还是抓来了。”潘兰珍说,她的声音已缓和多了。

陈独秀又问:“你怎知道我出事了?”

“我听人家说,抓到了阿西(当时上海人对共产党的称呼——引者注)的头子,我当是谁呢?一看报纸上的照片,我差点叫了出来,这不是我家老头子吗?”潘兰珍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我要高语罕告诉你,叫你不要来呀!”陈独秀说。

“是我自己要来的。”潘兰珍坚定地说道。

潘兰珍来了以后,陈独秀牢壁生辉,霞光万丈。坐牢之前,他穷得当衣当被,成天啃几个面包。坐牢之后,吃穿不愁,也无须东躲西藏,女友失而复得。想到这里,陈独秀心里真是乐滋滋的。

从1934年秋天开始,潘兰珍从上海迁居南京,先在陈的学生段锡朋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在监狱的附近租了一间小屋住,每天到狱中来照顾陈独秀的生活。上午9点来,下午5点回,中午在牢房和陈独秀一块用餐,休息。日子久了,在监狱看守中间引起了一些争议。

一天,典狱长找到濮德治说:“有件事想请你转告:陈先生在我们这里,我们没有把他当犯人看待,上面叫我们优待,我们也尽量给他以优待。但是优待也有个界限,这里是监狱,不是旅馆。陈先生近来忘记了他在坐牢,把我们这里当作旅馆,这使我们很为难。”

濮德治知道是说陈独秀与潘兰珍的事,忙问:“出了什么事?”

典狱长绷着脸“你可知道那位潘女士的来历,我们以为是陈先生的学生,在他的牢房里发生过肉体关系,这怎么行呢?这事传出去,它不要叫我和他一样坐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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