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布帘歪斜着,几只陶罐碎了一地,死鱼死虾的腐烂混合着腥气弥漫开来。
高婶瘫坐在泥地上,抱着头啜泣,高叔则被两个穿着短打、面露凶相的金河帮打手死死按在地上,额头青肿,嘴角渗血,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绝望。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金河帮的钱彪。
他身材敦实,穿着绸缎褂子,敞着怀,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刀疤。
钱彪主要负责收取各家渔船的‘龙王香火’。
这金河帮不仅收‘龙王香火’,还有丧葬钱,号称‘阴船引路银’,每具尸体收二百文,否则抛尸江心。
还有所谓的‘水鬼嫁妆’,强迫新娘家属交钱,否则‘水鬼’便会来抢亲。
至于这‘水鬼’,众人心知肚明。
婚丧嫁娶,件件都要从贫苦渔民骨头里榨出油来。
谁敢不从?渔网会在深夜被划碎,船舱里会莫名出现死老鼠,或者更直接,一场‘意外’的碰撞让渔船沉入江底。
哑子湾渔民对其又恨又怕,谈之色变。
“呦,阿庆!”
钱彪看到陈庆,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你看看,你看看高老哥这事儿闹的。”
他叹了口气,仿佛他才是那个最痛心的人,“那上游渔场是我金河帮地界,老高头犯了忌……唉,实在没办法,帮里规矩不能坏啊!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陈庆面上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钱爷说的是啊。”
“唉,这日子是真难熬啊,你看这鱼价跌得跟什么似的。油盐酱醋,哪样不涨?”
钱彪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了,“阿庆啊,你家最近手头还周转得开吗?看你和你娘这么难,我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若是不够,我倒是可以借你一笔应急钱,一百文铜钱每日生两文利,按日结清,利息清清楚楚,绝不坑你。拿你家那条破船抵押就行!”
陈庆面上依旧赔笑,心中却寒意陡生,身后高婶的啜泣声仿佛更清晰了。
钱彪的‘仗义’背后是冰冷的算计,那一百文铜钱每日生两文利听着零碎,实则利滚利下来,年息高得骇人,简直是要吸髓敲骨。
抵押物必是陈家的船,这可是渔民的命根子。
钱彪这是吃定了他们孤儿寡母软弱可欺,早将陈家视作了砧板上势在必得的鱼肉。
陈庆苦笑更深,连连拱手:“多谢彪爷挂心!您太仁义了!不过眼下……还能勉强撑着,实在不够再求您。”
钱彪见陈庆不咬钩,脸上那点笑意瞬间僵冷,皮肉只是敷衍地扯动了一下:“行,需要时,随时来找我。”
他目光扫过陈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快回去吧,别让你娘等急了。”
那‘等急了’三个字,刻意放缓了语速,听着像关怀,却更像冰冷的催促。
“哎,多谢钱爷,多谢钱爷!”
陈庆脸上挤出感激,快步向着自家那两条破败相连的渔舟走去。
第2章 老宅
推开吱呀作响的舱门。
逼仄的船舱里弥漫着潮湿的木头、陈年鱼腥和淡淡的米糠味。
陈母韩氏闻声连忙迎了上来,“阿庆,今日……怎么样?”
陈庆摇了摇头,声音低沉:“鱼栏那帮人又压了价……今日运气也差,一网下去尽是些小鱼小虾,统共只卖了几个大子儿。”
韩氏叹了口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哎……这往后……可怎么过活啊。”
她看向几乎见底的米袋,“如今连糙米都吃不上了,只能嚼这米糠……只盼龙王爷开开眼,能赏我们娘俩一口活命的饭食。”
主食分类,依次是白面(精粮),糙米和高粱面(粗粮),米糠,霉米。
像米饭、精细面粉做的馒头、面条,在市面上价格昂贵,只有富户才能天天吃得上。
寻常百姓,渔民吃的都是糙米,米糠,螺蛳、苇叶混杂,极少数能够经常吃不掺其他的粗粮。
而陈家如今已是粗粮难觅,米糠成了主食。
平日几乎不用油,盐也省着用,大多时候都用辣椒、野葱、蒜头掩盖难闻的味道。
至于韩氏口中龙王爷赏赐,不过是祭祀后沉入江底的冷馒头,捞起已泡发如腐肉。
韩氏凄然长叹,“你爹为族内挖运河,一去便杳无音信,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打渔是活不下去了……”
她看向陈庆,咬着嘴唇道:“往后没个傍身的手艺怎么成?我听大春叔说小春要去万宝堂当学徒……阿庆,你也想法子学门手艺吧?”
对哑子湾百姓而言,做渔民终究是没有出路,逃离这泥潭的唯一指望,便是学门上岸的手艺,哪怕是最低贱的学徒工。
陈庆低声道:“学手艺……怕是要不少银钱吧?”
陈家本就贫寒,纵有些许积蓄,也早被那帮金河帮掠夺一空。
这是一个普通人有钱就会被盯上的世道。
那纤夫老张,走了狗屎运赚了些铜子,去浮屋露了财,当晚就被抢了,而且还被打断了一条腿。
浮屋就是船屋赌坊、暗娼馆。
还有不识字老邱家,被忽悠的签下了鱼鳞契,儿媳直接被卖进了浮屋。
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韩氏沉默半晌,艰难道:“实在不行去老宅子,找你爷爷借一些?”
老宅?
陈庆心中暗自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晌午过后。
母子二人从船上下来,穿过三条长街来到了柴渔坊。
鱼贩收摊后的腥气尚未散去,与哑子湾那股挥之不去的腐臭相比,这里竟显得有几分生气。
老陈家就坐落在这柴鱼坊,是间杂货铺。
铺子后头连着个破落的小院,挤着四五间房。
陈家老爷子早年丧妻,独自卖杂货拉扯大了两子一女:长女陈金花,长子陈武(陈庆父亲),次子陈文。
此刻,陈老爷子正坐在堂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宇间交织着几分喜色与愁容。
他身边围着二叔陈文一家。
陈文是老爷子最偏爱的小儿子,相貌随了老爷子年轻时的清秀白净,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头。
老爷子心里一直盘算着让他接手老宅和铺子,奈何陈文懒散惯了,闲时去拉拉货,累了便在家躺着,吃不得苦。
老爷子心疼,宠溺远多于责备。
陈文左侧是二婶,发髻盘得整齐,插着木簪,衣着比韩氏讲究不少。
右侧是陈庆的堂弟陈恒,年岁比陈庆小了五个月,但体格壮硕,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看样子精神了不少。
另一边,大姑陈金花和表姐杨惠娘则在摘菜、洗菜。
杨惠娘约莫十五六岁,五官不算很精致,却十分耐看,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健康的光泽,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亮得惊人。
陈庆将这一切都收在眼底,陈老爷子十分偏爱二叔一家,自己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他的二叔一家。
尤其是对聪明伶俐的陈恒,更是宠爱有加。
而自己身为长孙,待遇却与陈恒天壤之别。
“爹!”
“爷爷!”
母子二人走进了院子,陈庆对着陈老爷子行了一个大礼。
陈老爷子是封建大家长,地位和身份毕竟不同。
二婶立刻凑上前,语调上扬,带着几分刻意的惊讶和戏谑:“哟,大嫂今日怎么有空闲?”
话里话外,别有所指。
韩氏撇了撇嘴,没搭理这个妯娌。
大姑陈金花抬头瞥了一眼,懒得理会两人,又默默低下头继续摘菜。
唯有杨惠娘看见陈庆,眼中微微一亮,唤道:“阿庆!”
陈庆笑着应道:“表姐。”
在他印象中,大姑为人精明势利,表姐却温柔善良。
他与表姐关系自幼便十分要好。
如今表姐年芳十六,已经在成衣铺做了三年,眼下已经能独立缝制绣帕售卖了。
“老大家的,坐吧。”
陈老爷子放下烟杆招呼道。
闲聊几句后,陈老爷子看着陈庆,叹道:“阿庆啊,你也要争气啊。”
他心中暗自摇头。
陈武自小便憨厚老实,连带陈庆也显得木讷迟钝,在这艰难世道,糊口已是不易,更谈何出人头地。
虽然陈庆没有什么出息,但毕竟是自己的孙子。
“趁着年轻力壮,赶紧寻个营生。”
二叔陈文端着长辈架子,语气都带着几分肃然,“不能什么事都让你娘操心。”
陈庆看了自己二叔一眼,心中有些无语。
这位在家啃老的主儿,倒有脸来教训他?
“爹,阿庆还小。”
韩氏连忙开口,切入正题,“所以我想让他学一门谋生手艺。”
陈老爷子听到这,点头道:“学习一门手艺是好事,如果能学成的话,至少在这世道能糊口饭吃。”
看到陈老爷子赞同,韩氏眼中一亮,连忙道:“学手艺需要一笔拜师费,我们娘俩手里.实在没余钱.”
话未说完,意思已明。
陈老爷子眼皮跳了跳,陷入了沉默。
当初陈武他分家的时候,除了简单的日常用品,基本什么也没有带走。
这些年,他对于老大一家心存愧疚。
尤其是老大代替老二去挖运河,至今没有消息。
二婶一听这话,顿时警觉了起来,“爹,小恒在武馆学武,花费极大,这事可不能耽误了.”
陈恒在武馆学武!?
陈庆听到这,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