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倩笑着道:“看来今天你要颠覆这种价值观?”
张潮答道:“当然不是,我也只是一个‘复读机’而已。实际上自古以来,不管哲学家、宗教家们怎么提倡清心寡欲,但是不论中国还是外国的社会实践家都对此产生过怀疑。
所以管子才会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马克思则在《哥达纲领批判》里认为要想实现共产主义,物质财富要极大的丰富。
我们现在的社会正处于经济高速增长期,但物质财富的积累尚未普惠至底层,现在就在怕什么‘物欲横流’‘人心浮躁’,这让我想起了契诃夫的一篇小说《彩票》
家道小康的夫妻二人买了一张彩票,刚对了一半的号码就开始畅想中奖以后的美好生活,丈夫甚至开始嫌弃妻子丑了、老了,两人大吵一架。
最后他们核对剩下的一半号码,发现其实并没有中奖。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彩票而改变,他们的生活也永远被彩票改变了。
我们中国人还这么穷,能不能等我们兑现了‘彩票’再来批判我们‘物欲’和‘浮躁’呢?”
董倩略有所思道:“所以你这篇小说并不是批判‘小杨’或者‘社会’?”
张潮坦然道:“当然不是。我是觉得在未来不用很久即使像‘小杨’这样的社会边缘人群,也不会因为一部手机去出卖自己的身体器官。
但是夹在两个时代中间的过渡阶段,当iPhone等象征某种较高的社会阶层的商品出现时,边缘群体为获取社会认同,有可能通过极端手段就比如卖肾来填补物质与身份之间的鸿沟。
如果社会真达到普遍物质丰裕,此类身份标识将失去稀缺性,‘小杨’们就无需铤而走险;若浮躁到价值观多元开放,底层青年也不会被单一消费符号绑架。”
董倩露出恍然的表情道:“所以我们总在批判‘物欲横流’,其实是对‘小杨’们的误解。‘小杨’的悲剧其实暴露的是我们这个社会物质财富积累还严重不足。
你是希望通过这篇小说,呼吁我们要加快发展我们的经济,推动社会的前进,让你认为的‘过渡阶段’早点过去,不会造成你所预言的‘悲剧’出现,是吗?”
张潮点头同意道:“可能有人会问‘iPhone难道不是物质过剩的象征?’错了。真正的物质丰裕应该像自来水一样触手可及,而不是让一部手机成为需要抵押生命的‘身份标志’。
我在《狗日的张潮!》里写到的iPhone炒作,恰恰证明我们的物质主义还停留在原始阶段当商品需要靠饥饿营销维持稀缺性时,说明整个社会远未达到健康的消费层级。
而我们,仍在经历这场未完成的现代化阵痛!”
董倩道:“浮躁呢,为什么你会认为‘浮躁’也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个问题,观众们的兴趣又被提了起来。刚刚关于“物欲”的解释大家还是能接受的,毕竟这些年经济发展虽然伴随了各种问题,但是大部分人还是实实在在地得到了回报。
如果避免“物欲充斥”的代价是要回到“物质匮乏”的时代的话,那几乎没有人会愿意。
但是“浮躁”就不同了,这个词天生就带着一种贬义,‘轻浮’而‘急躁’,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潮又怎么为此辩解呢?
只看电视里的张潮悠然道:“‘浮躁’当然不是什么好词,但不意味着我们今天使用这个词的场景都是正确的。我们太容易把一切‘追求却未遂’的行为定义为浮躁。
就像先秦的神射手要将悬挂在门梁上的虱子看到比车轮还大,射艺就能无师自通我们从小听了太多这样理想化又暮气沉沉的故事,说得天花乱坠,做起来却蛮不是一回事。
用李安《饮食男女》中的一句台词说就是:人生不像做菜,可以等材料都备好了再下锅。
这世上哪有多少值得追求的目标,能等到你做了万全的准备再出发去追求?生命中万事俱备、水到渠成的幸运总是罕见的,所以才值得记录与歌颂。
我们总不免要仓促披挂上阵、仓皇面对得失。在这点上,我,还有大部分人对‘小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
董倩露出惊讶的表情,问道:“你认为你和‘小杨’是一类人吗?”
张潮从容答道:“怎么不是呢?我写那三篇文章的时候做好准备了吗?没有。我没法预料到后续的发展,没有一个人过来给我打包票能出名,但我必须先写了再说。
因为那个时间段,那一年的‘新理念作文大赛’正如火如荼,我写晚了哪怕一星期,那个窗口就对我关闭了。所以我得冒着被处分的风险,半夜溜去学校机房。
‘小杨’难道不是如此吗?他就想要一部可以在其他人面前炫耀的手机,他等不及在工厂里日复一日站流水线攒上一年的钱了。晚三个月买,很多人都有了,他就享受不到那种众星拱月的快乐了。
其实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所批判的‘浮躁’,不过就是有一样眼前、当下就想要的事物手机也好,名声也罢为了它我们甘冒风险。”
董倩道:“所以这样冒险值得吗?”
张潮道:“在不同人的价值观里,值不值得有不同的衡量标准。但要注意,是什么限制了我们的价值观?我认为用一颗肾去换一部手机是不值得的,‘小杨’却认为值得。
我们能把这种行为批评为‘浮躁’吗?这无疑是一种对他们的生存状况的极大忽视,以及对他们的精神需求的极大蔑视。本质上,这是一种使用极端手段获取身份认同的尝试。
我们总爱用‘浮躁’批判年轻人的选择,却选择性遗忘历史本身就有的躁动本能。苏秦说‘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那要是战国时期的价值观足够‘稳定’,这个穷困潦倒的书生是不是早就该认命种地,而不是挂六国相印搅动天下风云了呢?
所以回到李安导演的比喻,很多人既没有勇气承认‘材料永远备不齐’的现实,又不肯放弃对‘完美菜谱’的偏执追求。
当所有突破常规的生存尝试都被钉死在‘浮躁’的十字架上时,这个社会就只剩下两种人:一种是跪着把虱子看成车轮的‘神射手’,另一种是连虱子都看不见的盲流。
这样的社会是大家想要的吗?反正我不想要。
就像我匿名骂自己时引发的狂欢。大众需要‘浮躁’这个垃圾桶,把所有制度性困境转化为个体道德缺陷。但大家不妨想想
如果我们的社会能提供更丰裕的物质、更包容的心态,那么‘小杨’的肾、许立志的诗,或许都能找到更体面的归宿。”
董倩坐在张潮对面,目露深思,继续问道:“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你至始至终都不想批判‘张潮’或者‘小杨’。
相反,你其实对他们寄予了极大的希望这种希望,不是说他们的悲剧会按照你预期的上演,而是能尽快在社会发展的过程当中消失。
甚至可以这么说,你希望自己的‘预言’落空因为只有它们落空了,才是一个你理想中的社会。”
张潮连忙摆手否认道:“我没有那么狂妄,会觉得两篇小说就能改变什么,这太乐观了。至始至终,我希望的只是能关注到这次讨论的人们,可能稍稍改变一下自己的看法。
就像我一开始所说的,哪怕有一个‘小杨’看到这次的讨论,知道身体器官很重要,不能随便卖掉,我就觉得很值得了。
我更希望‘小杨’们能更‘浮躁’一点,去追求比一部手机更高昂的消费品。他们当中依旧会有人误入歧途,但是我也相信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能在追求当中回归生活的正轨。
说到底,我还是对咱们这个社会的发展比较有信心。
如果非要说我这两篇小说批判了什么,那就是我自己。这才是我该写的小说,结果迟了几年才写出来。不过幸好我想起来写了,也许并不算晚。”
董倩和观众其实都没有太懂张潮这番话的含义,只觉得这是一个作家的自我期许太高了,才会这么说。
不过关于小说引发的争议,以及在接受采访过程中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张潮都已经解释得非常完整和清晰了,虽然并不如有些人所愿,但却把人们的思考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去了。
董倩趁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对于‘小杨’,哦,还有所有曾经因为这件事批评你的读者、观众,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潮沉默了一会,用一种既郑重又淡然的语气道:“我想对屏幕前的‘小杨’们说请一定要活得比我的小说更好些。
你们在吃3块钱的套餐时,记得再多1块就能给自己加个蛋;日结工作下了班,别总往网吧里钻,多去公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如果暂时找不到妈妈,就先当自己的家长。
把自己的肾守住了,未来总有人会为它开个合理的价钱它比你们想象的重要。”
说到最后这句,张潮、董倩,还有电视机前的观众,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张潮接着道:“至于那些骂过我的读者、观众,如果你们的孩子将来想当诗人、快递员或者其他你们觉得不靠谱的职业别急着摔东西,先带他去吃顿猪脚饭,让他看看八块钱能换来的尊严能有多结实。
我觉得大家迟早会明白,真正的物质丰裕不是让所有人都买得起iPhone,而是让卖肾买手机的故事变成一则荒诞的古早传说;所谓的‘浮躁’也不用总拿来批判年轻人不安分,这世界得能容得下有人想站着写诗,有人想躺着看云。
到那时候,你们再指着我的小说说,‘看,张潮写的这些破事,早过时啦!’”
这一期的《面对面》结束了。
所有看过节目的观众都觉得意犹未尽张潮说了很多,一时半会大家消化不完,但是他骨子里对普通人,甚至是底层人的那种善意,却实实在在地让人感受到了。
大众也开始反思,我们的生活明明还缺乏各种各样的物质,为啥还整天被批判“物欲横流”?
就不能等到这件事发生以后再说吗?
还有“人心浮躁”,追求上进、追求成功,怎么就是“浮躁”了?我们社会之所以有活力,不就是因为大家都“浮躁”的缘故吗?
而在深圳看电视的余华、苏童则看得更透彻些,余华就说道:“张潮最后这段话不就是鲁迅名言的翻版吗?”
苏童道:“鲁迅希望自己的文章‘速朽’,张潮则希望自己的预言‘落空’,本质上确实是一回事。但是鲁迅的文章并没有‘速朽’,反而愈发有生命力。
那么张潮的预言呢?……”
说到这里,苏童闭了嘴,两人相视而笑,不过却带着苦涩。
不过也有敏锐的人忽然反应过来,骂道:“这个小油条,他这是避重就轻啊,压根没有解释借着这事开发苹果手机应用发大财的事呢!
不行,不能放过他!”
第402章 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凭借CCTV的影响力和《面对面》栏目的收视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热度再次创了新高。
刊载这篇小说的《当代》,也如之前的《收获》一样让印刷厂开足马力加印,才让全国各地的读者能买到这一期杂志。
当然,让这篇小说蔓延得最广的土壤还是互联网。
和《最后一课》里的「张潮」不同,「小杨」身上具有更多次世代青年典型的负面特征
沉迷网络,逃避现实,恐惧社交,情感疏离……
这让不少网友都“对号入座”,把「小杨」作为自己的人生镜像,颇让人心有戚戚焉。
更有心理学家把这种心理现象总结为「小杨型人格」,上节目讲个不亦乐乎。
当然也少不了医学专家的参与,算是把“肾”是干啥用的给老百姓讲了个明明白白。
而混迹于深圳、广州、东莞、佛山的流水线工、散工、日结工们,很多也看到了这篇小说。
不过反应倒是挺一致的:“哪个傻逼会为了一部手机卖肾哦!太看不起我们了吧!”
其实就在他们随意的讨论中,一些人的命运被永远地改变了。
……
而在深圳龙华的一个工业园区宿舍里,一个湘西妹子,抱着杂志把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
与其他人的想法不同,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桓难去:如果当时我再坚持坚持呢……
世上没有后悔药,等她再徘徊在龙华工业区的大街小巷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个带着书卷气的身影了,倒是常看见两个年过四十、不务正业的邋遢大叔,没事就在街头巷尾晃荡。
她想改变命运,却已经不知抓住哪一根稻草了。
……
有人忧愁就有人欢喜,最欢喜的无疑是许立志。
自从6月份在《青春派非虚构》上发表了自己的诗歌,并引发了巨大的讨论后,他的命运齿轮悄然发生了改变。
先是工厂的领导找他促膝长谈,询问他对工厂的待遇有什么看法和建议,又耐心地询问他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什么规划。
许立志从来没有想过,平日里凶得吓死人的台湾主管,竟然能如此和颜悦色,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他才是对面这个满脸油光的胖子的领导。
年轻的许立志有些诚惶诚恐,像许多诗人一样,他的锋利只在纸上。
不过很快他的待遇就不同了一纸调令,让他进入了工厂的内刊做编辑,从此不用站流水线,而能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吹空调。
甚至就连宿舍都换到了管理区,变成了家电、卫浴齐全的单身公寓。
再次上班,许立志坐在办公桌的电脑前,旁边一个小姐姐正温和、耐心地教他怎么打字,怎么操作word文档。
但他却感觉,有一种什么东西,从此离开了自己的心脏。
……
“啧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已经不是一篇小说,完全成为一种‘社会现象’了啊!”
在作协大院里,王蒙戴着老花眼镜,一手拿着一部全新的iPhone3G手机,一手用一根食指在上面一下一下划动着,兴致勃勃、聚精会神。
张潮这次让人从美国弄了不少iPhone3G手机回来,逢人就送,已经让自己的父母、师长还有朋友都用上了。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大家本来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iPhone能成为“身份标志”还将信将疑,觉得啥手机啊能这么神奇?
等拿到张潮的这份大礼后,一用一个不吱声。
就是严肃方正如铁宁主席,用上iPhone以后第二天到办公室,也挂着两个大眼袋。
不玩「功夫水果」,还不用「微信」聊天吗?不用「微信」聊天,还不用内置浏览器看看论坛、刷刷网站吗?
过去必须在电脑上完成的事情,第一次如此便捷地转移到手机上,配合3.5寸巨屏,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就连已经60多岁的王蒙,都开始习惯用手机来查看新闻。
张潮就坐在他的对面,眼前是堆成山一样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