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情欲往事 第18节

“媚俗是可耻的,孤独者更是可耻的!”她说,“依我看,那些旧书没能给你什么智慧,只是让你变得迂腐了。”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迂腐,只是你才发现就是了。”我用一种平静得近乎于很不自然的口吻说,其实我是不想跟她吵的,我觉得奉行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比较好。

“是我瞎了眼!”罗素气鼓鼓地瞪着我,胸脯一起一伏,显然已经怒火三千丈了。

我火上浇油般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不幸被你言中了,你的视力确实有问题。”我坐到阳台上的躺椅上,双手交叉抱住膝盖,好像破罐子破摔似的又补充道:“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谢谢你的建议,”罗素咬牙切齿地说,“我会考虑的。”

罗素气急败坏地抓起阳台茶几上的面具,掉头就走,我张开双臂拦住她的去路。她说,“我不会原谅你,不论怎么求我。”我平淡地说,“别误会,我没有求你的意思。”她说,“那你拦着我干吗?”我指了指她手中的面具,说道,“你拿错了面具,你的狐狸脸在那儿呢。”我递给她,她狠狠地哼了一声,回到客厅去了。

从沙龙出来,已经夜深了,罗素匆匆地在前面走,我只好跟在后边,都保持着沉默。来到别墅区外面的公路上,罗素说她回学校,要准备一些论文资料,这时候,有出租车开过来,她招手示意。

我知道她正在气头上,拦也拦不住,就很绅士地搂了搂她的肩,说道,“别介意我刚才的话,回去早点儿休息,不要睡得太晚。”

“你也是,拜拜。”罗素钻进车子,招招手就扬长而去。我愣愣地站在那,目送她远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俩变得越来越生疏了,而且都学会了装模作样,“见鬼,他妈的怎么会这样!”我骂了一句。

一夜都在做梦,断断续续地做那种一醒就被忘却的梦。还是“麦当娜”把我吵醒的,它喵喵叫着,近似于歇斯底里,同时还用尖锐的爪子拼命地挠床帮,轰也轰不走。“麦当娜”的坚韧不拔终于征服了我,我只好慢吞吞地坐起来。

“你真可恨。”我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谴责了“麦当娜”一句。“麦当娜”冲我眨巴眨巴眼睛,依然喵喵叫,脖颈周围的毛发都一根根地竖起来,好像跟我有什么话说。

哦,原来是有人来电话,因为睡觉前我把手机调到震动上,所以铃没响,“麦当娜”一定是见到手机自己在桌上跳舞,给吓坏了,赶紧叫醒我,直到我光着脚丫下了地,将电话拿起来,它才安静下来,摇摇尾巴走开了。

我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故意操着四川话问道,“你是哪一个?”我的话音未落,就听见柳彬震耳欲聋的吼声,“这么半天也他妈的不接电话,你小子钻耗子洞里去了!”震耳朵,我赶紧把电话离耳朵远一点儿。

“你这只夜猫子,怎么一大早就跑出来了?”我问。

“我在机场呢,一会儿飞乌鲁木齐,特意跟你告个别。”柳彬显得特亢奋,嗓门比帕瓦罗蒂还豁亮。

“早干吗去了,临上飞机了才想起来跟我告别,太他妈的不仗义了吧?”我嘴里不干不净地发泄着不满。柳彬连忙解释说,“前些日子一直瞎忙,做各种准备工作。再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我们又可以一起去喝啤酒了。”但愿如此,不过,一想到柳彬独自一人踏上荒凉的路,还是满难受的,像有一群蚂蚁在蚕食着我的心。

拉开窗帘,见窗外阳光明媚,是个飞行的好天气。我对他说,“哥儿们早点儿回来,兄弟等着你。”“最好是买好一打啤酒等着我,咱们来他个一醉方休。”他兴高采烈地说。“行,一言为定。”我说。柳彬还说他担心进入沙漠地带以后,手机没有信号,恐怕就联络不上了,不过,“我可以给你写信,你可不能挑我的语法毛病。”他打趣说。我笑着说:“不会的,接到你的信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问:“罗素在不在你那儿?”我说不在,她在学校。他说,“那么,你代我问候她。”我说好的。

“麦当娜”大概是饿了,一个劲儿围着我的腿绕来绕去,冲着我直叫唤。我把食指竖在唇边,小声说:“嘘,过一会儿就开饭,你再稍微忍耐一下。”

“你跟谁说话呢,是不是又新泡上一个小妞,把罗素给甩了?”柳彬的耳朵跟克格勃一样尖。

“你以为我像你呢!”我说。

“不对,我刚才听你跟谁说话来着。”

“好,我知道瞒不了你,跟我说话的是一个歌星,叫麦当娜,”我开玩笑说,“也许它的代表作你听过——《喵喵之歌》。”

“操,别逗了。”

“真的,”我嘿嘿笑着,“它就睡我旁边,跟我同居有些日子了。”

“就你那身子骨还想睡麦当娜,麦当娜睡你差不多了……喂,不跟你说啦哥儿们,马上就要安检了。”他挂了电话,我朝“麦当娜”努努嘴说,“走,吃早餐去。”

没想到,罗素比我来得要早,店门就是她开的。她正跟常来常往的两位“半老徐爹”聊天,见我进来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进来的是一缕空气似的,熟视无睹,倒是两位“半老徐爹”亲热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我知道,她和顾客的这种热情洋溢是做出来给我看的,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向我示威。好吧,还来劲儿了,那么就针尖对麦芒好了,只要不动干戈,或者无须大动干戈,我会奉陪到底的。

我到书店尽头的一个角落去修补旧书,用夹板矫正变形的书脊,用熨斗熨平折角的内页,虽默默地做,动作却极度夸张,肢体语言跟指挥一首交响诗的指挥一样,时而金戈铁马,时而小桥流水,我还时不时地偷偷瞟上罗素一眼,我猜,她对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里明镜似的,一定特恼火。

“你买的这本穆时英的《圣处女的感情》远不如刘呐鸥的那本《都市风景线》有价值,如果让我评定谁是新感觉派圣手的话,我宁愿选后者而不是前者——只有傻瓜才会拿前者当天才看。”她虽然表面上是跟顾客侃侃而谈,其实,我知道她是故意气我,因为我正是她所说的那个傻瓜。

在我的记忆中,罗素是很少跟顾客攀谈的,今天好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不但谈起来没完,而且还谈得眉飞色舞,我平时喜欢的作家,她一律给予抨击,而我所讨厌的那些作家,她都褒奖有加。正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说的: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她摆明了要跟我针锋相对。

看来,我们的敌对关系只好继续下去了,我想,我是能够继续下去的,只是能够继续到什么程度我说不准。我一边干活儿,一边哼着歌,尽可能地不去听她谈的是什么,也许是为向她表明我并不在乎她谈的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唱的是谁的歌,但是音量和音质绝对可以跟臧天朔相媲美。

罗素则干脆把留声机的声音放到最大,企图以绝对优势压倒我,几个只看不买、拿书店当阅览室的顾客,可能实在受不了屋里的双重噪音了,相继逃之夭夭了。

这时候,两位跟罗素聊天的“半老徐爹”也觉出气氛有些异样,他们唯一的最简单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赶紧走开,事实上他们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书店一下子空旷多了,只剩下我和她,还有鹦鹉。我停止了歌唱,我的声带累坏了,火辣辣地难受;而她也立刻把留声机关掉,她是耳鼓受不了啦。可能是从喧嚣中一下子走进寂静,有点儿猝不及防,所以我们俩的表情都很特别,特别难以适应。

我们俩下意识地对视了一下,扑哧都禁不住笑了,都觉得刚才的行为特幼稚,幼稚到幼稚园大班的水平。

“你准备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到头,”罗素笑了一下,仅仅一下就又立马儿板起面孔来,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而且还紧紧地蹙着眉头,“你以为我们这么别扭着,有意思吗?”她问道。

“没意思,而且是很没意思。本来我们可以不这样,可以采取更为成年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坐到罗素的对面,把两条腿架在桌上。就像“清晨露宿在黏性很强的海滩石头上的衰弱的长脚螃蟹一样,四肢懒洋洋地摊着”。我曾把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这是英国另一位愤怒的青年金斯莱·艾米斯说的。

“看样子,你并不想跟我谈,不,请别打断我,”罗素厌恶地盯着我高高在上的双腿,然后把视线转移到窗外,“你不想跟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就算了。”

我赶紧把双腿放下来,循规蹈矩地坐端正,还顺手抻了抻T恤的领子,似乎这样就可以显得庄重些。“我也觉得我们有谈一谈的必要。女士优先,你先来。”

“你严肃一点儿行不行!”罗素十分严肃地说。

严肃就严肃,只不过调整一下面部肌肉而已。“你爱过我没有?”罗素突然问我。我一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尽管跟她在一起我有一种在阳光中行走的感觉,而且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但是那似乎更像是一种幸福的刺激的幻觉,不像是爱。爱是脚踏实地的东西,很遗憾,我始终没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只有跟甜妞在一起的时候才有。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只是迷恋我而已,是面对所有美好的东西和新鲜的事物所不由自主产生的那种迷恋。”罗素说这些的时候,特冷静,几乎像一个历史学家陈述历史一样的冷静,“虽然我们都试图走进对方的心里,而且也都努力过,但是我们中间还是有一个无法逾越的隔离带。”

“那是我们双方的个性使然,应该承认,导致我们产生距离的是性格,更准确地说,是性格的不同。”我说,“用不着去怀疑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感情还是纯洁的。”

“昨天深夜,我还在想怎么能让我们的关系恢复正常化来着,”罗素有些委屈似的撇撇嘴说,“现在看,我可能有点儿犯傻。”

“不,你现在这么想才叫犯傻呢,昨天深夜则是明智的。”我点上一支烟抽着,把对香烟过敏的鹦鹉呛得直咳嗽。

“我们暂时不谈这个了,我累了,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好吧,随便你,这个话题如果惹你不开心,那么就持保留意见好了。”事实上,这个话题也确实难以继续下去,我能实话实说吗?我能坦率地告诉她,虽然她给了我不少的快乐和愉悦,不错,可是同时给我的烦恼和苦楚跟快乐和愉悦一样多。而且,我敢断定,她对我的感受也同样如此。哦,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们还是维持现状吧,不要把我们中间的那层窗户纸捅破……

此时此刻,我倒真希望来个顾客打破僵局,怎这么巧,偏偏就是一个没有。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扑克牌,讨好说:“你来给我算算命吧。”罗素平时最喜欢这个游戏,以前常纠缠着要给我算命来着,每次我都躲开,这次我采取主动,起码说明我的一个态度,米卢大叔不是说:态度说明一切。

“你不是对这个不感兴趣吗,装什么蒜!”罗素怏怏不快地说。“谁不知道你是有名的罗半仙呢,我有几个脑袋敢跟你装蒜?麻烦你给我算算,我的前途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了。”我说,嬉皮笑脸的。罗素显得很勉强似的把扑克接过去,洗洗牌,她洗牌的熟练的程度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吉卜赛巫师。

“算什么你?”罗素问我,其口气特像一个职业的算命先生。“你只给我算一下爱情的走向就可以了,别的倒无所谓。”我像南极圈的爱斯基摩人那样冻得缩着脖子,做了个鬼脸。罗素面无表情地码好牌,手指非常灵巧,跟我上次在日本工业展览会上见到的那种电脑操纵的机械手一样,五秒钟就可以搞掂极为复杂的集成电路。

罗素让我掀了一张牌,然后翻出结果来,嘴角含着一丝冷笑说:“我现在告诉你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从牌上看,你的爱情不会是一帆风顺的,相反,可能要一波三折,最后的结局是孤独地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爱情生活对你来说,不妨可以借用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在别处。”

“你算得不准确,”我摇了摇被香烟熏黄的食指,说道,“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罗素两肘撑在桌子上,拿冷冰冰的目光扫了我一下,“想得美,做梦去吧你!”

“稍微淑女一点儿好不好,有人看着你呢。”我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谁看我,看我干吗?”罗素的眼睛前后左右地转悠一遭,没发现屋里还有第三者,就恍然大悟说,“好啊,你敢耍我!”

“那不,萧红正看着你呢。”我佯作一本正经地说。我的书店墙壁上悬挂着一溜作家的照片,镶嵌在漂亮的檀木镜框里,其中不仅有萧红,还有废名、丰子恺、老舍和鲁彦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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