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在账内沉默了一会,又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你将安平王送回雒阳吧。”
“将军,若让我送安平王入京,则安平王过不了黄河便必死无疑……将军真要我送吗?”
刘备直言不讳的问道。
“刘玄德!你个贼子……罢了!”
卢植终究没忍住气,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功劳我报上去了,你自回你那西河……把涿郡守好!”
“备领命。”
刘备拱手,转身出了大帐,不再回头。
惹得卢植把自己撵走,是刘备故意而为的,卢植先让刘备与张角交易,又让刘备送安平王入京,其实都是为了让刘备和他站到一条船上。
但刘备不想站这条船。
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刘备对得起他,也对得起自己了。
其实,只要安平王活着入了京,讨伐黄巾的主将就一定会换人,再留在这里只能当炮灰,免了差事才是好事。
……
……
不久后,安平王刘续被送到了雒阳。
随其而回的,还有巨鹿太守郭典自愿入广宗换回安平王的临绝表。
罪臣郭典,昧死顿首上言:
臣以驽钝之资,荷陛下殊恩,典守巨鹿,本当宣化承流,绥靖黎庶。
然臣贪婪无德,不能自守节义,滥施苛政暴律,以至民怨沸腾。更因臣怯懦失当,乃至安平王受困于广宗。
此皆臣之罪也,万死莫赎!臣本当自诣廷尉,伏斧钺以待诛戮。
但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安平王乃陛下至亲,岂可久陷贼手?
臣虽愚陋,却愿效恶罪之躯,自请入广宗以换王归国。
若贼众背信加以刀斧,乃臣当受之责。若天佑大汉得全安平王性命,便是罪臣得以残用,死有所得矣。
臣自知罪孽深重,唯念陛下仁德覆载,或怜臣犬马之诚,允臣告表拜别。
臣典临表涕泣,诚惶诚恐。
……
郭典把苛政全都加诸在了他自己头上,算是帮天子揽了罪名。
朝中百官皆称郭典为忠义典范,建议天子将此绝命书发往太学,令诸生誊抄诏布天下。
一时间郭典声名大噪,就像他不是去换了安平王,而是一个人平了黄巾一样。
转日,刘宏下诏将安平王禁足,原因是因安平王而牺牲了忠臣良将,此为大汉之失。
其实刘宏心里是又喜又怒的。
喜的是卢植这次居然这么懂事……
怒的是,卢植居然把安平王完好无损的送回来了……路上不能出点意外吗?不能生点疾病吗?卢植这人懂事还是懂得有限啊!
不过,仅仅几天后,同样出自郭典之手的另一封檄文飞马传到了雒阳。
……
前巨鹿太守,今黄天门徒郭典,昧死以告天下忠义之士:
典曾蒙天子拔擢,牧守州郡,日夜忧惕,唯恐负恩。
然豪右跋扈,迫典与天子相争,挟粮以迫民,挟民以令天子,乃至民不聊生烽烟四起。
豪阀外托清流之名,内怀虎狼之心,上欺天地,下虐苍生;把持言路,浊乱朝纲;以品评揽殊名,以谗冤构忠良;又阴养死士僭制逾矩,结党营私蝇营狗苟,实乃窃名之盗也。
割剥州郡,侵夺民田,乃至百姓流离失所,冻馁道路,亦乃残民之寇也。
又截断漕运,要挟朝廷,致使天子受饥,百官困乏,诚乃欺天之贼也!
此等行径,实为叛汉!
请天下忠义之士,清君侧,诛国贼!
凡大汉子民,当共举义旗,灭豪右以靖天下,安黎庶以报君王!
若天佑大汉得遂此志,虽肝脑涂地亦无所恨;若事不济,典愿以死殉国,以醒天下!
伏惟天人共鉴!
……
刘宏见此檄文,当场便欢喜得多吃了三碗饭!
这哪是造反的檄文啊,这是帮天子正名的忠君书啊!
虽说没有明着说袁氏,但这檄文字字句句都是说袁家。
郭典确实是个有才之人,从太守转职为黄天门徒速度飞快。
这一下子,郭典就以忠臣的名义成了黄巾清君侧讨伐豪右的证人和代言人。
朝廷百官对郭典的夸赞瞬息之间便哑了,但却又不知该怎么驳斥……刚刚还是忠臣呢,转眼就投贼了,可太学诸生现在都还在誊抄绝命表呢……
豪右曾用唐周举告张角,说唐周是张角的徒弟。
那张角便用真正的豪门之徒予以反击,并且将造反变成清君侧。
张角本就没打算造皇帝的反,他反的是苍天。
这苍天,其实是所有的不公。
豪族侵占土地把控舆论,以其特权让万民闭嘴为奴,遮天蔽日不见昭彰,此为天之不公所以张角自称天公将军,想要换个万民平等的天道。
涝旱不断,瘟疫四起,灾祸遍地,民不聊生,此为地之不公张宝确实医术高明,他自称地公将军,治病救人,以求地之公道。
官吏残虐,苛政酷烈,又不断有兵灾匪患,豪族做贼,草民难活,此为人之不公张梁自称人公将军,领黄巾战兵,欲讨人之公道。
寻天地人之公道,才是黄巾起事的名义,只是黄巾中识字的人太少,难以传舆论,张角的心意一般人也不太容易理解。
郭典这种士人就很难理解张角的意图,所以便写成了清君侧,但这好歹也比造反更接近一些,也更能让人理解一些。
清君侧的檄文,便意味着这不是谋反,而是一次斗争。
郭典是袁隗门生,又是朝廷百官认证的忠臣,忠臣说的话自然就比较有可信度。
黄巾起于巨鹿天下皆知,而郭典身为巨鹿太守,又自认官逼民反,但他投了黄巾之后却没被杀,而且黄巾还释放了藩王这就更可信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将乱天下的罪名加在清流身上,反倒使得一直把控天下舆论的清流们有些不知所措这场舆论战对他们很不利。
郭典是袁隗的门生,除非把袁隗拉下马,否则这场斗争无论输赢都是输。
这清君侧的檄文,被许多人拓于各县城墙,京畿三辅诸县也有人写于墙上,而且大多都不是黄巾写的。
天下士人并不全是被豪门控制的,寒门也有饱学之士,只是以前没人能说话罢了。
“有人知我心也!”
刘宏摸了摸撑得鼓胀的肚子,打了个嗝:“当传诏褒奖……封侯!”
“陛下,三日前陛下已遣左丰斥责卢尚书,眼下只怕是快要到冀州了……”
张让出言提醒道。
“我说的不是卢子干。”
刘宏愣了一愣,随后摇了摇头:“这檄文是张角发的……”
“陛下,张角是贼,怎可褒奖?”
张让在此提醒。
“我是要褒奖郭典,褒扬其以身换王忠心为国……给他封侯,封他为……汝阳侯!”
刘宏捏了捏拳头:“将郭典家人送到汝阳,让何进遣人去做此事,你等不要出面。”
汝阳县在汝南这地方是袁隗的家乡,是汝南袁氏的族居之地。
“这……陛下是为了告诫袁司徒,还是为了告诫大将军?”
张让有点没弄明白。
“我就是想看看袁隗会怎么做……看他是要杀了门生的家人,还是要自认乱臣贼子……”
刘宏颇有些畅快的靠在软踏上,闭上了眼:“去查一查是谁把郭典迫成这样的,卢植不会这么做,张角应该也不会这么做,这定是有人指点……”
第158章 何大将军
在郭典的檄文传到雒阳后没几天,一份黄巾于召陵县击破汝南太守赵谦的报告传到了雒阳。
据称,汝南黄巾军起兵后,赵谦率军出击,却不幸被黄巾击败于召陵县。
随后赵谦且战且退,一路退到了陈国陈县。
赵谦手下属吏,包括议生袁秘、主簿陈端、功曹封观、门下督范仲礼、贼曹刘伟德、主记史丁子嗣、记室史张仲然七人力战至死,全部战死于前往陈县的路上。
赵谦仅以身免,便上书自己弹劾自己战败过失,并提请朝廷褒奖封赏下属之忠义。
按说这也是正常逻辑,虽说赵谦战败,但其部属忠心可嘉,表彰死难的下属也是应有之义。
只不过,这报告只字未提是汝南哪个黄巾这么厉害,也只字未提作战的具体情况,反正就是战败了,然后死人了,死得忠义,舍身挡刀那种……
此时正是刘宏刚刚下诏封郭典为汝阳侯,并让何进把郭典的家人迁到汝阳去的时候。
而汝阳县,就在召陵和陈县的正中间,距离两边都只有几十里。
如果赵谦是在召陵战败,要撤往陈县,那就必然会从汝阳经过,所谓的“前往陈县的路上”,其实就是汝阳地界。
而汝阳……整个县都是袁家土地,县里全都是袁家的族人、家臣、门客、仆役、佃农真就一个外人都没有,而且随时能动员出上万青壮。
颍川黄巾大方波才隔得这么近都没敢跑汝阳来劫粮……
召陵倒确实有黄巾,但这个黄巾没有起兵造反。
赵谦去召陵县,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抓马元义。
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死在陈县,其实是因为且战且退去陈县的是马元义,袁秘等人确实算是战死的,但他们是死在抓捕马元义的途中。
……
这段时间,何进过得有些憋屈。
手下精锐被调走,董重这个骠骑将军反倒是压了自己这个大将军一头。
身为大将军,干的却是打造军械的活儿……早就没当将作大匠了,却还是将作大匠。
当然,天子还让他顺便调查一下张角门徒马元义,毕竟唐周举告过马元义要在雒阳谋反。
可何进在河南查了两个多月都没查出个名堂马元义压根就不在雒阳,也不在河南尹,当然是查不到的。
眼下黄巾贼又发了清君侧的檄文,天子还让何进把郭典的家人送去汝阳……
何进当时就觉得,这清君侧,天子该不会以为这是指的清掉自己这个大将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