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则的钢笔则在笔记本上“沙沙”飞舞:“太平天国的领导者正试图通过将土地和军功、兵役挂钩,塑造一个类似于容克地主的军事阶级.而当这个阶级和资本、工业化相结合后,五亿人的扩张冲动将会被彻底释放!”
镇江卒的土围子比朝鲜县城还大。卒长陈大柱带着三十名佩刀的屯户迎到寨门,这广西老兄弟左眼蒙着黑布,右手指节粗得像是老树根:“干王您可算到了!上月刚收了春小麦,库里新麦酒管够!”
衙署正堂挂着《天朝田亩分派图》,红线圈出的两万几千亩地界刺痛了白斯文这位前大清二品官员的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指着地图东北角的红叉:“这标的是八旗官庄?”
“早就就收归天国了,”陈大柱咧嘴露出黄牙,“有一帮八旗龟孙子不死心,还想放火烧粮仓,被老子带人捆了扔冰窟窿里.”
弗里德里希用铅笔快速记录,忽然抬头问:“原有旗民如何安置?”
“十五岁以上男丁送去挖矿修路,女人孩子分给弟兄们当家奴。”陈大柱边说边掀开一处仓库的门板,新麦的清香味扑面而来。但是弗里德里希发现,二十口柏木粮囤后头,整排的油纸包堆到房梁上面赫然用红笔写着“战备硝石”的字样。
“那些是硝石?”洪仁指着堆在墙根的油纸包,用客家话问。
“是啊!”陈大柱咧嘴一笑,“镇江卒有千亩硝田,熬出来的火硝就分散存在各处库房里,免得叫人一锅端了。若是山里的旗人余孽敢来进犯,这些火硝就能用来配置硝糖火药了!”
两司马杨老三的宅子离江岸不过二里。这湖南汉子把众人引进堂屋时,墙上挂的天历三年式步枪与供着的“天王像”形成了绝佳的搭配。
“天历三年式线膛枪,五十步内能打穿熊瞎子脑壳!”杨老三拍着枪托炫耀,“上月剿马贼,老子一枪一个崩了三个.”
屋后传来锯木头的刺耳声音。白斯文循声望去,几个赤膊汉子正在锯一根粗大的木料,“他们是”
“山东逃荒来的苦汉子,”杨老三叹了口气,“天国也给他们分土地,不过一人只能分两亩口粮田,想要多挣一点就得来屯庄上扛活,什么都能干!进山剿匪的时候,还能让他们当民兵只要给他们记个功。”
“记功?”白斯文问,“功劳攒够了可以当国人分庄子?”
杨老三点点头,笑道:“没错,到时候就把他们分到北面去。”
摩尔灰眸微动,突然用德语对弗里德里希说:“他们的扩张模式和美国白人类似,只不过组织得更好。”
下午的大校场上稍微凉快了一些。七十多个半大孩子持木枪列阵,跟着一个拄着拐的瘸腿教头喊杀声震天响。洪仁指着校场西头的砖房:“这是卒里的小学堂,孩童白日习字,申时练枪。教书的是山东逃难来的村秀才,领着孩子们习武的是咱太平军的老兄弟。”
斯蒂伦凑近窗户细看,墙上的《天王像》旁挂着幅手绘地图一幅中国地图被涂成了不同的颜色,其中已经被太平天国控制的部分,全都涂成了红色,其他部分则是黑色的,几根红色的箭头贴在湖广和四川的交界处,应该是象征着太平军正在西进。
另外,墙壁上还贴着一张画满了等高线的地图,看地形似乎是“太平镇江卒”的辖区!
“贵国孩童学地理的方式很特别”
“军屯长大的孩子是一定要学会打仗的。”洪仁笑着走进一处大院,成筐的黄豆正在过秤。戴红头巾的朝鲜妇人跪坐在地上缝补麻袋,听见脚步声都扭头看过来。
“一亩黑土地只缴两三斗,”陈大柱用靴尖踢了踢粮筐,“余下的自己留着,根本吃不完,大部分都拿出去卖了或是拿来喂养牲口!”
摩尔一行人抵达太平镇江卒的第二天,正好赶上一月两次的赶集。二十多个摊位沿土路排开,卖的多是兽皮、铁器、瓷器和关内运来的布匹等等。穿官服的镇江卒的税吏挨个摊位敲铜锣:“缴完税的领红筹,没筹的抓去修炮台!”
突然两声枪响惊飞鸦群。杨老三和几个屯户拎着冒烟的步枪从林子里钻出来,每个人都枪管上挑着只血淋淋的野兽或飞鸟。杨老三大笑道:“晚上给贵客加菜!”
弗里德里希盯着其中一只飞鸟肚腹的弹孔,突然说:“这个射击精度足够狙杀敌人的指挥官了。”
“比普鲁士猎兵如何?”文咸摸着怀表链子问。
“不相上下,”爱好军事的弗里德里希评估了一下,“猎户总是能成为最好的狙击兵。”
今天的晚宴摆在卒长宅院的苹果树下。陈大柱灌下第三碗麦酒,突然把海碗砸在石桌上:“等天军打进罗刹鬼老巢,老子要带人去占贝加尔湖!”
“眼下还是先顾着吉林和黑龙江吧,”洪仁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明年春天之前,你们镇江卒最好能练出一百能骑马的神枪手!”
文咸的叉子停在半空:“训练这么多士兵做什么?“
“先统一中国,再防着俄国人南下啊!”洪仁笑得人畜无害,“等柏林那边的和会谈下来,咱们驻扎在黑龙江口和堪察加半岛的兵就会沿着黑龙江西进.”
白斯文突然冷笑:“怕是要学成吉思汗,用屯户当箭矢往外射。”
一直沉默的摩尔突然开口,用德语说:“比蒙古人可怕。蒙古人靠马匹扩张,他们靠的是把每个农民变成武装殖民者。”他转头看着醉眼朦胧的陈大柱,换成了生硬的汉语:“您想要多少土地?”
“有多少要多少!”喝多了的卒长挥着油乎乎的巴掌,吐出了自己的真言,“从镇江堡往北,能跑死三匹马的地界最好都姓陈!”
他手指的方向,却是一堵“军功墙”,摩尔望了过去,看见墙上写满了这位太平天国广西老兄弟的赫赫军功!
天历元年:跟随北王殿下参加金田起义,充任选锋,斩杀清妖二人
天历二年:再任选锋攻全州,先登杀妖,得北王嘉奖
天历二年:跟随北王攻零陵县,于县城之外,杀妖二人
天历三年:跟随天国大兵攻江宁城,破旗城,杀妖三人
天历四年
荷兰领事斯蒂伦用荷兰语低声嘀咕道:“黄祸,这就是黄祸,如果我们不能阻止他们,他们就将取代我们,成为这个世界的支配者!”
“这是最可怕的军事机器。”摩尔借着烛光在日记本上写道,“但他们其实不是为信仰或君主而战,而是为自家后院多堆两袋麦子.归根结底,就是占世界人口百分之四十的种族,没有能得到相应的土地和资源!”
第二天清早,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信使送来辽宁省镇守司第一师帅司签发的军令,正和陈大柱一起吃早饭的洪仁扫过“速调镇江卒五十名赴师部”的字样,嘴角扬起冷笑。突然,江风卷着集结的军号涌进院子,仿佛整个东北大地都在重复同一句话:黑土埋忠骨,枪炮拓疆土。
第595章 摩尔:我看到了两个太平天国
凤凰城的城门洞内,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摩尔望着城外绵延数里的队伍扛滑膛枪的民兵牵着驮粮的骡子,背着天历三年式线膛枪的太平军战士牵着矫健的战马,马鞍旁还挂着马刀和沉甸甸的干粮袋子,一队队的向北而行,队伍当中还不时响起嘹亮的歌声,唱的都是太平军的军歌,要么是《男儿当自强》、要么是《万里长城永不倒》。
“嘿嘿,原来是后金反了.”刚刚看过塘报的洪仁则用木杖指向一支队伍末尾的炮车炮车拖着一门6斤铸铁炮,铸造的工艺相当精良,“那拉氏那娘们拉着他儿子载淳在西安登基称帝,宣称要重建大清和咱太平天国干,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原本后金的黑吉都督僧格林沁则在吉林城召集了三万蒙古和黑龙江的马队,听说还得了俄罗斯国的支援。所以罗吴王下令李寿成到沈阳做东三省总督,要狠狠收拾僧格林沁了!”
白斯文突然嗤笑:“后金还敢反?怕不是被罗吴王逼反吧?”
洪仁收起了塘报,笑呵呵道:“逼反也是反.留着后金这个冢中枯骨本就是因为咱们太平天国暂时抽不出余力去吃西北的烂地。今年江南、湖广、中原、辽东的收成都不错,吴王手里有了余粮,自然要再吃点地。可他们还不乐意了,真是自寻死路!”
白斯文心里难过,面子上却还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后金手里没几块好地,四川算是唯一有点油水的,吴王这一刀下去,就要把四川都给切下去,这是不给人活啊!”
洪仁笑道:“怎么会只有四川?收完四川,云贵肯定也不能放过啊!东北这边黑龙江和吉林多好的地儿?怎么能让僧格林沁一直糟蹋下去?”
这大清.真要完啊!
白斯文虽然当了“润人”,但他心里还是爱大清的他可不是主动润的,而是出国当大使,当着当着国没了,于是就成了“润人”。
现在听见太平天国终于要对大清的残余势力举起屠刀了,那真是心如滴血啊!
“黑、吉可不好打!”白斯文努力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个几年怕是平不了吧?”
“几年就几年呗!”洪仁笑道。
“种地的都抽走去打仗了,黑土地谁来耕?”
“有山东和直隶的移民,”洪仁道,“去年迁来三十万户,今年开春又迁来了二十万人呢,有的是!”
刚刚写完笔记的弗里德里希被马车外的交谈给吸引了,他扭头望着车窗外,却看见一栋官衙的大门外挂着两块白底黑字的木牌,分别写着“太平大同会辽宁省凤凰城县分堂”和“辽宁省凤凰城县农会”的牌子。衙门的外墙还刷着“分田分地”、“耕者有其地”和“天下大同”的标语
弗里德里希在笔记本上用德语和汉语一起写下:“什么是‘天下大同’?”
弗里德里希忽然又想起个事儿,于是在笔记本上又补上了一句:“真约派的大教堂又在哪里?自从过了鸭绿江,好像就没再见过真约派的教堂!”
他刚写完最后一个字,就听见一声湖南口音的吆喝:“师帅到!”
紧接着就是洪钟一样的广西官话:“末将李永忠,参见干王殿下!”
这是摩尔一行抵达凤凰城的第二天。
凤凰城南市当中,“润人”白斯文正蹲在一个馄饨摊前,几枚铜钱在案板上敲出脆响:“老丈,这城里怎不见真约派的教堂?”
卖馄饨的老汉掀起棉帽,露出缺了半边的耳朵:“啥约?”
白斯文只好往前凑了凑:“真约派啊!管分田分地的真约派!”
老汉摇了摇头:“咱这分田的是大同会”
他舀了勺卤水浇在饼上,“前年东王军破城时,庄王府的包衣奴才都跟僧王跑了,然后大同会的人就接管了王庄和八旗官庄,后又成立了农会。没听说过什么真约派”
摩尔用生硬的汉语插话:“您家分了几亩?”
“五口人十亩旱田,都是黑土地。”老汉一边把下好的猪肉馅的馄饨从水锅中捞出来,分在三个放了葱花、香油、骨头汤的碗里,一边乐呵呵道,“还是太平天国好啊,给咱们穷苦人分了田。而且辽东这边的工价也高,我那两个儿子种完自家的田还能去给李师帅的庄子干活。老汉我还能摆个馄饨摊,一年高低都能有几十块银元的富裕”
老汉的话语口音浓重,好在有白斯文当翻译,摩尔和弗里德里希总算听明白了。
而白斯文则又问了一句:“那凤凰城里有没有竖着十字架的庙宇?”
他怕老汉不明白,还比划了一下。
“有,有拜上帝堂啊!”老汉抬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白斯文等人扭头看去,发现那边并排“开”了四座庙,一座立着十字架,一座庙外的照壁上写了个巨大的“佛”字,还有一座则挂着“万世师表”的牌匾,最后是一座道观,叫什么“五庄观”的。
“这”白斯文有点看不懂了,“这太平天国怎么还能烧香拜佛尊孔子啊?”
老汉将三碗馄饨摆在了摩尔、弗里德里希、白斯文跟前:“这位先生是第一次来中国吗?中国自古以来不都是各路神仙随便拜的吗?”
好像是这样啊白斯文想想又不对。杨秀清统治下的朝鲜,好像是真约派一家独大啊!
突然响起的铜锣声打断对话。三个戴红袖标的青年抬着木牌走过市集,牌上刷着的“分田分地当民兵”七个字墨迹未干:“分田分地.凡落籍凤凰城者,一人可分二亩良田!愿充民兵者,农会可给无息贷二十银元,助其安家落户”
人群呼啦围上去,几个衣着破烂的山东汉子挤在最前头,一脸兴奋。
挂着“大同会”和“农会”两块招牌的那座衙门内的大堂内,摆着几个书架,架子上一捆捆泛黄的地契。
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书记官推了推圆框眼镜,将一本《分田总册》交给了洪仁:“凤凰城辖下二七万六千四百亩,已分与流民四万三千亩,军屯十二万八千亩,余下皆是公田.。”
他的话被白斯文翻译了一下。
“为何留这么多公田?”弗里德里希指着账册问。
“给后来者留着呗!”洪仁一边随意翻看着,“再说了,给山东、直隶来的百姓分多了,就没人给国人庄干活了.”
摩尔轻轻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所谓国人庄的性质与普鲁士的容克庄园类似,都是和军役挂钩的田产,同时也具有明显的资本主义农场的性质,普遍采取雇工从事生产.”
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红袍的中年人推门进来,朝着洪仁就是一礼:“下官凤凰城大同会分堂堂主陈思记,是来给洋兄弟讲解《大同会》章程的。”
洪仁点点头:“讲吧!”
陈堂主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如私塾先生:“《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摩尔和弗里德里希两人听不大懂文言文,于是就扭头看着白斯文,白斯文笑道:“就是一句话,您二位很熟的:消灭私有制!”
摩尔和弗里德里希脸上的表情瞬间就精彩起来了。
摩尔问:“斯文森,你是说中国的古人就已经想要”
弗里德里希也感觉到不可思议:“古人有这样朴素的想法也不奇怪,可是现在的太平天国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洪仁笑道:“卡尔天师,这个大同会的路数据说是罗天使从天上带来的!据说天上的生产之力极度发达,物资极其丰富,生产早就已经远远超过了需求,完全可以做到按需分配了。”
摩尔摇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的意思是什么“天上来人”,什么“天上的生产力极度发达”是胡说八道哪儿天堂?这太迷信了!
可是洪仁却听差了意思,居然点点头道:“卡尔天师说的对!罗天使也是这么说的。”
“他怎么说?”弗里德里希问。
“天使说,”洪仁道,“天上的物产虽然无比丰富,但按需分配却还不可能.”
摩尔和弗里德里希一时无语。
“那真约派和大同会到底是什么关系?”白斯文突然发问。
洪仁道:“真约派在海外布道,大同会在中原分田,都是天父、天兄的门徒”
当晚,弗里德里希翻开自己的笔记本:
观察日志-凤凰城
1.真约派在此近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糅合中国传统平均主义思想的大同会
2.土地分配呈现双重性:-
表面:仿《周礼》的均田制(流民获2亩)-
实质:军事贵族掌控大部分沃土(国人庄占已分配土地的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