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另一间屋子里,白斯文给摩尔递上刚刚冲泡好的咖啡:“卡尔,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两个太平天国的共存。”摩尔抿了口咖啡,“一个举着十字架走向海洋,一个捧着中国的《礼记》深耕黑土.”
第596章 罗耀国:什么?我的老师卡尔来中国了?
重庆通远门,天历七年七月十五。
“轰隆隆”
苦味酸爆炸时特有的青黄火团闪过,铅灰色的通远门城门洞轰然倒塌。
太平军陆军第三军第十一师第三十五团团长鲍超抹了把糊在了眼角的血迹,抄起两把转轮枪,大喝一声“杀清妖,上天堂”。就踩着满地碎砖冲向城墙缺口。
他是几年前长沙之役中从清军那边被“捉”进太平军的,后来就一直在罗耀国的队伍里干。几年之中,靠着敢打敢拼敢死,一路高升到了如今的团长。今天这场重庆攻城战可是吴王五千岁亲自压阵督战,还用上苦味酸炸药爆破城门,那是志在必得。鲍超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在大领导前立功的机会,于是就以团长之尊参加敢死队,头一个就冲上去,一边冲还一边张开喉咙用四川话大呼:“龟儿子刘蓉快出来!老子来逮你喽!”
城墙上还有几个没被苦味酸炸药爆炸震落下来的清兵,瞧见鲍超端着两支转轮枪就扑上来了,哪里还敢上前去肉搏?他们用刀子,人家用四连发的转轮枪,还是两支!而且这个“双枪将”身后还一大群端着洋枪的,洋枪上还有雪亮的刺刀这还怎么打?一个月还拿不到一两银子,拼什么命啊!于是这几个清兵干脆丢了兵器跪下磕头求饶:“天兵老爷开恩呐!”
“抓到刘蓉没有?吴王殿下要这狗贼的脑袋!”朱八按着腰刀踏上城垛,一张凶狠丑陋的脸膛上布满了杀气。这位第三军总制已经立在了重庆城头,举着天历三年式线膛枪的太平军官兵跟洪水一样漫过那处被苦味酸炸药崩开的缺口。
“禀总制,刘蓉这厮钻了地窖.”没过一会儿,一个参谋笑嘻嘻奔到了朱八跟前,“是刘老贼的一个师爷说的!”
“挖!”朱八大笑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吴王大军入川以来,兵锋所到,无不是望风而降,唯有刘蓉此贼据城顽抗,可不能叫他逃了!“
“是!”
城西的总督衙门地窖的暗门被三个弃暗投明的刘蓉的戈什哈撬开时,第十一师的师帅冯子材二话不说就丢了个硝糖发烟弹进去。没一会儿里头就传出了剧烈的咳嗽声。冯大师长恶狠狠瞪那几个戈什哈一眼:“还不去把你们的老爷揪出来.戴罪立功啊!”
“喳!喳”
三个已经被割了辫子的戈什哈一人拎上根木棍,然后戴上口罩就冲进了地窖,一阵哀嚎惨叫之后,就瞧见一个鼻青脸肿的清朝大官给人揪了出来,这货的顶戴早不知丢在何处,孔雀补子撕开半截,露出里头的丝绸里衣,虽然已经被左右两个彪形大汉拧住了双臂,但右手上却紧紧攥着一本《荡寇志》。
“刘制台好雅兴,”冯子材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辫子,“城破时还在读什么圣贤书?”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刘蓉刚一开骂,就被冯子材扇了一巴掌,“跟老子去见吴王殿下吧!”
通远门内正街。
周秀英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折耳马,当先踏入了被崩塌了一半的通远门,她身后还跟着三百吴王府的亲兵,全都骑着印度运来的折耳大洋马,那叫一个威风凛凛啊!
“来了!”
不知什么人突然喊了一声,满街的穷苦百姓呼啦啦全跪下去。铺面楼窗后探出无数脑袋,又慌忙缩回但见西边城门洞下转出一杆丈八高的红色底大旗,上面用金线绣的“太平天国吴王罗”七个大字,被太阳光一照,真是亮瞎人眼啊!
罗耀国策马穿过城门时,这位太平天国的总理大臣穿着和普通圣兵无异的红袍,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的斗笠。街角突然爆出哭喊:“分田分地喽!穷苦人有活路喽”
十几条骨瘦如柴的赤脚汉子捧着破絮烂被挤到路中,被几个守在路边的太平军用枪托拦住也不退:“求大王收留!我们给天兵带过路!”
周秀英忙要喝止,却见罗耀国抬手摘下斗笠笑盈盈道:“乡亲们莫急,重庆府的农会马上就会开张。凡是无地少地的百姓,都可以分到一二亩糊口的薄田。愿意当兵的,只要不怕死不怕苦,至少可以先当个民兵。”
现在的太平军可不容易当了!眼前那几个赤脚的汉子可不一定能符合招兵的条件,不过还可以先分一二亩地,当个半脱产的民兵。
说着,他就扬起马鞭一指通远门外:“那边已经设了粥厂,你们先去吃口热乎的,等有了精神,再去招兵处看看.不要担心,太平天国之中,总有你们的活路!”
“吴王仁义!”
“太平天国仁德.”
通远门正街两侧百姓的欢呼声连成了一片。
罗耀国嘴角微翘,马鞭轻点间,队伍已转过鼓楼。第三军监军项循骑着马满头大汗追上来:“老师,抓到刘蓉了!”
总督衙门的大堂已经收拾利索了,罗耀国解下佩剑搁在案头,大模大样地往那儿一坐。
“还不给吴王五千岁跪了!”冯子材一脚踹在刘蓉膝窝,这前清总督扑通跪在青砖上,“这老贼方才还妄图咒骂天朝,卑职已命人卸了他的下巴。”
罗耀国扫了眼这个新上任的四川总督,“给他把下巴装上,本王有话要问他。”
“得令。”冯子材招了招手,马上就有会两个给人装下巴的医官上来,一个薅住脑袋,一个拧住脱臼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推。然后就听见刘蓉的惨叫:“疼疼疼”
“啪!”罗耀国一拍惊堂木,“刘蓉,说吧西安那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怎么又开始自称大清了?是谁的意思?”
罗耀国这两年一直通过婉贞和那拉兰儿保持着联络,当然也把自己准备亲征四川的事儿通知那拉兰儿了。可是之后他和西安的联系就断了,两边跑腿的荣禄一去不回!随后又传出了载淳再次登基称帝,重开大清同治之朝的消息。
刘蓉却是冷哼一声:“你不给我大清活路,连四川这个唯一的财赋之地也要抢去.你真以为我大清没有忠臣了?”
“忠臣?”罗耀国已经明白了,“那么说来.有人挟了那拉氏和载淳?一定是曾国藩吧?”他嗤地一笑:“倒是出息了,可惜晚了!”
罗耀国一指刘蓉,“押去江边搭个木台,让重庆父老瞧瞧前朝总督的下场。”
冯子材得了将令,刚刚带着人把大哭不止的刘蓉押了出去。大堂外头突然传来马匹嘶鸣。紧接着罗耀国就看见他的玛利亚灰头土脸地冲了进来,还没等罗大王爷反应过来,她就扑到了罗耀国跟前,压低声音道:“王爷!卡尔天师下凡来中国了!”
罗耀国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一愣:“哪个卡尔天师?”
“就是您在天上的老师?”玛利亚说。
“我的老师?”罗耀国心道:“我老师可多了.难道有人穿越过来了?这怎么变成‘双穿’了?”
“他长什么样?”罗耀国连忙追问。
这事儿可有点严重啊!
“殿下,我把他的模样画下来了。”说着,玛利亚就掏出一张铅笔画递给了罗耀国。
这洋妞可是个多才多艺的主儿,画画唱歌跳大神,一样样都玩得挺出色的,就是有点太迷信,结果整个便宜了罗耀国.
罗耀国接过玛利亚的铅笔画一看,猛地就站起来了:“卡尔.马.”
玛利亚给他的铅笔画上,赫然就那位高额浓须微胖的大思想家!
罗耀国在“天上”可不敢以他老人家的弟子自居要不然高低得有个大一点的编制!
大堂里面鸦雀无声,朱八、项循、周秀英等人,这会儿都一脸惊诧地瞧着罗耀国和玛利亚这俩可都是“天国众神”的成员。那可都是天塌下来都不慌的,今儿怎么回事?
玛利亚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不知道多少天没好好洗漱过了,闻着都有点臭了。
而罗耀国那可是手握天国大权的王爷,而且还有通天镜可以勾连上界,除非洪秀全肉身下凡,否则谁能让他如此色变?
“殿下,他是您在天上的老师吗?”玛利亚看到罗耀国的表情,又追问了一句。
“他”罗耀国这时候发现朱八、项循、周秀英他们几个都竖着耳朵,瞪着眼睛在旁瞧着呢!
“你们都退下!”罗耀国一挥手。
“是。”
这几个人都朝罗耀国行了一礼,一起退出了大堂。人是退出去了,不过心里头也都有数了天国众神又要扩容了。
看到这些人都走了,罗耀国就摸出了通天镜,一番摆弄之后,又把屏幕对着玛利亚:“玛利亚,他是不是也来了?”
“哦,这是弗里德里希”玛利亚马上把屏幕上的人认了出来,“殿下,他和卡尔天使一起的,难道也是从天上下来的?”
罗耀国收起了“通天镜”,斟酌了一下:“他们自己应该是不知道的玛利亚,你赶紧回天京负责接待他们二人,我打下成都后就会把剩下的军务交给朱八、项循,然后就回天京。”他脸上露出了期待的表情,“我可有不少事情要向他们请教!”
请教?玛利亚心道:“看来这二位都是天使殿下在天上的老师啊!”
第597章 摩尔:我终于闻到了资本主义的味道!
永平府滦州静安堡,太平天国天历七年八月。
这天下午,摩尔、弗里德里希、白斯文三人乘坐的马车停在了滦州境内,一座名叫静安堡的小城堡外头。
他们一行人是一天前入的山海关,进了北直隶的永平府境内。一进山海关,明显就能感觉到人口密集了。官道两边的村镇马上就多了起来,官道上时不时就能瞧见成群结队的流民和直隶总督衙门派人搭建的“施粥棚”这是专门为逃荒闯关东的流民设置的,凡是拖家带口,成群结队而走的流民在这些粥棚里总有一碗续命的薄粥可以吃。
静安堡的东门外,就有这么一座施皱的粥棚,十几口大铁锅里头正熬着糙米,粥还没熬好,但米香已经引来了许多拖家带口的流民。
弗里德里希戴上圆框眼镜,望着官道两侧乌压压蜷缩在草棚下的流民这些人裹着补丁摞补丁的麻布,怀里婴孩吮吸着干瘪的乳房,目光只是齐刷刷盯着那几座正熬着米粥的棚子。
白斯文已经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还招呼摩尔、弗里德里希一块儿下车走两步,他手指向了路边的一块告示牌:“那里有块告示牌,且去看看到底写了什么吧!”
摩尔顺着他的折扇望去,一下就看到了“钦命督办直隶军务左晓谕减租减息安民诏”这十几个大字。白斯文快步走了过去,摩尔和弗里德里希也一起跟上。
“一曰减租。凡直隶境内田亩,无论官庄民地,租额永不得逾四成.”白斯文扫了文言文的告示一眼,很快就发现了最关键的内容,顿了顿道:“四成那可不低啊!还有.二曰减息。凡银钱借贷,年息不得过二分五厘,百分之二十五的年息,比九出十三归好些,但是也不算低了!”
“不是已经分田分地了么?怎么还有人肯出那么高的地租租田呢?”弗里德里希掏出笔记本,一边抄下告示牌上的内容,一边用生硬的京片子汉语发问。
“分田分地,哼,说笑话呢”一边的破草棚下传来声京腔十足的叹息。一个穿打着补丁的油亮缎面马褂的老头跷着二郎腿,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缺了半截,“你这洋大人一定是新来到开平矿务局上的吧?之前一定是在南直隶那边呆着吧?以为南直、北直的分田分地是一回事儿?”
分田分地这事儿还有几个版本?
摩尔灰蓝眼珠一下眯起。他注意到老头虽然蓬头垢面,但是身上的衣着看着就曾经富贵过。
“老丈是北京人?”白斯文甩开折扇凑过去,开口就是极为流利的京片子。
老头的绿豆眼滴溜一转,起身作揖竟带着一些旗人打千的架势:“在下赵五,早先在四九城琉璃厂混饭吃。如今世道艰难.”他瞥见白斯文指缝漏出的银元反光,嗓门立刻敞亮了,“诸位爷想打听什么?”
静安堡城内的一座破庙之内。
“左大帅的均田令就是个笑话!“赵五嚼着白斯文给的牛肉干,嚼得那叫一个香啊,唾沫星子都喷在香案积灰上,“八旗的皇庄、官庄、私庄统统充了公,可汉人地主的田产纹丝不动!”他忽然压低嗓门,“就这镇上王举人家,祖上可是跟着睿亲王入关的包衣奴才!如今把辫子一剪,祖坟碑文一改,嘿,成了正儿八经的汉人士绅!”
弗里德里希的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所以无地农民只能闯关东?”
“能走的算造化!”他朝庙外啐了口浓痰,“左宗棠在天津卫开商埠,不少洋人和南边来的奸商在商埠办了厂子。南边的圣库又在滦州办了个挖煤的矿务局,都缺人手.往关外去的官道上,每处粥棚都有招工官哄人去做苦工、下矿井!”
听他这么一说,摩尔和弗里德里希都是眼前一亮没错,这就是资本主义恶臭的气味啊!
把农民搞破产,再哄他们进厂下矿当廉价劳动力.
这时,庙门口忽然传来骚动。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撞开流民,护着个戴西式礼帽,穿着中式长袍的中年人闯进来。文明棍敲在青石板上作响,广府口音的官话带着恭喜发财的蜜糖味:“开平矿务局招工咯!月钱四块太平银元,包吃住!”
流民堆里站起个矮个汉子:“下矿可危险,伤了死了怎么算?”
“工伤补贴五到五十块,看伤势而定!”这个广东人摘下礼帽扇风,满脸堆笑着说,“工伤死了一律一百块抚恤!”
人群嗡地炸开。
待遇仿佛不错
赵五却抄起供桌上的破碗砸过去:“去年李家庄塌矿,矿主一走了之,三十多条人命都白死了!你们这些开矿的没好人!”他大声对外头聚集的流民道:“乡亲们,咱们都到永平了,咬咬牙就走到了口外,一人二亩黑土地,怎么都比下矿强!”
这个广东人脸色骤变。保镖刚要上前,白斯文的折扇已横在中间:“这位爷,干王殿下的贵客在此,您给个面子?”
这个广东人姓唐,开平矿务局的总办唐廷枢是他的远房侄子,矿上的人都叫他唐四爷,是矿上管招工的头头。
这段时间开平矿务局雇佣的英吉利矿师又寻到了几条浅层矿脉,马上就要大开发,非常缺人,所以他这个当头头的也亲自出马拉人。没想到在静安堡遇上了干王的客人
他捏着洪仁的令牌反复端详,忽然咧嘴笑了:“左大帅也听说干王带着几位洋大人要去天京,已经入了直隶境内,所以不敢怠慢,亲自往永平而来了,没想到你们已经到了静安堡失敬,失敬!”他拱了拱手,“不过开平矿是圣库的产业,是从英吉利引进的36个重点厂矿之一,计划投资上百万银元,不仅要开煤矿,还要建铁路实在很缺人手啊!”
摩尔突然用生硬官话问:“矿工每日劳作几小时?”
“什么小时?”唐四爷愣了下,扳着指头算,“卯时上工,亥时下工,算上两顿饭的时间.一共算八个时辰。”
弗里德里希掏出钢笔写下的数据:每日工作16小时,工资折合0.7先令
“童工呢?”摩尔接着问。
“半价!”唐四爷得意地叩着桌面,“十岁以下再减半!上月滦州发了水,灾民抢着把孩子往矿上送.”
白斯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唐四爷知趣地起身作揖:“诸位早些歇息,明日左大帅应该就能抵达开平矿务局了。”临出门又补了句,“如今直隶地面上,织布厂、面粉厂、火柴厂、轮船局遍地开花,搞得可不比江南逊色,比起海对岸东王的局面不知大了多少,回头你们到了天津就知道了。”
弗里德里希被他的话吊起了胃口,又追问了一句:“这些工厂都是天国圣库投资的?”
唐四爷摇摇头:“圣库只投36个重点,其余都是民间的富豪投资的。直隶这边分田分地搞得轻,民间富豪的元气损得不多,无田无地的穷苦人也比南边要多。”
静安堡驿站内,摩尔来回踱步:“左宗棠故意保留地主阶级,是为了保持农民的贫困,迫使他们离开土地去工厂、矿山当廉价劳动力!”
“虽然没有出现羊吃人那样的情况.”弗里德里希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但他却用东北有荒地可以垦为饵,诱使农民离开土地,只要在途中设置一些障碍,资本家就能用最低工资骗他们进厂下矿了.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初级阶段常用的手段!”
摩尔点点头:“中国的资源更丰富,国内市场更大,资本也比朝鲜、日本更加充足,再加上足够多的廉价劳动力和适当的关税保护、产业政策,以及太平天国圣库对于某些重点项目的投资.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大概率会快于朝鲜和日本。”
弗里德里希则皱起眉头:“而朝鲜天国想要完成自己的工业化,就必须先征服日本,然后封闭日本和朝鲜的市场,同时独占日本-西海岸贸易线的利润,并且将美国西海岸当成产品的倾销地。这必将促使太平天国和朝鲜天国的关系完全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