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看着母亲,似乎有些惊讶母亲居然会问得如此直白。
宁妃却仿如提醒般开口道:“如今的你,已是不得不选了。”
卫王在思索许久之后,缓缓道:“我还没想好。”
听见这似乎有些优柔寡断的言语,宁妃的眼中不仅没有生气,反倒生出几分欣慰。
自己这个儿子一向刚直英武,她一直所担忧的,正是他缺了这份深思熟虑的心思。
如今看来,好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好,在你想好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宁妃怜惜地看着自己这个不受宠的儿子,“去了江南,有三个人,你去见见他们,再做决定也不迟。”
“第一个,是前兵部左侍郎陆十安,此人在江南为官多年,熟知江南局势,若能得他指点,你对江南那盘根错节的官商势力,便能理出一个头绪来;”
“第二个,是江南大儒程硕,此人乃江南士林之中的泰斗之一。江南素重文华,你又素无文名,若有他帮你,你或许便能吸纳一些德才兼备的士人或势力为你所用。”
“第三个,是一位隐士狂生,名叫沈千钟,此人号称有经天纬地之才,留侯诸葛之智,但性情孤僻难以接近,你可以尝试一番。”
“母妃的家族并非那等豪族,也就能帮你到这个份儿上了,甚至这三人也需要你自己去争取,莫要怪我。”
卫王连忙避席起身,“母亲何出此言,有此方略,孩儿已是感激不尽。”
宁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了,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就算办砸了,你也还是皇子,和现在相比又能差到哪儿去呢。安心去,安全回,母妃在京中等你。”
卫王面露感动地点了点头,又聊了一会儿家常,默默将母亲做好的糕点一扫而光,便起身告辞。
走出长宁宫,他神色便悄然凝重了起来。
母妃为他做这么多的准备,可见自己此行的困难程度。
但眼下的势力实在太小,手底下能用的人更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望向南方,目光幽幽。
嗝儿~
苏州,周家。
齐政从周坚的院子中,从崭新而柔软的被窝里,缓缓醒来,打了个慵懒的哈欠,穿上衣服鞋袜,开门走了出去。
几乎同时,周坚也打开了房门,脸上的黑眼圈竟比昨日还更浓了些,显然为了今日的拜师激动了大半宿。
两人相视一笑。
“政哥儿,早啊!”
“公子,早啊!”
拜师的过程没有什么值得细说的。
背着一脑门子官司的周家夫妇放下所有的愁绪,开心地联袂而去。
程夫子经过一天的心情整理,也没有了任何抗拒。
双方在友好的氛围中,完成了仪式。
等简短的仪式忙完,周家夫妇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周坚便随着程夫子进了课堂,挑了个空位坐下,正式开始了程家私塾的求学生涯。
然后,他就发现,这程夫子讲的他怎么都听不懂呢?
程夫子也在悄然关注着周坚的情况,认真辨别了一下,确认这小子眼神里清澈的愚蠢不像是装的。
那看上去聪明又带着点不聪明的样子,让他来形容的话就是两个字:若智。
但若是这样,他是怎么在昨日那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背下那篇陈情表的呢?
真就是那个书童的功劳?
这么有本事的,会是一个书童而已?
这份好奇就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刺,越来越让程夫子有种坐立不安的难受。
好不容易讲完了今日的课程,吩咐众人温书,他单独将周坚叫到了不远处的另一间房中。
“你虽入我门下,但课业上,落后了同窗许多。很快就将是三大书院招生文会了,届时会有书院师长到场观摩,或许便能在书院招生之中占据先机,甚至直接录取,你这些日子,需要加倍努力才是。”
听着程夫子的话,周坚连忙点头,“弟子省得,请夫子放心。”
“方才所讲的文章,你可懂了?”
周坚想了想,硬着头皮道:“略懂。”
程夫子也不揭穿,点头道:“那好,你且在此间好生诵读一番,今日放课之前,我会好好考较于你。”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不只是背诵!”
周坚心头一咯噔,只好应下。
等程夫子一走,他连忙跑到一旁的书童休息处,将正跟其余书童聊得火热的齐政叫了过来。
扯着齐政进了房间,周坚就像是偷情的奸夫一样,左右张望一下,心虚地关上房门。
瞧见他那跟偷情一样的动作,齐政哑然失笑,“公子,我是你书童,用不着这样。”
周坚闻言也是一怔,对啊,我特么怕啥呢!
身体动作松弛下来,但他的面色依旧焦急,将小册子递给齐政,“政哥儿,你快给我讲讲这篇文章,稍后夫子就要考较!急急急!”
在这间房另一头的房间里,程夫子站在墙边,听见这话,眉头一挑。
还真跟这个小书童有关系?
这些名家大作,他一个小书童真的能懂?
齐政接过周坚递来的小册子,“别急,我看看。嘶!报任安书?你们私塾的学问都这么高吗?”
周坚忐忑地看着他,“政哥,你会不?”
齐政笑了笑,“火星子掉胯间。”
“啥意思?”
“裆燃了。”
第10章 书童显威
躲在隔壁偷听的程夫子闻言轻哼一声,口气倒是不小!
老夫教了那么久都没用的,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成?
随着他的轻哼,隔壁齐政的声音也清晰响起。
“咱们还是一样,要学这篇课文,咱们就不能只学这篇课文,得先把为什么有这一片文章搞清楚。”
“司马迁,你知道的吧?”
“得,我从头跟你讲吧。”
“司马迁家里从周朝开始就在做史官的活儿了,不许问周朝是什么时候,今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司马迁有个父亲,叫司马谈,在前汉就做了太史令。而史官这个活计,基本都是世袭,就像春秋战国时期著名的崔家兄弟。所以司马迁在生下来,前途就是明确的,于是他就开始四处游历,积攒了丰富的人生阅历,也搜集了许多史料.”
“在司马谈忽然病故之后,司马迁就接任了太史令这个职务,他受春秋的启发,就想自己写一本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史记,堪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只不过,按照历史的惯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就要来了,这个意外就是司马迁的好友李陵。”
好一个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在一旁偷听的程夫子差点拍案叫绝,兴奋地搓着手掌。
能想出这样的形容,这书童何止是不简单,简直就是不简单啊!
他愈发相信,周坚那大量来源不明的知识,就是这个书童在背后出力。
“说李陵你可能不知道,但大汉飞将军、迷路大王者、封侯绝缘体李广你总知道吧?李陵就是他的孙子,也是子承爷业,当了将军,继续干匈奴。可偏偏呢,他打了个败仗,然后投降了匈奴。当然这里面门道不少,甚至有阴谋论说还涉及陇右和中央的博弈,但不是我们今天说的重点,先跳过。”
“李陵投降,以汉武帝这种性子自然不能忍,自他登基,攻守易型,从来都只有我大汉揍匈奴的份儿,你没成功揍到匈奴都得被贬官,何况投降,于是就要将李陵的妻儿老小尽数处死,这时候司马迁勇敢地站出来为好友辩护,然后他就为自己的勇敢付出了代价,他被关进牢中受了宫刑,人生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听着听着,程夫子的心头那难以抑制的震惊便越来越浓。
即使如今纸张和印刷普及,知识的门槛不再如隋唐及以前那么高,但也依旧不算低,何况历史这种东西,更不是随便谁都有机会接触的。
能到齐政这种信手拈来的程度,莫不是哪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不成?
在他的惊讶和好奇中,齐政接着讲述起司马迁的遭遇,讲完之后,又说起了任安。
“接着咱们来说这篇文章里的另一个主角,报任安书,这个任安任少卿是谁呢,他也是个将军,人还不错,曾在卫青麾下任职,后来冠军侯霍去病横空出世,许多人都去投靠霍去病,他也坚守了道义,依旧在卫青麾下听命。后来巫蛊之祸,别问什么是巫蛊之祸,你现在时间不够,回头我慢慢跟你说。”
“简单来讲就是有人诬陷汉武帝的太子刘据,说他诅咒汉武帝,刘据被逼无奈,起兵造反,实际上造没造反都是两说,但对汉武帝而言肯定是不能忍的。刘据找到这个任安,让他出兵帮忙,任安死守城门没有搭理。后来造反失败,帮了刘据的人都遭了罪。但是等汉武帝查清真相,又觉得愧对太子,愧对皇后,于是又收拾当初反对太子造反的人,任安就因为这个,被抓了起来,判了腰斩。”
“你说说,这任安找谁说理去?帝王家事,谁沾谁死,今后如果你有机会也要记得,不要轻易去趟那摊浑水。”
“进了监狱,任安自然不能就这么等死,何况在他看来他就没做错什么。于是他就给他的好友司马迁写信,让这位在他看来经常能接触到汉武帝的近臣给皇帝美言几句,解释清楚。司马迁收到好几封,但一直没回,到后来,才有了这么一封信。”
听到这儿,程夫子从对齐政学识的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眉头微皱。
他要的是研习经典,而不是讲故事,说这么多对学生的学习有用吗?对经典的解读,对章句的赏析才是重中之重啊!
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那才是研习经典的正道。
像这样,不过是听了几个故事罢了。
他在想着,另一边,齐政的声音也还在继续。
“那么,你来想想,如果你是司马迁,这封回信应该怎么写?”
“我?”
周坚一愣,连忙摆手,“政哥儿,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怎么敢跟太史公比啊!”
“这你就错了,人性都是相通的,先贤也好,大儒也罢,他们首先也都是人,他们和人交往,也会遵循一些普遍的东西。”
听了齐政的安慰,周坚想了想,试着道:“首先得跟他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信吧?”
“好!”齐政一点头,“你现在自己读一读第一段,看看太史公写的啥?”
周坚连忙翻开小册子,低声念了一遍,惊呼出声,“神了!政哥儿!太史公也是这么写的诶!方才程夫子在那儿摇头晃脑念半天,我没听懂几个字儿,你这么一说,我一下就看懂这一段了!”
隔壁的程夫子脸一黑。
你夸人就夸人,提老夫作甚!
“咳咳!扯远了!”
齐政摆了摆手,他对超过程夫子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
“接着你便想想,在简单解释自己为何这么久才回信之后,你还应该说什么?”
周坚拧着眉头,沉思不语。
齐政提醒道:“你要将自己置身在太史公的位置上,思考一下为何任安会找他帮忙,他又为何不能帮忙。”
“对!”
周坚连忙反应过来,“那按说接下来就应该告诉任安,自己为什么帮不了,实际上他已经受了宫刑,并不是汉武帝的宠臣,救不了他了。”
齐政点头,“是的,这个解释也是有层次的,太史公先是说明自己是刑余之人,违背了君子的行为准则,不齿于君子之列,不具备帮他进言的身份。其次讲自己只是得父辈庇佑,当了这个官,这么多年下来,啥本事没有,没有资格去帮他进言。最后则说自己在受刑之前就平庸无能,没有受到皇帝的重视,更何况现在。”
“这样三板斧下来,对方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吧?”
这一次,不用齐政吩咐,周坚一边点着头,一边打开书册,然后便又是一声惊呼,“绝了!还真是!政哥儿,你这一说,这第二段我还真看懂了。”
接着,齐政便又将接下来几段都跟周坚分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