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则“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笔墨落定,陈叙心潮微微起伏。
这一篇策论,可以称“善”,也可以称“毒”,既为善策,又为毒计。
若当真以此策去平一地山民,怕是不知道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风,引来多少亲朋反目。
然而“慈不掌兵”,倘若当真处在那样一个情境下,不如此,又当如何?
若是一味宽纵,那倒是对得起山中悍匪了。
可又如何对得起山下被无辜劫掠的其他百姓?
这个世上,任何一种和平到来都往往要经过残酷厮杀。
其中或许有“杀人者人恒杀之”,但必定也难免有无辜之人遭劫。
但有些事情,总归是要做的。
我非善者,不过是俯仰无愧己心而已。
陈叙放下手中的笔,心头微微震颤间,忽觉丹田中先天一流转速度隐隐加快。
然而在钧天钟的总体压制下,这一时的快速却又是隐忍的、内敛的、压抑的……
继而,又似是有什么奇异之物要这种隐忍中,生长、跳跃、发芽。
陈叙微阖双目,等待试卷上墨迹晾干。
他在此时,仿佛拥有了此生最大的耐性。
恰逢烈阳行空,炽热的阳光不知何时从中天洒落,挥舞片片光斑。
有些落在陈叙脸上,有些落在他面前字墨流利的试卷之上,竟将整个卷子都映照得仿佛是有薄烟生起。
考场前方,端坐主位的学政苏泉忽然便心头一跳,睁开了双眼。
第110章 人生大事,不过尸身一具
苏泉感受到了一种不太寻常的气息。
区区院试考场,何以竟似是有文墨生辉?文气喷涌?
这个发现,令一直情绪有些紧绷的苏泉忽然心绪微动。
他立刻转头去看旁边的副考官之一,云江知府丁谦。
却见丁谦似乎是也察觉到了什么,那张微微有些发福的胖脸上忽然就露出了强行克制的惊喜神情。
苏泉顿时就不想说什么了,有些嫌弃此人不修体貌,实在有失宗师风度。
哦,对了,他不是宗师。
这一场,我才是宗师。
那没什么问题了。
苏泉收拢心神,记下了异动的方向。
虽然极想亲自走到考场中,去看一看此刻生出异样的那张试卷。
但按照规矩,他要避嫌,此刻却是走动不得。
唯有下方几名不参与阅卷的巡考官可以在考场中走动,但在此期间,苏泉等人也不可能与巡考官有过多交流。
日影越升越高,一时之间,这考场内竟有考官比考生还更期待考试结束。
陈叙闭目养神半刻钟,忽然感觉似有一道奇怪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一抬眼,却见是斜对面一名小眼睛少年。
对方眼神古怪,似笑非笑。
陈叙莫名其妙,不欲理会此人。
旁侧却有巡考小吏忽然发出呵斥声:“甲字第六号,做什么呢?说的就是你,考场之上,不可东张西望,任意打量!”
甲字第六号正是那细眼少年。
冷不防被这一呵斥,他的脸一下就涨成了猪肝色。
毛笔悬在试卷上,有一滴墨就这样生生落了下去。
“你……”
细眼少年顿时小眼瞪大,心痛难以自抑,险些直接破口大骂。
这细眼少年正是崔云麒口中的阴险小人“韦松”。
韦松强忍恨怒,慌忙将毛笔移开。
此时哪里还敢再过多打量陈叙?唯有手忙脚乱,赶紧收拾自己的笔墨和卷子。
这张已经完成大半的卷子就这样被墨汁给滴毁了,他必须抓紧时间赶快重写一份。
韦松又恨又急,既恨那突然出声的小吏,又恨陈叙害他分心。
胸中一股郁气不由腾腾而上,恨不能立时考出个结果,大胜全场。
陈叙摇摇头,再次检查一遍,随即收拾好自己那张策论试卷。
理论上,这试卷有多余的稿纸,可以再誊抄一份。
不过陈叙的文章是一气呵成,无一字错漏,更无需修改。
他收拾好这张卷子以后,整场考试便只剩下六七道经义阐发题。
这都不算什么,最多再有小半个时辰他就能全部写好。
恰逢此时小钟敲响,巡考的小吏提醒众人:“午食时间到,众考生可以暂歇。”
有人便取了干粮出来吃,也有人点了小炉子自己生火做饭。
本场考试三天两夜,比起此前府试的持续时间又要更一长些。
考生在考场上,莫说是生火做饭了,就是如厕也无可避免。
号舍内有小恭桶,考场中每一条过道的尽头也有茅房。
传说中茅房会很臭,离得近的号舍便被叫做臭号
不过这毕竟是超凡世界,陈叙发现云江府贡院的茅房似乎并不会臭气外溢。
上一回府试考完后,他曾经问过冯原柏这个问题。
冯县令告诉他:“当地衙门若是愿意出资,可以在各大道宫购买到避秽镇浊符,能闭锁异味,考场上便不必再有臭号困扰。”
然后,这位县令又笑了起来,说:“不过,避秽镇浊符只能将异味闭锁在茅房内。
若要完全消解异味,还需静秽清气符。
这个却是贵了,寻常情况下,衙门也未必愿意去购买这般贵价的符。”
所以,虽没有了臭号,可进一趟茅房还是要被臭一回。
并且由于异味闭锁的缘故,这茅房里头还会比没有用符的时候更臭。
因此陈叙是不会去茅房的,更何况冯原柏还告诉他:“去一次茅房还有可能被盖上一次印戳,叙之啊,要不咱就……就地解决一下?”
好好好,堂堂进士,朝廷命官,说起科举,竟也离不开这屎尿屁!
要不怎么说人生大事,不过五谷轮回呢?
陈叙决定不吃东西,三日不食而已,对如今的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他既然不吃东西,便索性埋头答题。
而此时的韦松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可过分关注陈叙,但有的时候,你越是告诫自己不可行之事,反而越是容易过分为之。
韦松根本难以控制情绪。
他本来有些饿了,想取些东西吃下,岂料陈叙答题,竟是没完没了。
韦松有心与他比对,又怎敢落后?
便唯有咬牙切齿,忍饥挨饿,亦是埋头苦写。
好不容易所有经义阐述全都写完了,韦松长舒一口气。
再看对面陈叙似乎还在继续作答经义题,韦松心中更是生出几分得意与鄙夷。
暗想:姓陈的也不过如此,先时懈怠此时追赶,就是饿穿肚肠又有什么用?他肯定要来不及了。
陈叙越是懈怠韦松便越不懈怠,他决定一鼓作气,赶紧将策论也写完。
韦松取出试卷准备先打草稿,他小时候不受宠,常被韦棠等人欺负,在府里其实是饿惯了的,对于饥饿的忍耐度很高。
时务策的题目被放在一边,韦松对着稿纸思考该如何落笔。
脑海中诸般思绪,左右为难。
他其实是倾向于将刁民全部杀光,但想也知道如果这般作答,本场考试也就废了。
可不杀,又该如何?
或许应该是先杀一批,震慑刁民,再行招抚之事。
如此难题可解矣!
韦松瞬间心气通畅,一股情绪激荡,连忙写下开篇第一句:
“学生对:商君曰,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笔落时,韦松似乎已经见到了那险山恶水之上,人头滚滚而落的畅快场面。
血流漂杵时,刁民哭喊、挣扎、求饶……
可是又有何用?
“刁民畏威而不怀德……”
韦松洋洋洒洒,正有满怀激烈,将要淋漓而下。
忽听闻对面响起了轻轻的铃铛声,紧接着是巡考官走过来问话:“学子这是作何?”
陈叙回答:“学生已完成本场答卷,请尊驾收卷。”
韦松的笔就顿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斜对面的那个人。
只听巡考官不确定地问:“你已答完?此话当真?”
陈叙道:“不敢欺瞒,岂有将这等要事当做玩笑之理?”
所以、所以是真的!
韦松整个人都呆住了,脑袋里便仿佛是有一片白光闪过。
剧烈的嗡鸣声在头脑中响起,又好似是有无数的声音在大喊着:“刁民伏诛!”
“不,我们不想死,狗官受死!”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