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转头看向城内各处火光:“郭太守,让城里的兵士来此投降,一同运粮出城吧,这火救下来也没用的,没人希望广平城存在。”
……
此刻,西园。
“朱带着五千骑,居然会被一群乱民围困?可那是骑兵……即便败了又怎会被围?!他在交州的时候未领朝廷兵马,靠家兵就平了交州之乱,怎的在颍川便如此不堪!”
“皇甫嵩天下名将,竟会中黄巾浅薄之计……围城陷军之策很难识破吗?他居然能一头扎进长社和朱一起被围?!”
“北军与三河骑皆天下精锐,区区黄巾便围得住他们?!”
刘宏正满脸烦躁的翻看着军报:“还有那卢子干,居然要朝廷出钱粮赎回安平王……他是疯了吗?!此事怎能公开呈报!”
军报里确实一件好消息都没有,朝廷各路精锐基本全都被困住了。
张角手里有安平王,卢植不敢进军,而且居然公开上报此事,使得朝堂议论纷纷。
皇甫嵩与朱被困长社,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俩名将能干出来的事儿……这倒像是故意在告诉天子,朝廷大军出了雒阳之后便未必属于天子了。
张让等人侍立在旁,大都不敢说话。
只有段犹犹豫豫的问:“陛下,是否让人赴冀州查问一二?”
“查谁?查张角还是查卢植?安平王在张角手里,怎么查?”
刘宏一把扔掉了手里的简牍:“士人终究是士人……只知士人之名,何曾想过朝廷之难?!”
“陛下,长社……可要加派援军?”
段又犹犹豫豫的问了一句,太监也是各有分工的,段是负责军监的常侍,辅助天子管理军务是他的职责所在。
“派何人?皇甫嵩都如此,还有何人能作为?!”
刘宏脸色很难看。
“大司农曹嵩之子曹操,近日正在暗中组建骑兵,其家中甲胄良马颇多,私募军队,暗藏甲胄。其人又常与颍川、汝南来往……但此时却不好论其罪。”
张让突然出言:“不如令曹操去援皇甫义真,但不予他任何兵力,令其自以部曲前往……如此既能使其忠心任事,又能支援长社……”
人事工作张让确实更熟,抓人把柄再让人干活儿,操作很熟练。
“私募骑兵暗藏甲胄……曹嵩家中竟也有如此心思?”
刘宏脸色更难看了:“诏曹操为骑都尉,令其立刻驰援皇甫嵩!”
“陛下,卢子干处如何回应呢?”
段又问到了安平王之事。
“……遣人斥责卢植,责问其为何与贼寇交易……令其速平冀州!”
刘宏犹豫了很久,给了个颇显软弱的指示。
没法子,所有部队都不怎么听话,说不清这些领军的士人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一个个都有麻烦,却又一个个都像忠臣。
……
广宗城外大营。
卢植看着被刘备押来的郭典,手指捏得啪啪作响。
想了一阵,卢植把刘备叫到军营主帐:“吾让你筹粮,却没让你擒官……为何抓他来此?!”
“将军不是让我取药么?郭太守正是黄巾对症之药,用来换安平王绰绰有余……”
刘备说得理直气壮:“粮和药,我都加倍取来了,将军总不能因为这药用起来略有麻烦便怪罪于我吧?”
“何止略有麻烦……刘玄德,你是要陷我于死罪!”
卢植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淡定,吹胡子瞪眼的:“郭典再怎样也是朝廷命官,是牧民一方的太守,怎能用来与贼人买卖?”
“谁说要与贼人买卖?分明是郭太守盘剥巨鹿乃至黄巾大乱,郭太守心怀愧疚,自愿以身赴入广宗,换张角释放安平王……”
刘备盯着卢植一字一句的说道:“这正是忠君之表率,是郭太守迷途知返……”
“胡言乱语!你可知此事会是什么后果?天下官员将人人自危,个个都会恨你我入骨……”
卢植盯着刘备咬牙切齿:“这比杀了郭典后果大得多!”
“我知道!可是,将军,这天下官员……为何会人人自危呢?”
刘备有些不屑的笑了:“若他们个个都有将军这般品行,或是哪怕如他们能做到他们自己吹嘘的忠君爱民之万一,那又何须自危呢?”
“……你是在作死!”
卢植被怼住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关我何事?我是好不容易把郭太守从贼人手里救了出来,郭太守想怎么做,或是将军要怎么做,我可做不得主……”
刘备笑得更不屑了:“而且,郭太守自己很清楚,进了广宗他反而不会死……张角不会杀他,只会让他从贼,顺便让他写点讨伐豪右的檄文!”
卢植脸色铁青:“去杀了郭典,现在就去!”
“将军,数千将士皆看到郭典被押到此处……每个人都觉得郭典自愿去广宗换安平王,这是忠君大义,若是现在杀了他,将军要如何交代呢?”
刘备看着卢植缓缓说道:“将军自己应该也知道,这是救你,不是害你……可为何将军如此动怒?难道将军是觉得别人的名望比自己的性命还贵重?”
卢植阴沉着脸看向刘备:“你也是士子!若是毁了士林之名,你刘玄德又如何立足?”
“刘某是因乐先生授吾德行而立足的,不是靠旁人之吹捧。”
刘备正色道:“家师德昭天下,可具士林之名;卢将军海内大儒学通古今,可具士林之名;可那郭典残酷害民,豪右阴谋作乱……他们凭什么具士林之名?!卢将军,你眼中的士林,竟只有官宦豪门吗?”
“刘玄德……闭嘴!”
卢植面色已经极为难看了,却始终能忍住愤怒,这养气的功夫着实了得:“你想用郭典之口毁名门清誉!你可知若天下皆浊,必将万民暴起永无宁日?!”
“难道如今就不是万民暴起了吗?卢将军,卢尚书,是在雒阳修熹平石经太久,被经文迷了眼吗?什么叫名门?害民之贼学了几句儒家经典,便也能称其为名门了吗?”
刘备毫不退让:“将军让备筹粮,实是让备杀郭典,备心知肚明。但将军可知道天子让将军征张角是为了什么?将军难道以为天子是要将军快速平乱?”
“若非平乱,还能为何?!”
卢植青筋直冒,他显然很不喜欢刘备这种把事说得太明白的方式。
“若要将军快速平叛,北军五营与三河骑兵就会一起调发给将军了!四千铁甲锐士、五千精骑、两万辅兵,在将军手里早就能大破广宗斩杀张角了!”
刘备却把话说得更明白了:“天子不给强军,一切让将军自筹,就是想让将军在冀州停留,让将军替他问诊冀州之症!天子同样受困于名!他不想让天下人认为是他征税以致天下大乱!”
“将军真以为天子派来随军的黄门是因为怕死而停留河内吗?那是故意不来!否则将军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人说成阉宦指使……”
“天子不欲速平叛乱,也不让宦官干涉将军……想要的无非就是想让将军为他解污名之困!”
“卢将军,你既想为天子尽忠,又想得容于士族,备知道……可如今之事,分明就是天子与豪族之争,将军若在中间摇摆不定,则天子也会恶你,豪门也会弃你!”
“却不知将军到底忠天子还是忠豪右?亦或是……忠于天下人?”
卢植脸皮子抽搐着:“刘玄德,此言悖逆!”
刘备摇着头,苦笑一声:“备如今并非将军门徒,只是将军同袍,同袍善言何来悖逆?”
第157章 忠臣檄文
这世上有很多种忠诚,也有很多种忠臣。
有人忠于国家,有人忠于阶级,有人忠于家族,有人忠于主君,也有人忠于自己。
都没什么对与错。
只是,有些人比较贪心,总想着所有的忠一个不落。
卢植是国之重臣,也是天子门下,又是士人典范,还是刚刚兴旺起来的卢氏宗主。
而且……卢植的老师是经学大师马融,马融的女婿是袁隗卢植和袁隗也算同门。
而郭典之所以特殊,不仅仅是因为郭典是巨鹿太守,还因为郭典也是袁隗门下,郭典最初入仕便是被袁隗征辟为司徒掾。
卢植既想忠于国,又想忠于君,他也不想背弃阶级,更不想断了家族兴盛之路。
毕竟卢家也快要成为豪门了啊……
可这大汉,没有这种什么都想忠的环境。
就像刘备所说的,要么帮天子解困,要么为豪门附庸,谁若是站在中间,那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卢植看着刘备许久没说话,眼中有怒意,也有一丝悔意。
但最终,那怒意与悔意都化作了一声长叹:“唉……玄德,你非要把郭典活着送到张角手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前天,有人和我说起将军……说将军当年只身平九江之乱,旋即又只身平了庐江之乱,乃天下士人楷模。只是,将军在时蛮人不反;将军一走蛮人立刻复乱。”
“备为将军辩解,说乱民只求一口饭罢了,若地方官员能给乱民留一口活命粮,自然便不会生乱了。”
“可问题是……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没有留这一口……”
“黄巾为何能使得天下并起?仅仅是天子与宦官之过吗?豪右害民破家,假扮黄巾杀戮抄掠,把控漕运逼迫天子……将军想必都知道。”
“但为何天下无人论及豪右之罪,却皆言天子昏聩无能、宦官祸国殃民、乱民狼子野心?”
“天子犯错有史书恶名相加,宦官犯法有百官论罪相抗,草民犯罪有大军围剿讨伐……可豪门之罪却无人过问,他们会世世代代被奉为忠臣良将。”
“可似乎天下所有人都习惯了……都觉得本就应该这样!”
“真的应该吗?”
“这不过是因为舆论在豪右手里,笔杆在豪右手中,对忠孝节义的解释权也在豪右手中……天子说不出话,宦官说不出话,天下万民都说不出话!只有受豪右控制的士族能说话罢了……”
“张角张宝张梁三人各据一城,皆聚了十万之众,却独独留了郭典与广平一城不取,将军以为他们是杀不了郭典吗?他们是不愿杀!”
“因为没人会听黄巾贼辩解……若黄巾杀郭典,不过只是乱贼杀官,罪加一等罢了。”
“张角就是想让朝廷用郭典去换安平王……他想让天下人知道,庶民黔首也能交易王侯与官员,豪门士族也不过是个可买卖的物件罢了!而且那物件还是朝廷自愿给的,不是抢来的!”
“张角想治这天下之疾……而郭典,便是张角向将军索取的药引!”
“若郭典认了害民之罪,便能解天子之困,能解万民之怨,能换安平王之命……而且他自愿从贼换安平王,便不会使将军落个僭越过错。”
“若张角让郭典写了讨逆的檄文,以郭典巨鹿太守与袁氏门徒的身份,天下人便都会看一看,听一听,想一想……也就有一些人能听见草民的声音。”
“把郭典交给张角,才会有聪明点的豪族心有敬畏,才会将庶民视为人,才会为庶民留一口活命的饭……”
“待将军走后,庶民仍能有口饭吃,才算是平定了这黄巾之乱。”
刘备一口气说了很多,说罢,摸出一张盖了郭典印鉴的帛书:“这是郭典自愿以身换安平王的表章,忠于国还是忠于名,请将军自己决断吧……”
卢植咬了咬牙,眼神变得有些暗淡:“没人会相信他是自愿换安平王的……”
“想来在将军眼里,也只有士人才算人……但庶民愿意信,天子愿意信,就连宦官都愿意信!”
“将军,备不妨直言,若是不这么做,要不了多久必会有无数人上书,弹劾将军遇敌不前、与贼交易、养寇自重、意图谋逆……备在幽州被人举告的罪名,会一样不少的落到将军头上!”
刘备摇头说道:“若将军不让天子脱罪,那天子就只能让将军落罪受屈!将军麾下数万将士,以及备这等帮将军做过事的人,也全都会因此受难!备言尽于此,将军自便吧。”
说罢,刘备转身便要离去。
“且住。”
卢植在身后叫住刘备:“既是你拿回郭典,那便由你送入广宗去与张角买卖。”
“请恕备不敢从命,家师有令,不许我以人为财货。且郭典本就无需人送,他自己就会进广宗!如今只有进了广宗他才能活命,甚至还能保住亲族!若有别的任务,请将军另行吩咐。”
刘备转头拱手,不接此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