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床边,俯身从床板最深处摸出一本磨得发黑的册子,摊开在新折痕处。
陈庆眼中情绪深敛不见波澜,随后提起毛笔将秦烈的名字写上。
只见秦烈名字上方,赫然列着几个朱笔勾叉的名字,隐约可以看出是‘钱彪’,‘宋铁’等字。
第38章 前夕
离武科开考两日。
陈家老宅那间低矮的堂屋里。
桌上摆着三个白面馒头和一碗咸菜,这是二婶咬牙挤出来的,目的就是给陈恒最后时刻养精蓄锐
陈文眼巴巴地盯着馒头,喉结不住滚动,手指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啪!”
二婶的巴掌毫不客气地落下,“作死啊你!这是给小恒的!”
她不由分说将馒头全塞进儿子手里,心疼地摩挲着陈恒的手腕,“儿啊,瞧你这阵子练功熬得,人都瘦脱形了快吃,多吃点补回来!”
陈文小声咕哝抱怨,“几个月不见油腥,肠子都要打结了”
陈老爷子枯柴般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冰凉的烟杆,浑浊的老眼定在陈恒身上:“熬着!等小恒有了功名,去挂职领了月例,家里担子轻了,想吃啥没有?”
陈恒低着头,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爹!二弟,弟妹。”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陈金花风风火火闯进来,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
她献宝似的掀开布,里面竟躺着五六个白生生的鸡蛋!
“小恒啊!来,看看大姑给你带什么来了!”
她宝贝似的把篮子塞给二婶,热切的看着陈恒,“这东西最长气力,你可得使劲吃。”
陈恒有些心虚的道:“.多谢大姑。”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咱家的指望,大姑那点家底,可全押在你身上了。”
陈金花脸上的褶子笑开了花,“等你拿了功名,大姑再给你张罗门好亲事,”
二婶笑道:“大姐,你放心吧,武馆师父说小恒就是练武的料。”
这时,陈恒想起师兄昨日在武馆角落里那番‘点拨’,武科场上,本事是其一,运气和临场那点‘意外’才是关键。
万一没中,那也不是你不行,是老天爷不开眼。
“阿恒。”
陈老爷子枯槁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烟杆,双眼看着陈恒,“家里把能扒拉出来的都紧着你了,当年你爹.没能耐,吃不了练武这碗苦。”
“你不一样,爷爷就盼着你能为我老陈家争口气。”
陈老爷子佝偻的脊背都挺直了几分,干瘪的胸膛急促起伏。
他几乎是倾尽所有,甚至是剥夺了长子陈武的一份家底,才勉强供起陈恒。
光宗耀祖,这四个字,是支撑着老爷子熬过无数苦日子的唯一念想。
师兄的‘意外论’给了陈恒的底气。
他努力挺直腰背,迎向爷爷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虚张声势的“笃定”,“爷爷放心,这次武科,孙儿定当竭尽全力!至于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求问心无愧,不负家里这番苦心!”
他特意强调了‘成事在天’,仿佛提前埋下了伏笔。
陈老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浑浊的老眼也亮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又开始摩挲烟杆,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等小恒中了武秀才,到时候定要摆上几桌酒席.
周院。
武科临近,院内气氛绷得紧紧的,弟子们个个埋头苦练,呼喝声与拳脚破风声交织成一片。
秦烈踏入院子,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陈庆的方向,随即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位置。
陈庆感受到那道视线,却恍若未觉,依旧专注于指导宋宇峰修炼桩功。
“陈师弟。”
一声轻唤响起,刘小楼缓步走了过来。
陈庆闻声,从木桩上稳稳跃下,拿起一旁的毛巾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刘师兄,有事?”
刘小楼、齐文翰这些人,在陈庆初入周院时便是暗劲好手,堪称院中砥柱。
只是陈庆与他们素无深交。
刘小楼轻咳一声,压低嗓音,凑近了些:“陈师弟,听说.你还在河司挂着职?”
陈庆点头道:“是。”
“都是自家师兄弟,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刘小楼伸出五根手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李家的管事寻到我了,开价不低暗劲五十两,明劲十两!我、吴林师弟、张苍师弟都打算过去,人多好照应,陈师弟意下如何?”
李家!?
陈庆听闻,顿时明白其中深意。
吴林、张苍,他自然认得,都是明劲多年未有寸进的老弟子,看来是自感突破无望,急于寻个靠山。
刘小楼口中的‘照应’,无非是拉帮结伙,壮壮声势,图谋些额外好处。
眼下局势动荡,陈庆并不想投身五大族之一的李家。
他笑了笑,委婉推辞道:“程河使待我不薄,我还是留在河司吧。”
“人各有志,师兄也不勉强。”
刘小楼脸上堆起笑,拍了拍陈庆的胳膊,“日后若在李家地界上有用得着师兄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帮的绝不含糊。”
两人又客套几句,毕竟日子还长,谁也不知何时会‘用’上这层关系。
看着刘小楼离去的背影,陈庆明白,像他、吴林这般另寻出路的弟子,绝非个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杂念,重新凝神。
刚服下的宝鱼鱼汤药力未散,这分秒必争的关头,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
周院,后院。
周良坐在书房中,看着窗外有些发呆。
他想起了初来高林县时的意气风发,怀揣着梦想而来。
这才过去十年,当初的梦想不知丢到了哪里;意气风发的青年,此刻两鬓已生白发。
“爹!”
周雨端着茶盘走进来,将茶杯轻轻放在父亲面前,“今年武科,您看我.有机会吗?”
周良接过茶杯,目光落在女儿身上,语气平实却一针见血,“你实战经验太浅,未曾经历过生死搏杀。武科首场测力,次轮便是实战对垒,你占不到半分便宜。”
周雨闻言沉默片刻,显然明白父亲所言非虚,她转而问道:“那除了秦烈师弟,爹觉得谁希望最大?孙顺师兄么?”
周良呷了口茶,视线仿佛穿透墙壁落向前院:“孙顺根基还算扎实,有那么一两分机会,但不大。”
“郑子桥师兄和齐文翰师兄呢?”周雨追问。
“郑子桥功利心过重,齐文翰小富即安。”
周良微微摇头,点评道,“两人资质不差,家中也有余力供养,若有那份命数,去年就该中了,迟迟未成,便是骨子里缺了那点破釜沉舟的韧劲。”
周雨思索着,“陈庆师弟倒是勤勉刻苦,可惜突破暗劲不久,根基尚浅,想在一众好手中脱颖而出……太难了。”
她顿了顿,“这样看来,秦烈师弟确实是此次武科最有望高中的了。”
周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院中弟子们苦练的身影,沉声道:“秦烈天赋毅力皆是上乘,此次武科,重担大半便落在他肩上了。”
第39章 开考
世宗二十八年,七月初九。
高林县城隍前广场,旗杆如林。
今日正式武科开考之日。
武科高中,有了武秀才功名傍身,不仅能减免税赋,更享有寻常百姓难以企及的特权。
因此,这武科开考便成了高林县一大盛事,尽管这份盛事的荣光与喧嚣,实则与场外无数寻常面孔并无多少瓜葛。
校场正北方的点将台上,端坐着主考官与监考官,更有若干刀笔小吏伺立左右。
他们身上官服颜色各异,朱青皂白,严整罗列,无声昭示着森严的官位品阶。
下方是今年才加武科武生,他们早已按籍贯,编号列队肃立,黑压压一片,人数足有数百人。
个个身形魁梧,筋肉虬结,身着各式劲装短打,腰束板带,足蹬薄底快靴。
有年轻年轻锐气如出鞘利剑,有沉稳老练似磐石古松。
每个人的眼神都紧紧盯着点将台,有渴望,有紧张,有跃跃欲试,更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校场两侧厢廊下,便是高林县的富商与豪族。
寻常百姓连踏入校场大门的资格都未有。
富户若是供养一个读书人,虽需束、笔墨纸砚,但咬咬牙,全家省衣缩食,戒了精细茶饭,几年下来还是足以支撑。
而习武之人却完全不同,其消耗如长鲸吸水,绵绵无绝期。
每日肉食,精粮必不可少,否则哪来气力击打千百遍木桩?
这仅是日常嚼谷。
更耗钱之处在于药补,一粒丹丸便是寻常人家几月开销,寻常富户都很难维系这种开支。
校场之内,九成武生要么世家出身,要么家传武学,小有家资,余下稀稀落落的一成纵是资质不俗,也已耗尽了家中数代的积累与心血,才有机会站在此处。
这一成能在今天脱颖而出的,凤毛麟角,大多不过是凑个热闹,涨涨经验罢了。
陈庆十分清楚,若说书文世界,书香门第垄断的是笔墨典籍、师承源流。
那么在武道昌隆的天地间,那些盘踞一方的世家、豪族,所掌控的便是武道钱财,肉食,不传之武学。
“陈庆!?”
徐芳的目光骤然钉在人群中的一个身影,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小芳,怎么了?”
旁边一位保养得当,身着上乘浅蓝绸衫的妇人问道。
她正是徐芳的小姑徐秀华。
徐芳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道:“看到一个熟人也在此,出乎了我的意料”
自她来到黄家之后,经常看到府中精心培养、筋骨强健的子弟们在武师调教下挥汗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