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情欲往事 第6节

想到往后跟她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我倒巴不得能为她多做点儿什么,赶紧跑到站台的小卖部去,买了一堆瓜果梨桃之类,抱回来,乖乖交给甜妞,问她够不够。

“够了,足够了。”甜妞接过去,招呼周围的同事,给这个,给那个,一会儿工夫,就送个精光。

这么一来,许多女孩儿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唧唧喳喳,似乎议论着什么,有的干脆把甜妞叫过去,问她身边的那位是谁,甜妞顺嘴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女孩儿们就是一阵笑声。我猜,甜妞准是说我是她马弁、随从或狗腿子什么的。绝对错不了。

到点了,女孩儿们排成一队,点名,宣布注意事项。送行的人只能站在一侧列席,我也站在那,傻啦吧叽地看着,看着甜妞,而甜妞却始终凝视着天桥那头,看也不看我。

我觉得我特卓别林,就差一顶礼帽和一根拐杖了。

列车早已停在那里,甜妞她们排队上去,许多女孩儿挤到车厢的窗口,跟家人告别,一片叮嘱声伴奏着一阵抽泣声,弄得挺伤感。我等着甜妞也探出头来跟我说点儿什么,可是她迟迟没露面。我心里特别空洞,只有血液在流通。

随着一声长笛,车身移动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甜妞从窗口伸出手来,我紧跑两步,攥住她,我觉得她的手特凉,凉得像一块冰。这时候,我发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你西服里面的衬衫领没抻好……”她说,后面的话被列车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没听清。

列车开走了,送行的人也走了,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站台就显得异常的辽阔。太阳把我的身影投射在水泥地上,小小的一截。站台是贾樟柯喜欢的外景地,不是我喜欢的,我不喜欢分别,我更担心她一去不复返……

我一把揪下吊在脖子上的领带,扔掉,走出车站。领带随风飘出去老远老远。

久不写信,拿笔都皱巴,笔帽咬得伤痕累累了,也没写出几个字。罗素进店来见我一本正经地对着十六开的信纸抒情,笑我老土,说现在谁还写信呀。

“都用手机发短信了。”她把她手机上的一条短信给我看:女人八岁,你要编故事哄她睡;女人十八岁,你要编故事骗她和你睡;女人二十八岁,不用故事就和你睡;女人三十八岁,她会编故事骗你和她睡;女人四十八岁,你要编故事不和她睡。“好玩吧?”她问我。

“好玩,还含有一种另类的智慧。”我笑了一阵,又坐到桌边继续写信。

“给谁写信呢,这么用功?”

“嗨,都是柳彬惹的祸。”我说。我不知该不该把实情告诉她。其实,也就屁大一点的事,只是因为出在柳彬的身上,才显复杂——柳彬好面子。不过就是他把一个女记者睡了,到日子人家没来癸水,疑是有孕了,他要买验孕纸,试试,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中靶打了个十环。本来这出戏里没我的什么事,可是他偏叫我买验孕纸给他寄去,这就是我的不幸了。

柳彬在来信里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为他保密,若是让媒体知道了,铺天盖地的花边新闻非把他活埋了不可。他还用特快专递把我的那本《南行记》寄了回来,说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小子,真他妈的会装孙子!

我恶狠狠地在信纸上写了一句:往后,管好你的毛瑟枪!就丢了笔。

跟罗素打个招呼,我就去药房了,柳彬需要的东西,大概只有那里卖。可是,到了门口,我还是有点儿犹豫,有点儿抹不开面子,壮壮胆儿,就进去了。里面多是女的,男的只有一个,在看报纸。我过去,像特务对暗号似的压低声音问,“劳驾,有验孕纸吗?”那男的显然也是懂幽默的,也对着我的耳朵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有,要现钱。”出了药房,赶紧跑到邮局,把验孕纸和我的信用特快专递寄走了。我不禁长出一口气,暗想,要是姓柳的真验出了什么,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其实,柳彬大块吃肉、大碗饮酒的豪爽一直是我喜欢的。赌酒,醉得一塌糊涂,还是不服输,好几次,都是我把他拖回家的。他最做不来的是钓鱼,一手垂竿,一手看书,我以为是享受,他不行,用不了一泡尿的工夫,他就丢掉鱼竿,到河沟捉泥鳅去了。这么率真的一个人,“教我如何不想他!”

回书店,正赶上一拨管市容的查卫生,说是累了,坐下来歇歇,几个中年汉子缠着罗素春秋战国东周西汉地扯闲篇。看见我,罗素就一个劲儿使眼色,让我解围,我立马过去又嘘寒又问暖和气可亲,查卫生的说,“你们这里干净,到底是有文化的地方。”我说,“这年头,泛文化主义流行,遍地是文化,稍不小心就会被文化绊个跟头。你看,吃一顿是食文化,喝一杯是酒文化,操一回是性文化,”我没说完,罗素又插一嘴,“连拾破烂的老爷子从事的也是垃圾文化。”在场的没不笑的,赞不绝口地说,“有文化,有文化。”

我再次见到程帆,竟是在报纸上,罗素看了看,说他比去年瘦多了。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

“这本书你们收吗?”一本1928年开明版的《桃园》,这个小伙子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卷成一卷,揣在裤兜里。翻来一看,竟是初版本,竟是钱君匋绘制的封面,而且竟还有废名的亲笔签名!

我登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过书,再看他:小伙子二十出头,白白净净,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挺文静。

这本书一定是要收的。虽然我是个卖书的,可是我收书的兴趣似乎更大,尤其是心仪已久难得一见的好书。我对罗素曾说过,卖出去的书,对我而言,就像嫁女儿,舍不得也不能让她做一辈子的老姑娘;收书就不一样了,收书像娶媳妇,自然是心花怒放。

“你这本书是家藏的吗?”我问,“你还有可以出让的书吗?”我又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对我的问题,小伙子一概拒绝回答,倒让我想起香港电影最常见的一句台词:你可以保持沉默,不过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以后,小伙子隔三差五就拿几本书来,什么叶圣陶1922年出的《隔膜》啦,什么朱湘1934年出的《石门集》啦,都是上佳的版本,多半还钤有藏书名家的印章。

很少见这么洒脱的小伙子,似乎根本不屑于讨价,随你给,给了钱也不数,往兜里一掖,完事。

这样一来,我倒对他多了些关注,交易时总是尽可能地跟他聊上两句,熟识了,他也说说家常,却只字不提那些书的来历。罗素猜他是大宅门里出来的公子哥之流。我看不大像。

“哪天,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书。”一天,他突然说。太好了,善本书即使得不到,开开眼也是好的,聊胜于无嘛。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小伙子的名字叫程帆。

隔几天,约好时间地点,程帆说等我。我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心情竟像一首老歌谣唱的那样:月亮光光,打开城门洗衣裳,衣裳洗得白净净,明天好去看姑娘。

转天,到了地方,发现竟是图书馆。程帆带我穿过一道长廊,又拐了几个弯,打开一扇大门,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呛鼻子,进去,但见落了厚厚尘土的大屋子里堆满了书,显见是很久无人光顾了。程帆说,他也不常来,拿给我的书都是在靠门口的地方随手取的。我一本一本地翻看,俱是民国年间出的书中珍品。这似乎是私人收藏,每册都钤了章的。程帆说,都是过世的藏书家捐献的。

往里走,套间里的藏书的待遇也一样的糟糕,像大家闺秀落魄成了陪房大丫头。我问程帆为什么不把这些书摆在书架上,程帆说,馆里的经费紧张,买不起这么多书架。我又问程帆把书这么随便乱丢,不怕霉烂了吗,程帆说,古籍室的条件不错,那些珍贵的宋版明版都是放在书架上面的,室内还有空气除湿器。我说这些书也很珍贵的,程帆说,不过才几十年的历史,不值钱。我想说这都是藏书家们的身家性命啊,怕是说也白说,还是不说罢。

程帆指着书堆说,这些书你可以随便挑,拿走,总比扔在这里糟蹋了要好。我问他为什么对我如此慷慨,他说他的女朋友管他要一款诺基亚新手机,要你帮忙。就这么一点要求?我问。他说,是,就这么一点儿要求。我说让我回去考虑一下行吗,他说行。我没耽搁,逃也似的离开了程帆。

“兄弟,听我一句劝,收手吧,别再这么做了。”临走,我对程帆说。程帆笑一笑,至今我也无法理解他笑的确切含义。

“往后程帆再来书店,我就跟他说,他是不受欢迎的人。”回来,我把在图书馆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罗素,罗素当下就暴跳起来。我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默默不语,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我需要平静平静。“你的脸色难看死了,快去长椅上躺一躺。”罗素惊讶地说道。

罗素这么一咋呼,惊动了那些常来常往的老主顾,都围过来,问要不要打110叫救护车。我苦笑一下摆摆手,用不着——只是那些藏书家太可怜了,我心里说。

奇怪的是,自图书馆那次分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程帆。只要铃铛一响,有人进来,我就赶紧看看是不是他,我急着把他拿来的那几本书还给他,放在我手里,烫得慌。

“也许他是良心发现了,”罗素宽慰我说,“武侠小说里怎么说来着,对了,金盆洗手。”

……报纸上的图片新闻说,一个图书馆的工作人员监守自盗,在两年间盗取馆藏图书达两百册之多,日前,已被公安机关收审。但是,只字没提他所盗取的书都是藏书家捐献的。

周末,在书店里搞一个小型书友会,是我的主意。上周,海报就贴出去了,虽然海报很快被专治阳痿早泄的小广告覆盖了,但还是来了不少的人,不过,中老年居多。

我只好停止营业。给来宾准备坐椅板凳就够我忙的,不知谁还带来了俩记者,俩记者也没长眼眉,这么忙还要问这问那,幸好罗素在,对付他们绰绰有余。来的人当中,大部分都是我的主顾,熟悉,我得负责给他们相互引荐,跟说媒拉纤差不多,难怪罗素管我叫“阮妈妈”。阮妈妈就是《花为媒》里赵丽蓉演的那个。

都是同道中人,自然有共同语言,各自拿各自的藏书或展示或出让或交换,显得还挺繁荣。我为我能够给他们提供这样一个场所而自鸣得意,可惜,得意得太早了,这不,那头的两位口角起来,我赶紧得过去解劝,口角是因为两位褒贬对方的书引起的——

一个拿着一本《情书一束》的书友跟一个拿着一本《爱力圈外》的吵吵:“张资平的书有什么收藏价值,你还拿来做宝贝,不过是些三角恋爱的俗套子故事,况且他的小说大都还是雇用枪手来写的,他充其量就列个提纲或润色一下而已。你的那本《爱力圈外》,据说就是一个叫金石声的代笔写的。当年,黎烈文腰斩张资平,一点儿不冤他。”

拿着一本《爱力圈外》的这位也嘲讽拿着一本《情书一束》的那位说:“我的书没价值,那么你的呢?也就是一本末流作家写的一本末流小说罢了。章衣萍出了这本书,到处吹,一会儿说要译成俄文,一会儿又说要译为英文,甚至跑到小报上去登消息,说这本书要禁了,吸引读者去买,还张口闭口就说——我的朋友胡适之,呸!”

很多人饶有兴趣地听着看着,很少有人拦着劝着,我就有点儿生气,“别吵了,讲点儿斯文好不好?”

“是他先进行人身攻击的。”一个说。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另一个也说。

我只想让我的书友会顺利地进行,而且保持着热烈而友好的气氛,于是,我把他们隔离开来,站到了两个人的中间,指着满屋子的书架说:“说实话,上面的任何一本书,都比你们的这两本有价值。”

这下子,把他们两个人都得罪了,反倒携起手来一齐来指责我,“小小年纪,没渡过几条河,也没爬过几座山,狂什么狂!”

“你看,两条老枪怎么都瞄准我了,这不是倒霉催的吗?”我这么一说,都笑了,他们俩也笑了。

好了,风调雨顺了,又是一片艳阳天。

显然,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影响我高昂的情绪,我穿梭于这些年龄比我大得多的同道中间,欣赏着他们的藏品,遇到较为稀少的版本,我就随手记下来,留待以后写进万喜良版《贩书偶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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