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第54节

九莉想起他们与舅舅家同住一个弄堂的时候,表姐们因为他长得好,喜欢逗他玩,总是说:“小圆定给表弟了,你们自己还不知道。”又道:“姑妈喜欢嘛!所以给姑妈做媳妇。”一见他来了便喊道:“小圆你的丈夫来了,”小圆才七八岁,个子小,看著不过五六岁。不管她心里怎样,总是板著一张小脸,一脸不屑的神气。他比她大三四岁,九莉一直知道他喜欢她们取笑他的话。这时候听他的口气,原来是他的初恋,弄堂里溜冰有许多回忆。只有九莉不会溜冰。卞家的表弟常来叫他出去玩,乃德说他们是“马路巡阅使”。

“你有没有女朋友?”她随口问了声。

他略有点囁嚅的笑道:“没有。我想最好是自己有职业的。”

九莉笑道:“那当然最理想了。”

他没提他们父亲去投靠姪子的事,大概觉得丢脸。

她二十八岁开始搽粉,因为燕山问:“你从来不化妆?”

“这里再搽点,”他打量了她一下,迟疑的指指眼睛鼻子之间的一小块地方。

本来还想在眼窝鼻洼间留一点晶莹,但是又再扑上点粉。

“像脸上盖了层棉被,透不过气来,”她笑著说。

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她抚摸著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悲从中来,觉得“掬水月在手”,已经在指缝间流掉了。

他的眼睛有无限的深邃。但是她又想,也许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神秘有深度。

她一向怀疑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还比较经得起惯,因为美丽似乎是女孩子的本份,不美才有问题。漂亮的男人更经不起惯,往往有许多弯弯扭扭拐拐角角心理不正常的地方。再演了戏.更是天下的女人都成了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不过她对他是初恋的心情,从前错过了的,等到了手已经境况全非,更觉得凄迷留恋,恨不得水远逗留在这阶段。这倒投了他的缘,至少先是这样。

燕山有他阴鬱的一面,因为从前父亲死得早,家里很苦。他也是个彻底的“机构人”。干他们这一行的,要是不会处世,你就是演出个天来也没用。但是他没有安全感,三十出头了,升沉大概也碰了顶了,地位还是比不上重庆来的京朝派话剧演员。想导演又一炮而黑,尽管“露水姻缘”并没蚀本,她想是因为那骗人的片名。

他父亲是个小商人。“人家说他有‘威’,”他说。

小商人而有“威”,她完全能够想像。有点像他,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穿长袍,戴著一顶呢帽。

“我只记得我爸爸抱著我坐在黄包车上,风大,他把我的围巾拉过来替我捣著嘴,说‘嘴闭紧了,嘴闭紧了!’”他说。

他跟著兄嫂住。家里人多,都靠他帮贴。出了嫁的几个姐姐也来往得很勤。她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客室墙上有一隻钥匙孔形旧式黑壳掛鐘,他说是电鐘。他这二哥现在在做电鐘生意。

她不懂,发明了时鐘为什麼又要电鐘,费电。看看墙上那隻圆脸的鐘,感到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了,有点歉疚的笑道:“买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哦,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

九莉笑道:“噯。”

“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

之雍也说过要跟她三姑一块住。彷彿他们对於跟她独住都有一种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说“我们将来”,或是在信上说“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像。竭力拟想住什麼样的房子的时候,总感到轻微的窒息,不愿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个小房间,像上班一样,天天去,地址谁也不告诉,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会来的话。晚上回去,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係了。”

有时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来,不愿意再进去,给她三姑看著,三更半夜还来。就坐在楼梯上,她穿著瓜楞袖子细腰大衣,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我们应当叫‘两小’。”

燕山笑道:“噯,‘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刻个图章‘两小’。”

她微笑著没说什麼。她对这一类的雅事兴趣不大,而且这图章可以用在什麼上?除非是两人具名的贺年片?

他喃喃的笑道:“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除了也许还省俭。”

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惭的说:“我像鏤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

楚娣对他们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著燕山谈了一会,他去后,她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里倒是真漂亮。”

九莉一笑,想不出话来说,终於笑道:“我怕我对他太认真了。”

楚娣略摇了摇头。“没像你对邵之雍那样。”几乎是不屑的口气。

九莉听了十分诧异,也没说什麼。

有一个钮先生追求比比,大学毕业,家里有钱,年纪也相仿,矮小身材,白净的小叭儿狗脸,也说不出什麼地方有点傻头傻脑,否则真是没有褒贬。又有个广东人阿梁也常到他们家去,有三十来岁了,九莉彷彿听见说是修理机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里碰见他,比比告诉他这隻站灯的开关鬆了,站在旁边比划著,站灯正照在她微黄的奶油白套头绒线衫陶前,灯光更烘托出乳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诉她钮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来,从楼上打到楼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楼梯口看著,笑得直不起腰来。——叫我怎麼样呢?”

这天楚娣忽然凭空发话道:“我就是不服气,为什麼总是要鬼鬼祟祟的。”

九莉不作声,知道一定又是哪个亲戚问了她“九莉有朋友没有?”燕山又不是有妇之夫,但是因为他们自己瞒人,只好说没有。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秘密的话,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电话来道:“你喜欢‘波莱若’,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我带他来开给你听。”

九莉笑道:“我没有留声机。”

“我知道,他会带来的。”

她来撳铃,身后站著个瘦小的西人,拎著个大留声机,跟著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

“这是艾军,”她说。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麼。是个澳洲新闻记者,淡褐色头髮,很漂亮。

放送这隻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著钉著唱片看。开完了比比问:“要不要再听?”

她有点犹疑。“好,再听一遍。”

连开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著站在旁边。

“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

略谈了两句,比比便道:“好了,我们走吧。”

艾军始终一语不发,又拎了出去,一丝笑容也没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穿著银红短袄,黑绸袴,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

“艾军跟范妮结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诉她。“范妮二十一岁。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说著,扁著嘴微笑,仿彿是奇谈。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想必是他告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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