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谦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然后抬头看着李云,开口说道:“陛下,以后不管任何场合,万万不可再说搭伙二字。”
“陛下是天降的圣人,来拯救斯民于水火之中,如今天下已定,名分也已定,话就不能再乱说了。”
他正色道:“往后史书记载臣到越州这件事,也只会记载臣见陛下英武,夙有大志,因此投奔在陛下麾下。”
李云闻言,哑然失笑。
当年,杜谦刚到越州的时候,是任越州刺史,李云那时候还是越州司马,理论上来说,他是杜谦的下属。
那个时候的两个人,关系相当微妙,杜谦跟他更多的是合作关系,绝没有可能纳头便拜。
但是将来的史书上,却大概率会这么写,而且杜谦本人,一定不会否认这一点。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李云看向薛老爷,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岳父,您这一任关中布政使,要替朝廷,把关中尽量恢复过来,尤其是这座长安城,也要尽量恢复过来。”
“恢复长安的时候,记得先把安仁坊杜家祖宅给修好。”
李皇帝笑着说道:“到时候,把这座宅子,依旧还给受益兄。”
薛老爷正要答话,一旁的杜谦微微摇头道:“陛下,杜家祖宅应当杜家自己出钱恢复,不能用朝廷的钱财,而且这祖宅恢复了之后,也不应当是臣的产业。”
“臣在家中只行十一,别的不说,比较亲的还有臣的三兄,论资排辈,这宅子也该是他的。”
李云看着他,笑着说道:“杜尚书还敢跟受益兄争大宗不成?”
杜谦依旧很是平静,开口道:“陛下,臣觉得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能仗势欺人。”
他抬头看着李云,又看了看薛嵩,笑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这杜家祖宅,将来让三兄自己回来修,陛下若是念在我这几年有些功劳的份上,就在这长安城里,另赏一座小宅子给我。”
“等我将来年纪大了,告老还乡的时候,便回长安来居住。”
李皇帝哑然道:“这么大个宅子,真要让杜尚书来修,岂不是逼着我的户部尚书往国库里伸手?”
“而且。”
他对着杜谦笑着说道:“受益兄将来,是要配享太庙,葬在我那帝陵边上的,也不一定非要回长安来。”
李云这话,说的云淡风轻。
但是薛嵩与杜谦,却同时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薛老爷才给了杜谦一个眼色,杜相公回过神来,立刻跪倒在李云面前,深深低头叩首,语气有些激动。
“臣,叩谢陛下隆恩!”
配享太庙,陪葬帝陵!
短短八个字,却已经是人臣极致了。
往后数,整个李唐一朝,除却宗室之外,外臣之中,可能没有几个人,能得到这样的殊荣。
这样的殊荣,甚至比杜相公身上的秦国公爵位,还要贵重。
别的不说,后世的杜家子孙在人前,只要说上一句我家老祖配享太庙,就足够昂着头走路了。
配享太庙啊。
后世皇帝,逢年过节也要上香祭祀!
李云本人,倒没有太多这种感觉,这些年他东奔西走,内政后勤大多事情,其实都是杜谦在扛大梁,甚至在一些特殊时期,他更像是个领兵的将领,一个甩手掌柜。
这其中,杜谦的功劳苦劳,都不可抹杀,再多的荣誉,也都是应当的。
他弯腰把杜谦搀扶了起来,笑着说道:“这里又没有外人,跪什么跪?”
将杜谦拉起来之后,李皇帝又看了看他,正色道:“受益兄你放心,我不是随便说一说,我这人说话从来算话。”
杜谦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有些哽咽:“臣知道陛下。”
“陛下从不失信。”
李皇帝看着两眼有些发红的杜谦,有些愕然:“受益兄怎么竟哭了?”
一旁的薛老爷,有些酸溜溜的说道:“杜相公只是红了眼睛,已经是修养极深了,要是寻常人,估计要疯癫了。”
李皇帝哑然道:“至于么?”
他看着薛老爷,问道:“岳父也想跟我埋一起?”
薛老爷连连摇头,苦笑道:“我自家有多少功劳,自家心里清楚,就不跟着添乱了。”
他叹了口气:“等我将来没了,就埋回老家去。”
李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杜谦,若有所思。
很快,他重新打起精神,背着手走出了安仁坊。
“走罢走罢,今天还要见许多关中所谓贤人,咱们先把关中道的官员们,给整理出来。”
两个人都低头应了声是,跟在李云身后,亦步亦趋的离开了安仁坊。
…………
与此同时,北边箫关附近。
苏晟苏大将军,已经包围了朔方军主力,他本人,带着自己的中军,一路来到了箫关附近,寻到了河东军的大营。
在河东军大营门口,关中司司正何满,对着苏晟毕恭毕敬的低头行礼:“大将军!”
苏晟看了看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李将军如何了?”
“流血太多。”
何满低头道:“两三天了,一直高烧,有时候醒过来,但是醒过来不久,就又昏睡了过去。”
“大夫说,要他自己扛过来。”
苏晟闻言,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他竟伤成了这样。”
何满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道:“河东军伤亡太重,李将军不带头冲,下面的人要不肯打了。”
苏晟闻言,若有所思,然后开口道:“我去处理公事,等李将军醒了。”
“来知会我一声。”
何满深深低头,抱拳行礼。
“是。”
第944章 杀气腾腾
深夜时分,李槲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先是喝了口水,知道了苏晟已经亲自抵达关中之后,李槲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立刻让人,把苏晟请了过来。
此时,李槲已经没有睡在帐篷里,而是睡在箫关附近的一座庄子里休养,很快,就有人把苏晟,请到了这处庄子里。
苏大将军到了之后,矮身进了李槲的房间,看到一身包扎严实的李槲,连苏大将军,都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开口道:“兄弟这一次,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李槲此时,已经清醒了不少,他看了看苏晟,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
“世兄,世兄…”
他说了两遍,才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世兄心里,我一直…一直是个孬种,是不是?”
“谈不上。”
苏晟看着他,微微摇头:“只是将门子弟,少有这么拼命的,不管是平卢军的周昶,还是朔方军的韦遥,甚至是我。”
“也很难这么拼。”
他看着李槲,开口道:“我到箫关,也已经大半天时间了,你们河东军的一些人,我也已经去问过了,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打仗像李兄弟你这么勇猛的,我只见过一个人。”
“谁?”
李槲脸色苍白,但是还是难掩心中好奇,他看着苏晟,问道:“是江东的孟青孟将军么?”
苏晟微微摇头,回答道:“陛下。”
李槲一怔,随即没有说话了。
苏晟看着他,继续说道:“陛下早年,阵阵身先士卒,一场仗下来,往往亲手杀敌数十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陛下神武,在战场上如同神人一般,连续几年时间冲阵,从无大伤。”
说到这里,苏晟笑着说道:“只可惜,李兄弟你没有机会见到那种场面了。”
他有些神往的说道:“当初,整个江东军中,只要是见过陛下临阵的,无一不视陛下为神人。”
李槲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显然,他是不怎么相信的。
古往今来,只要事业有成的人,都会被夸张,被神化。
在他看来,苏晟的话,也是如此。
苏大将军见他这个表情,笑着说道:“等兄弟你好起来,我带着你去见陛下,请陛下跟你过过手,你就知道了。”
他想起了当年的事情,悠悠的说道:“当初,陛下在我父军中,从军当天,就跟我父起了冲突,两个人当天就动了手,我父…”
当时,苏老将军吃了不小的亏。
苏晟说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他看着李槲,开口笑道:“好了,趁兄弟你还醒着,我们说正经事。”
苏晟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说道:“如今,我部兵马,已经跟陈大所部合流,朔方军主力,已经逃无可逃了。”
“河东军打到这里,可以说是功劳极重,伤亡也不小,从现在开始,河东军可以退出战场,原地休整了,至于后续如何安排,还要看陛下的旨意。”
李槲瞪大了眼睛,看着苏晟,他有些激动,甚至要从床上坐起来了。
“世兄,世兄!”
他瞪着眼睛看向苏晟,咬牙道:“当初朝廷说过,这一仗我们河东军,与江东军一视同仁,如今仗打到现在,终于合围,到了斩获功劳的时候,世兄如何能让我们河东军退出战场?”
“我们河东军,亦是朝廷军队,亦是唐军了!”
他激动之下,伤口有些撕裂,立时疼得龇牙咧嘴。
苏晟看着他,微微摇头道:“这一仗,河东军的功劳已经是最大,该是你们的功劳,我一丁点也不会少,都会报到陛下那里去,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我们江东军从成军以来,最讲究的就是赏罚分明,这是我们成军的根基。”
李槲大口喘着气,终于才缓了过来,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世兄,这不成。”
“战场上,一个人头一个功劳。”
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这一场伤,哪怕后面好过来,少说也要了我十年性命。”
他用手,拉住苏晟的衣袖,开口道:“箫关,箫关剩下的河东军,俱都交给世兄指使,世兄带着他们,再喝点汤水罢。”
苏晟看着他的模样,摇头叹了口气:“至于吗?”
“对于世兄来说,自然是不至于的。”
李槲勉强一笑:“我们这些原是外人,如今降了,当然要拼命表一表忠心,表一表诚意。”
“好。”
苏晟想了想,点头应了下来,开口道:“你愿意把军队交给我,我就带着他们继续合围朔方军。”
他看着李槲,开口道:“等这一战事毕,估计你差不多就能下地走动了,到时候,我带着你去长安城见陛下。”
李槲先是点头,然后问道:“世兄估计,要多久才能吃掉朔方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