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斯文嗤笑着指着烟枪:“再抽下去,你这个孔氏七十六代孙可就要去要饭喽!”
一脸烟容的孔昭明一声叹息:“没办法,戒不了啊,眼见着鸦片烟越来越贵.活一天算一天吧!”
孟姓地主也跟着叹息:“亚圣孟子之后孟广禄”
白斯文望着这个脸色还算正常的孟子之后:“孟兄叹什么气?莫不是也好大烟?”
一旁的姚秀才道:“他倒是不吸那个,而是他爹抽大烟把五十亩地败光了一多半,去年吸大了直接下去见亚圣了”
“别说了,姚先生,你就别说了。”孟姓地主连连摇头。
“在下姚文学。”姚秀才拱拱手,也报了自己的大名。
白斯文扫了眼他的蓝衫:“你是个廪膳生员?”
姚秀才叹了口气,轻轻摇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太平天国不认了。”
“斯文森,”摩尔唤着白斯文的洋名,“什么是廪膳生员?是贵族或是类似日本武士的特权身份吗?”
“生员不是贵族,和日本的武士也不一样,武士是祖传的,生员是考出来的。”白斯文想了想又说,“有点类似于欧洲那边的文凭吧?算是个不错的文凭了,不过还没资格当官。通过参加科举考试就能获得,可以见官不跪,官府每月补贴四两银子,在宗族里面也算一号人物了。不过太平天国现在不承认清朝的功名了,他的生员白考了。”
“什么?二三十亩地也算地主?”弗里德里希的钢笔尖差一点戳破纸页。他在普鲁士的老家,庄园管家管理的土地都不止两千中国亩。拥有二三十中国亩农户,只能算个小生产者。
姚秀才苦笑:“镇上王举人有六百亩地,那才是真老爷。咱这种小门小户”他忽然压低嗓音,“前年黄河发大水,王举人带着六个打手逼着佃农补缴欠租,当场打死两个人那才叫威风!”
摩尔注意到孔昭明的肩膀抖了抖。这个“圣裔”前年黄河大水时,却被佃户抗了租,他这个只有三十亩土地的小地主养不起打手,只好硬生生忍着。
而如今太平天国的农会已经开到了曲阜县,这可是专为佃户、贫农撑腰的,他的三十亩土地不知道还能保到几时?
“像王举人这样的地主,在山东这边有很多吗?”摩尔用生硬的汉话问。
“怎么可能很多呢?”姚秀才摇摇头,“六百亩咧,寻常人哪里攒得起来?王举人是因为中了举人,有机会做幕,这才攒了点钱,买进来五百亩土地,这才有了如今的家业。不过他有五个儿子,都没有太平天国的功名,等他一死,家产一分为五.”
摩尔听完白斯文的翻译就追问了一句:“斯文森,你们中国流行析产继承制?”
白斯文点点头道:“是啊,好家业禁不住三份分.所以中国的乡下地主大多是些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弗里德里希在笔记本上记下:“中国的析产继承制也许是中国地主普遍沦为小生产者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地主的普遍袖珍化又让他们难以获得或维持封建特性.”
摩尔这时候问:“斯文森,你家的田庄有多大?又拥有多少户农奴?”
白斯文苦笑道:“我家的庄子也不大,占地五百来亩农奴什么的可没有,就这么点儿大的庄子,还养什么农奴?租给佃户收租多省事儿?”
弗里德里希摇摇头道:“没有农奴就掌握不了人口斯文森,你还是不够封建啊!”
摩尔又问:“斯文森,那你们整个八旗集团,一共占了多少土地,控制了多少农奴?”
白斯文一脸自豪:“八旗贵胄数十万人,占着七千万亩地.底下的奴才加一块儿总有数十万之众!怎么样,这下够封建了吧?”
弗里德里希和摩尔一脸惊讶。
“就这?”弗里德里希道,“中国如此辽阔,耕地、牧场当不下十亿亩,人口有四万万。而最大的一个封建集团只占有大约百分之七的土地和千分之几的人口.太不可思议了!”
摩尔也深有同感:“你们好像太不封建啊!唔,中国的社会真的非常独特,不仅和欧洲差别很大,甚至和日本还有原本的朝鲜差距也非常大!”
暮色笼罩姚村镇时,摩尔在客栈油灯下疾书:“中国的地主阶级本质是小资产阶级他们缺乏世袭特权,土地所有权高度流动且容易分散,经济地位介于欧洲的富农与贫农之间,只有少量的大地主才能掌握一定的暴力。但是大地主和中小地主之间又不存在明确的依附关系,使之很难形成武士集团或骑士集团。实际上,大部分的大地主的经济地位也很不稳固,而他们的政治权力通常也需要通过科举考试获得或维持,这让他们的权力传承充满了不确定性.”
弗里德里希则翻开了“天师摩尔”的学生“韦犹大”帮他弄来的记载了姚村镇土地分布情况的《鱼鳞册》:姚村镇最大的地主王举人名下六百亩地,仅占全镇耕地的不到10%。而在普鲁士,许多容克贵族单家庄园就占全县或县辖区土地的40%。
“他们不是封建主,而是被封建制度压榨的中间阶层。”摩尔用烟斗敲着账本,“真正掌握暴力机器的,是八旗贵族与官僚集团这些人才是东方的封建堡垒!不过八旗贵族和依附于他们的汉族官僚所能直接控制的土地、人口也非常有限。而汉族官僚又因为需要通过科举产生,而具有较大的流动性,难以形成具有较高封建程度的世袭集团。因此,中国的清王朝虽然是一个封建王朝,但是它所统治的帝国却不太封建。对于封建王朝而言,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这也许就是他们的封建统治会在太平天国的打击下迅速土崩瓦解的原因!”弗里德里希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道:“虚弱的封建使得中国的历代王朝都难以形成顽固的统治,这也许就是中国历史上频繁出现王朝更替的原因。”
摩尔最后总结道:“欧洲和日本的封建主靠刀剑传承权力,中国地主却把希望寄托在毛笔上。他们的见识甚至不如朝鲜的两班贵族,朝鲜两班至少能垄断科举,能保持世家嫡系的传承。而相对公平的科举和析产制,使得中国的地主很难实现真正的封建化。”
白斯文这个时候则点燃了一支古巴雪茄吸了一口,有点忧伤地说:“还是老祖宗见识浅了,以为汉人的制度好用,没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比汉制更好的封建制即便是日本国那样,也强过如今啊!”
而弗里德里希在笔记里画下三重金字塔:塔尖是八旗贵族与官僚,中层是科举地主,底层是赤贫佃农。他看着这个三重金字塔,忽然道:“卡尔,你有没有发现,中国的社会结构和那些已经历经了革命风暴的欧洲国家很像啊!”
摩尔露出了期待的眼神:“没错,资产阶级统治下的欧洲国家的稳定性,远远比不上令人窒息的封建时代!”
当更夫敲响三更时,一队农会的民兵举着火把经过了摩尔和弗里德里希等人居住的客栈,向着镇子北面的王家举人的大宅走去那座宅院现在被韦昌辉、洪仁、左宗棠三人和他们的亲兵卫队占据。白斯文扒着窗户望去,月光下,曲阜县农会的讲士们正在到处张贴“耕者有其田”的标语分田分地的风暴即将来临!
第603章 摩尔:这是工业化的组织能力对农村小资产阶级的摧毁!
九月初十卯时三刻,王家大宅外的晒谷场上,姚村镇及其附近乡镇聚集而来的镇民、乡民两三千人,已经将这里围了一个满满当当,所有人都伸长着脖子,想将孔家大老爷宣布分孔家田的一幕看个分明。
摩尔、弗里德里希、白斯文、洪仁和韦昌辉也都在晒谷场的一角,一人一把太师椅坐着,跟前还放着案几。几个人为了不引人注目,都换上了普普通通的长袍。摩尔和弗里德里希还用帽子把头发给遮了,不仔细些,谁也不知道他们俩是洋鬼子。
马宝才则在一张临时搭好的木台上端坐着,一身红袍,头戴圆帽,手按刀柄,威风凛凛。
马宝才忽然大喝一声:“请孔副会长宣疏!”
太平天国山东省农会副会长孔繁煦也穿着一身红袍,颤颤巍巍走上木台。他看着底下两三千苦哈哈的贫下中农,展开黄绫的手抖得如同筛糠,声音也有点发抖:“臣等山东士民谨奏:窃闻天道无私,地德均平。今圣朝肇兴,革故鼎新,臣等虽忝列衣冠,岂敢悖天逆命?昔三代井田之法,耕者有其田,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此诚天下大同之基也。臣等愿效古圣贤遗意,将阖族祭田、私田尽数分与佃农,永废重租苛债。
查山东州县,膏腴沃壤十之七八归于豪强,贫者无立锥之地。每岁春荒,鬻子卖妻者相望于道。臣等目睹心恻,今承天王圣谕,敢不倾囊以奉?凡孔、孟、颜、曾诸姓祭田,悉归农会丈量;历年债券,无论本息,尽数焚毁。
伏惟天王陛下,行汤武革命之事,继周公吐哺之心。使齐鲁大地,无复朱门饿殍之叹;田亩阡陌,尽成黔首乐土之畴。臣等虽心有戚戚,然不敢违天意、逆民心。惟愿仿井田旧制,九一而税,鳏寡各得其所,则天下大同可期矣!
臣孔繁煦等顿首再拜.”
孔繁煦念完了奏疏,然后巴巴望着马宝才,马宝才轻轻挥手,让他先站在一边,然后又一指木台底下单独站着的一群姚村镇一带的地主,喝问一声:“尔等姚村镇的老爷,可舍得把土地拿出来分了?”
舍.当然是不舍得的!
但他们太爱活命了!而且也没有不舍得的本钱。就如摩尔和弗里德里希分析的那样,这些中国地主实际上不配称封建,按照欧洲的标准,他们其实就是农村小资产阶级。
小资嘛,肯定是软弱的!实力不够,一不留神就贫农了,不软弱怎么可能?自己没有实力,就只能依附于大资产阶级或是封建主。中国当下没有什么“大资”,而这帮农村小资依附的八旗封建集团都已经扑了,他们还能不扑?
“舍得!我等舍得!”
“我等愿意献出全部田产,以后追随天国一起拜上帝!”
“不要了,不要了,我家的田产都不要了”
孔昭明、姚文学、孟广禄三人马上就高呼了起来他们仨地主都当得困难,家里头就二三十亩土地,这两年租子都收不齐,也就是个吃不饱、饿不死的局面,根本没有力量反抗太平天国的农会。
他们仨一带头,其他那些地稍微多一点的地主也秒怂了,一个个都坚决要求把自己家的土地分了。
在边上旁观的摩尔这时候在笔记本上记录道:“当具有工业化效率的山东农会被组织起来后,山东少量的封建主和大量的农村小资产阶级就只能选择屈服。而欧洲的工会面对的却是同样具有工业化组织能力的工业资本.”
“乡亲们!”马宝才的发喊打断了摩尔的思路,他抬头一看,发现这位农会领袖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挥舞,大声宣布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天国诸王会议已经批准了孔副会长的奏疏!山东的‘井田均田’将从我们姚村镇开始!”
“万岁!天王万岁!”
“分田分地拜上帝!”
“分田地、求大同!”
底下的农民当中马上就有人带头高呼了起来,接着就是两三千农人一起欢呼!
“来人呐!将罪大恶极的王举人押上来!”
随着孔繁煦的一声大喊,姚村镇分田分地大会的第二阶段公审王举人就开始了!
斗争嘛!
当然得有个斗争对象。孔繁煦这样的山东顶级豪门有统战价值,身段又软,最会投降,当然就得了新生。而姚村镇的王举人是个不上不下的。被统战没资格,想要和孔昭明、姚文学、孟广禄一样.又不舍得(地多了一些),手里又有血债,所以就只能填刀头了。
“放恁娘的屁!”
王举人被反剪双臂推上石碾台,绸裤裆部还滴着黄水,但嘴上却还不服气:“姓孔的,你有什么资格审我?咸丰五年是我非得在发大水的时候逼租吗?不是你这个孔家三爷逼着我们交团练捐,我会带人下去催租吗?我不去催逼,你就要来杀我全家了”
“住口!”孔繁煦暴喝了起来,满脸都是惶恐,“王守仁,我要杀的是你全家,可没叫你去杀下面的农民.你家搜刮了那么多年的民脂民膏,就不能拿出一点老底子?”他一挥衣袖,指了指堆放在晒谷场上的财物,“看看.光是铜钱就有二十箩筐,债契就上百份,银子足足五百两,还有那么多的绸缎、棉布.你拿一点出来不行吗?”
“你家的钱财比我多一万倍,你为什么不拿出来?”王举人大骂,“你他娘的也配姓孔?衍圣公府的人都给你丢尽了”
白斯文将台上的这场对话一五一十都翻译成了英语,然后又对摩尔和弗里德里希道:“衍圣公这一家倒是封建,曲阜一县都是他家的领地,只是没有一点骨气,谁来就投降谁!”
摩尔笑道:“也许就是因为他家没有一点战斗力,所以中国的帝王才把他当成一只花瓶摆在曲阜吧?这不是真正的封建,这只是王权对神权的供养.太平天国显然打算继续供养孔子的牌位。”
“孔副会长,他说的可是真的?”高台之上,马宝才已经笑盈盈质问起孔繁煦了。
其实孔繁煦在大清那边的所作所为他早就知道,不过只要会投降,这就不是什么问题,现在问一问,只是为了给底下的老百姓一个交代。
“下官有罪!”
孔繁煦突然跪地叩首:“衍圣公府愿献祭田六十三万亩,废债九十万八千两!”
“六十三万亩地,九十余万债.足以赎罪了!”马宝才又问,“那王举人该如何处置?”
孔繁煦咬牙道:“杀!”
刽子手的鬼头刀扬起,寒光一闪,一颗大好头颅就滚落在地!
孔繁煦瘫坐在地上,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浑身都被汗水浸透。突然,曲阜城的方向上冒出了浓烟,随后一骑塘马飞驰而来:“报孔繁熏开城门迎湘匪王鑫!”
这一嗓子差一点把孔繁煦给吓死,孔繁熏是他的亲哥哥啊!之前也和他一起跪了,还当他的名教山东大方治头大祭酒天天念点儒经就能吃俸禄,还能继续住在孔府豪宅当中,有什么不好,居然反了
马宝才突然大笑:“好好好,就等着他们反.要不然本官调集的三万山东农会民兵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白斯文突然拽住摩尔衣袖:“他不仅有三万农兵,还有左宗棠的一千名卫队那可是打过堪察加半岛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要塞的精锐啊!”
就在这时,东南方向隐约传来爆豆般的枪声那是天历三年式线膛枪在宣告新时代的来临!
“这不是反封建。”摩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这是工业化组织碾碎了小生产者的坛坛罐罐。”
弗里德里希翻动着《鱼鳞册》:“姚村镇最大的地主不过六百亩,放在欧洲连庄园管家都不如。”他翻开笔记本,在上面打了个除法草稿,“人均一点五亩.实在也太少了吧?”他又在笔记本上算了算:“姚村镇人均口粮二百六十斤/年,仅达柏林贫民窟标准的70%左右。”
一旁的白斯文冷笑道:“还得挤出一部分土地种棉花呢!”
“但他们别无选择。”弗里德里希合上满载数据的笔记本,“他们要么砸碎这个五亿人的牢笼,要么就只能.”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白斯文却点燃了一支雪茄烟,看着晒谷场当中热火朝天的“分田分地”(其实就是领太平天国的新田契)场面,淡淡地道:“西安的名教也许能寻到一条不一样的路吧?”
“名教?西安?”摩尔来了兴趣,“是满清的残余势力吗?他们想干什么?”
白斯文低声道:“他们什么都不想干,只想维持住不死不活的现状,把多余的气力都用在钻研无用的儒家经典之上.”
“有意思.”摩尔笑道,“他们想打造一个牢笼,把自己关进去!”
“对!”白斯文点点头,“可是英国人却砸碎了这个牢笼!”
摩尔想了想:“等我去过天京和上海,一定要再去一趟西安,好好看看名教的牢笼!”
第604章 当罗耀国遇到祖师爷摩尔
天历七年十月十九,徐州利国驿铁矿东麓的一座崭新的火车站台上。
文咸爵士放下镀银单筒望远镜,镜片内的最后一点残影是一台刚刚从火车上卸下来的大型机器他隐约记得在去年的巴黎博览会上见过一台同样的机器,叫什么“蒸汽水压机”来着,好像可以用来压制纯钢的铁轨没想到太平天国的徐州钢铁厂那么快就有了一台一模一样的设备!
他掏出鳄鱼皮封面的笔记本,在“工业设备”一栏中写下:“发现蒸汽水压机,至少有一台!”
写完之后,文咸并没有马上合起笔记本,只是站在那边呆呆看着本子上的记录
而站在他身边的白斯文目光从他的笔记本上扫过,发现“工业设备”一栏中已经写得密密麻麻了这才刚到利国铁矿火车站,还没到徐州钢铁厂的厂区呢!
而徐州也仅仅是如今太平天国的两大工业中心之一(还有一个是上海),这要整个考察完毕,文咸估计得写满一整本笔记本了。
罗耀国在工业上的投入简直大的惊人啊!
“开饭啦,开饭啦!”一个车站搬运工工头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大喊。正在从一列由海州湾码头开来的火车上往下卸货的搬运工们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向边上木板搭建的临时餐厅走去。
几个胖乎乎的厨子抬来的木桶里,新蒸的杂面馍馍冒着热气,猪肉炖粉条散发着诱人的油香。刚刚从山东或是淮北农村出来的小伙子们干了一上午的体力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个个甩开腮帮子吃的那叫一个香啊!
工头大声嚷嚷着:“赶紧吃,吃完还有十个车皮的耐火砖要搬.”
一个工人快活地应道:“头儿,又是十车砖头啊.那可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