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要完 第313节

  白斯文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旗人怎么可能镇压得了这样凶残的汉人士绅?”

  立在湍河西岸一处高地上的赵家堡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股混合着猪粪和酒肉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十几头肥猪在石板路上悠闲地溜达,粮垛高得几乎触到城墙,鸡鸭在粮垛下啄食散落的谷粒。

  一个左臂缠着绷带的中年男子在前头带路,脸上带着刻薄的笑:“黄大人,洋大人,请进!这些畜生不懂规矩,莫要见怪。”

  另外一个穿则蓝色长袍,腰间佩刀的高大男子则跟在他后面,他的衣袍上还沾着血迹,表功似的对黄世杰道:“昨日有几百个佃户抗租,还偷袭了去和他们说道理的王祭酒,断了他一条小臂.现在已经被平下去了,杀了十几个,捉了二百多,全被俺割了一只耳朵,这会儿正在修孔庙赎罪呢!”

  原来那个被砍了一条小臂的就是名教内乡小方的祭酒,姓王,名孝文,中过举。而那穿蓝袍的则是王举人的门生,赵家堡的族长赵承嗣。

  跟着黄世杰等人一起入堡的摩尔注意到,堡内的粮垛旁堆着两个麻袋,袋口露出冻僵的耳朵

  弗里德里希则低声用德语说:“这些粮食,足够养活整个内乡县的佃户!”

  黄世杰目光转向王祭酒说:“你被佃户砍了胳膊,怎么不直接砍了他们的脑袋?”

  王举人咬牙切齿:“砍脑袋太便宜他们了!俺要让他们修孔庙,活活累死!”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少年齐声念经的声音传到了摩尔、弗里德里希、文咸、白斯文四人耳朵里,他们连忙顺着读书人看去,只看见一间私塾的课堂内,几十个少年正跪坐在蒲团上,摇头晃脑地念经,蒲团旁边的地板上,都放着一柄剑!

  赵承嗣则颇为得意地对黄世杰道:“照您的吩咐,赵家堡的这些娃儿从小练剑,将来都是名教的栋梁!”

  “光练剑不行,”黄世杰道,“还得练洋枪!也不能等将来.他们得马上变成我名教的栋梁!”

  “马上?”赵承嗣重重点头,“好,他们马上要做栋梁!”

  文咸爵士脸色苍白,低声对白斯文说:“大清怎么也开始念‘大复仇’的经了?这可不是儒家的仁义道德”

  黄世杰忽然插话:“洋大人有所不知,如今的名教,讲究的是‘以暴制暴’。太平天国的长毛贼不是要分田吗?咱们就用刀剑教他们什么叫‘纲常’!白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对,对”白斯文连连点头。

  忽然,那些念经的少年一起大喊:“九世之仇犹可报也!”

  白斯文腿一哆嗦,差点没扑倒在地,边上的黄世杰轻轻扶了他一把:“白大人,站稳了!”

  “九,九世是多少年?”白斯文喃喃问。

  “二百余年吧……”黄世杰说。

  这时,一个赵家的青年拿着张纸飞奔到了赵承嗣旁边:“三爷爷,这是从那李老三家搜出来的,不止一张.而是有好几千张!”

  赵承嗣接过那张纸,低声诵读道:“二月二,龙抬头,天兵至,分田亩”

  西安城长乐坊的青石板路上,几个旗人老妇佝偻着腰,用冻裂的手在雪地里翻捡煤核。一队湘军骑兵纵马掠过,马蹄溅起的雪泥她身上,其中一个老妇人没站稳,一下就扑倒在地,然后哭天抢地了起来。

  “娘的,晦气!”领头的湘军把总勒住缰绳,啐了口唾沫,然后马鞭指向缩在墙角的旗人少女,“这丫头头上的银簪子倒是亮堂!”

  少女惊恐地捂住发髻,却被一个翻身下马的兵丁一把扯下簪子。巷子深处传来婴儿啼哭,裹着补丁棉袄的旗人妇女慌忙抱起孩子,往巷子的更深处逃去。

  南门湘军大营外,三匹塘马接连冲入辕门。马背上的斥候嘴唇冻得乌紫,怀里揣的军报却急得快要起火了最急一封盖着平西大将军、安西大都护李鸿章的关防,写着“马逆朝清部陷平凉,河西震动,关中恐有惊变”。

  曾国藩的心腹郭嵩焘接过军报时,瞥见最后一页写着:“九世之仇犹可报,老师有意乎?”

  他叹了口气,知道曾涤丈又要摔茶杯了。

  果然,没一会儿,签押房内传来“哐当”一声,然后就是曾国藩的喝骂:“好你的李少荃.不好好在甘肃、西域剿匪,尽搞这些事情,到底想做什么?”

  同一时间,原西安将军府正殿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慈禧攥着串翡翠佛珠,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暖阁外传来载淳稚嫩的诵读声:“九世之仇犹可报也.”,每念一字,她的心就抽搐一下。

  “够了!”慈禧怒喝一声,突然掀帘而出,上书房总师傅罗泽南放下手中的《公羊传》,起身站立。五岁的小皇帝载淳呆坐在蒲团上,杏黄龙袍下摆湿了一片给吓尿了。

  殿内一片肃静。突然,自鸣钟当当敲响,慈禧扭头望着咸丰的牌位,突然提起裙摆跪了下去:“先帝.您睁眼看看,朝廷之中有人想要报九世之仇了”

  湘军大营,曾国藩将李鸿章的军报掷入火盆,看着“九世之仇犹可报”几字化作灰烬。窗外传来吉字营的呐喊声:“九世之仇犹可报!”

  他忽然对已经当上军机大臣的郭嵩焘苦笑:“你说…这‘九世之仇’的经,到底是念给长毛听,还是念给咱们听?”

  郭嵩焘尚未答话,就有亲兵急报:“大帅!河南巡抚黄大人率领英字五营护送太后之妹和英国使臣文咸、摩尔、弗里德里希等往西安来了!”

  曾国藩一眯三角眼:“好啊,英字五营整整三千精锐,他想干什么呀?”

第615章 摩尔:我闻到了革命的火药味!

  “涤丈,黄子英想干什么?您真不知道吗?”郭嵩焘从亲兵手里接过黄世杰上的折子,一边瞧着一边反问曾国藩。

  “那李少荃要报九世之仇,又是谁的仇?”他盯着郭嵩焘手里的折子,一字一顿地问,“是李自成在一片石的仇,还是李定国困死荒徼的仇?”

  郭嵩焘已经看完了黄世杰的折子,又将之递给了曾国藩:“涤丈,事到如今,您怎么还不明白呢?这九世之仇不是李自成的仇也不是李定国的仇,而是名教的仇!是名教被迫剃发易服二百年给满人当奴隶的仇!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仇!”

  “胡说!”曾国藩恶狠狠瞪了郭嵩焘一眼,“天下读书人无不感我皇清二百年来之恩养,哪有什么仇?”

  “九世之仇.犹可报也!”

  窗外又传来了吉字营士兵在操练时发出的呐喊。

  郭嵩焘道:“自从名教大兴以来,感恩大清的读书人就越来越少了名教念的是公羊的经,不是仁义道德的经。更致命的是,名教还给了这些念公羊之经的豪强士绅杀人的刀子!如今关中三十县,堡寨七百座,处处念公羊,人人喊复仇。而且这三十县、七百堡全在名教陕西总方和三府二州大方还三十余州县小方的层层管辖之下涤丈啊,这是可以争一争天下的力量啊!您觉得这关中七百坞堡的堡主现在想的是什么?”

  很显然,曾国藩等人打造出来用于对抗拜上帝之教的名教,经过了几轮进化之后,终于在关陇大地上进化成为了一个怪物。

  实际上在曾国藩、李鸿章、杜翰、孔繁灏率兵入关陇前,关中已经出现了天方教十三坊寺和数百座汉族士绅坞堡的对峙。不过由于十三坊寺结成同盟,一坊有难,各坊支援。而汉族士绅的数百坞堡各自为战,缺乏组织,所以并不占上风。但是地主武装已经大量形成,而且数量很多!

  而曾国藩等人带来的名教组织则恰好符合了“七百坞堡”的需求他们本来很难获得和“十三坊寺”一样的组织能力,但只要加入名教,就能立刻给组织起来了。

  除了组织,名教还把主张大复仇的公羊经给扒拉出来了要和太平天国斗争,那肯定得念个狠一点的经,《公羊传》的大复仇就正正好好。于是关中的七百堡坞和甘肃以及河南陕州还有南阳府西部的一些堡坞,都开始信名教、念“公羊”。

  而在“组织”和“公羊”之外,曾国藩、李鸿章这票人还给关陇的堡坞之主们带去了“先进生产力”可以仿造褐贝斯燧发枪和青铜滑膛炮的先进生产力,当然还有先进的西洋军操。

  于是乎,关中三十县的七百坞堡可就念着公羊、拿着洋枪、练起了洋操,而且还被名教组织成了一个整体.七百坞堡啊!

  一个坞堡出一个哨(连),那也能拉出七万战兵了!

  再算上甘肃的坞堡,以及曾、李、杜、孔带来的“名教军”,关陇名教可以拉出来的战兵少说都有二十余万。

  另外,在过去的两年中,李鸿章的淮军和曾国藩系统的湘军还在陕西、甘陕、西域和天方教的寺坊武装频繁交战,积累了大量的实战经验,也打出了信心,觉得自己厉害了。

  “杀人的刀子.”曾国藩攥着拳头,一脸的悔恨,“是我给他们的.”

  突然一阵马嘶蹄鸣,罗泽南带着风雪闯进了签押房:“涤生!太后已经起了反心!”

  曾国藩的瞳孔猛地收缩,看着湘军的二号人物,如今的大清军机大臣、武英殿大学士、上书房总师傅。

  “太后越来越不安分了,”罗泽南喘息着,“这几日还秘密召见了元保、荣禄、倭仁倭仁在召见后就没了踪影!我估计他是去草原了!”

  “去草原?”郭嵩焘冷笑,“事到如今,她还指望僧格林沁手下的那点蒙古马队和黑龙江马队能救命?”

  他突然回头看着曾国藩:“涤丈,天冷了,加件衣服吧!”

  曾国藩的指尖掐进掌心。他如今虽然架空了慈禧和载淳,还逼着慈禧丢了罗耀国给的后金太后的招牌,又当上了大清太后。但是.他对大清还是忠心的,可从没想过要给自己再添一件黄衣裳。

  当然了,他和那些没见识的关陇土财主不一样。他知道时代变了,如今太平天国在徐州、上海的西式工厂生产的洋枪洋炮又多又好!

  而湘军、淮军手里最好的制式洋枪,全都是用大冶矿务局的反应炉炼出来的钢材打造的

  曾国藩一咬牙,猛地起身:“备轿,我要进宫面见太后!”

  “现在?”罗泽南一愣,“天都快黑了太后怕是已经就寝。”

  郭嵩焘则道:“还是等李少荃和黄子英的兵到了.”

  曾国藩狠狠瞪了郭嵩焘一眼:“休要再言此事!”

  此时,窗户外面又传来了“九世之仇犹可报”的呼喊。

  陕西,渭南,1857年12月20日。

  渭南城墙不久之前才刚刚扩建过,高大坚实。当黄世杰的英字五营三千湘军鱼贯入城时,墙头名教团练的6斤青铜炮正对着北方那里是渭北天方教十三坊寺联盟的地界!

  摩尔掀开车帘,望见城门口挂着两具尸体,冻硬的肠子垂到雪地上,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通天方教者斩”。

  “这是渭北十三坊寺的探子,”黄世杰的大将张定湘策马到马车旁,马鞭指了指尸体,“他们是姚家的敌人!”

  摩尔低声道:“我好像来到了三十年战争期间的德意志”

  一旁的弗里德里希忽然道:“摩尔,我好像看见了烟囱!”

  摩尔的脑袋探出车窗,渭南县城上方的一道道黑烟被他收入了眼帘:“这烟是”

  “是渭南铁厂!”张定湘道,“是姚家和李大人合股的产业,用西洋的人法子炼铁、炼钢造枪炮!”

  “那么说来,渭南城内有许多工人?”摩尔又问。

  “那可多了!”张定湘道,“至少有两万!”

  “那么多?”摩尔问,“都是打铁造枪炮的?”

  “一半是吃铁行饭的,”张定湘说,“余下的都是织户,也就是纺纱织布户。渭南周边的土地适合种棉花.姚老爷让手下的佃户种了八万亩棉花,全都用来织布。马娘娘介绍的法国洋匠还帮着打造了新式轧棉机和纺机,叫什么.”

  “珍妮式纺机,这个我熟!”弗里德里希笑着说,“我家可是在英国开纺织厂的!”

  “对对,”张定湘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名,这个纺机可好用了!现在渭南布已经行销关陇了。”

  “行销关陇?八万亩棉田可不够啊!”弗里德里希摇摇头,“八十万亩都不一定够。”

  “又给您说着了!”张定湘笑道,“所以姚老爷一直惦记渭北十三坊寺的田.为此还和咱们黄大人拜了把子!”

  摩尔眼前一亮,用德语道:“哦,我终于在中国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弗里德里希看着跪在官道两侧的农民,低声道:“革命的火药味.”

  而此时此刻,婉贞在另一辆车内攥紧暖炉,孕吐的酸水涌到喉头,她忽然瞥见路边跪着的怀里抱着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婴儿.

  姚崇景的宅邸建在旧县衙废墟上,十六根金丝楠木柱撑起歇山顶,檐角挂着西洋自鸣钟。

  陕西首富披着狐裘迎客,手指上十枚黄金戒指晃得人眼花,一个金发碧眼,穿着大清官服的洋人大模大样站在他身旁。

  姚崇景指着他对摩尔、弗里德里希道:“两位洋大人,这位是法兰西技师亨利先生,他是法兰西的马娘娘和咱大清的李中堂派到我这里帮忙建什么搅炼炉、反射炉的。”

  “亨利先生,”摩尔一开口就是流利的法语,“能带我们去参观一下您为姚先生管理的铁厂和纺织厂吗?”

  “当然可以!”这位法国工程师耸耸肩,“虽然这里的工厂放在欧洲不值一提,但是在中国.我敢保证,没有比它们更好的钢铁厂和纺织厂了。”

  “实际上,您的消息已经过时了。”文咸叹了口气,“三年前也许是的,但是如今.中国人已经拥有了可以日产五百吨钢的贝色麦转炉了。”

  “什么?日产多少?”这位洋专家叼着的烟斗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

  工坊内,上千位铁匠正挥汗如雨,叮叮当当地捶打着枪管,远处五座搅炼炉、三座反射炉,日夜不停喷着浓烟。工头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快!湘军订了五千支枪管,月底必须交货!大家再加把劲儿.”

  “姚老爷说了,这个月打出五千根枪管,就给大家伙发奖金一人给一块法兰西银元!”

  文咸爵士拾起一支成品褐贝斯,枪托上烙着“姚记”徽章:“上帝啊,这工艺比起拿破仑战争时代的正品褐贝斯可不差了!”

  弗里德里希手里则拿着一块棉布反复揉搓:“棉布的质量也不错,虽然比不上上海纺织厂的产品,但是在关税和非关税壁垒的保护下,渭南的棉布在西北一定可以拥有广阔的市场”

  摩尔轻轻点头,颇为期待地用德语道:“我想,我们正在亲眼目睹一场革命.资本主义的,工业的,民族的,也许还有宗教的!”

第616章 从极致的内卷到生存的斗争再到革命最后才是

  1857年12月21日。

  渭河南岸的棉田上覆着层薄霜,刚刚和两个半大孩子一起给家里的几亩薄田翻了下土的佃农王老六,正蹲在地里,用树枝在冻土上划拉数字:“姚老爷减了二成租,可去年九月连雨十日,一亩地只收了三十斤皮棉,按照五十斤算缴三成租,最后只剩下十五斤皮棉可以卖钱,可是”

  摩尔听不太懂这个陕西老农的言语,好在有个姚百万(姚崇景)家的后生在旁边当翻译,虽然只是翻译成汉语,但摩尔已经完全可以听懂了。

  当这个年轻后生听王老六抱怨租子高、棉价低时,就苦笑掏出干瘪的棉桃:“唉,洋大人请看,这就是王老六种出来的棉花。”

首节上一节313/365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