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灰暴起,地上的瓜果滚得到处都是,狂风吹乱大殿两侧花里胡哨绘满符文的彩色幡幢,真武铜像的黄袍猎猎而起,永镇炼狱四个刻字若隐若现,黄瓜惊呼一声,低头含胸,加紧双腿,小手压住黄裙下摆谨防走光,
二指相交,僵持了差不多两息,王重楼头顶金光变黯,臌胀的道袍迅速干瘪下去,整个人也像失去平衡,蹒跚倒退,一步,两步,三步,踏地的脚印一次比一次深,最后一次竟咔嚓一声,把足有半尺厚,能承天雷斩击的石板踩碎,穿在脚上的玄色浅面靴承受不住,帮面和鞋底裂开,见了白。
俞兴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掌教师兄以黄庭真气发力的剑指,硬碰硬居然败下阵来?瞧那青衫男子人不动,衣也未动,像是未尽其功,犹有余力。
“大指玄境还是有点意思的。”
楚平生挥了挥手,荡开碍事的黄色幡布,轻摇拨浪鼓,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重楼一直在武当山修行,只知道椋州城内不太平,椋王世子徐凤年多次遭遇刺杀,猜测徐骁把黄蛮儿送来武当,要他以大黄庭之力洗去天生神力,应该与兄弟二人谁接徐骁的班有关,对于眼前这个大闹紫霄殿的年轻人,根本不会把他和徐凤年联系起来,倒怀疑是龙虎山方面的安排,赵希抟去后山见徐凤年谈条件,年轻人直上中峰砸场子,后面只要徐骁不反对,武当便会同以前被龙虎山吞并的那些道派一样,从此烟消云散,玄武不兴。
“这不重要,交出大黄庭,我便放你们一马,如若不然……”
楚平生拨弄两下拨浪鼓两翼的黑色弹丸,微微一笑:“我也不会杀你们,就可惜了下面的武当弟子,一旦道心崩溃,这辈子别想再进一步了。”
王重楼愈发觉得他是朝廷或者龙虎山的人,只有他们才会对武当山使这种绝户计,愤怒吗?相当愤怒,非常愤怒,但有什么用呢,刚才对指,他的黄庭真气被对手的剑气燎发摧枯,破得干干净净,以实剑为引,迸射剑气也就罢了,指发剑气是只有以剑客身晋级金刚境,再晋指玄境才能掌握的能力,更何况那人使的还是能破掉黄庭真气的剑气。
“你要的大黄庭。”
王重楼把拂尘交到右手,捏着根把柄横担小臂,把手深入左袖掏摸许久,拿出一本封皮已经严重发黄的线装小册子递过去。
“师兄!”
俞兴瑞很不甘心,武当大黄庭和龙虎山玉皇楼一样,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道门秘籍,如今竟要将镇教之宝拱手让人,武当自吕祖开山立教以来,就没有像今天这么憋屈过。
王重楼默不作声。
楚平生也不多言,接过大黄庭翻了翻,把破旧的拨浪鼓丢还黄瓜,在武当众弟子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目光中大踏步离开紫霄殿,黄瓜还是那副慌里慌张,毛手毛脚的样子,往外走还回头盯着真武铜像额头的断剑看,想不明白这位无法无天的林家公子究竟跟真武大帝有什么仇,瞧把别人的徒子徒孙气成什么样了,她只顾看那毁造型的铜像,没看脚下,被王重楼踏断的厚重石板绊了一脚,险些撞进俞兴瑞怀里,掩鼻而走。
武当山少有女客,廉贞峰只俞兴瑞和李玉斧师徒生活,黄瓜的小动作闹了掌教师弟一个大红脸,抬起袖子闻了闻破旧道袍的味儿,并不觉得有多臭,又看看殿外众多后辈眼神,顿觉尴尬,忙把袖子放下,追问掌教:“师兄,你就这么把大黄庭给他了?”
“他把我们这些人杀了,一样可以拿到大黄庭。”
王重楼轻挥拂尘,白衣黑袍,面如古井,静静看着已经走下殿前台阶,正在穿越太真宫红门的一男一女。
“可是……”
“师弟,你是不是忘了,大黄庭早已不是武当镇教之宝,他想要,给他便是。”
俞兴瑞如闻棒喝,洪洗象没拜师前,武当镇教之宝是大黄庭,洪洗象拜师后就不是了,譬如大黄庭,如果王重楼没有在小莲花峰观看小师弟由《参同契》里悟出的炼丹法,就不可能成就大黄庭。他、王重楼、王小屏、宋知命对洪洗象乃真武转世的说法深信不疑,当年他们的师父逼洪洗象立下誓言,不成天下第一不得下山,为的就是不让这块武当璞玉沾染红尘俗气,静悟无上大道,只要洪洗象在,武当道统便不会灭。
王重楼回转殿堂,与不苟言笑的真武大帝对视一阵,剑指急出,往外一拉,额头金光一闪,断剑稍作震颤,咻地飞入他的指尖。
“玉皇楼难修,大黄庭更难,舍本逐末,其实可怜。”
俞兴瑞说道:“师兄所言甚是。”
那人的剑气能够破开王重楼的黄庭真气,必然握有极高明的剑道秘籍,如今得到大黄庭,当藏品收着是最好的选择,可若是揣摩修炼,便如掌教所言,舍本逐末,自绝前程。
……
洪洗象骑牛走后山,楚平生留言紫霄殿,徐凤年面会龙虎天师赵希抟。
相比这些,位于云居峰半山腰,外面植满修竹的草庐外,拿着从武当派菜园顺来的小铲子在篱笆下面除草的亡国公主姜泥与记恨徐凤年抗婚寻衅而来的隋珠公主赵凤雅发生冲突,毁了菜园里的蔬菜,实在算不上一件大事。
楚平生觉得不算,徐凤年觉得算,并固执地认为没有比给小泥人找回场子更大的事了。
赵凤雅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几名随从,老宦官孙貂寺的武功不差,正经二品小宗师,徐凤年打不赢,老魁可以,两人交手没几招,孙貂寺便败下阵来,被两柄弯刀架在脖子上。
“来,给她认错。”
徐凤年背负双手,两鬓垂发及胸,腰里揣着出行前南宫仆射借给他的短刀绣冬,看着人模狗样的。在这件事上,他是低手没问题,护卫是高手就行,老魁一个北莽刀客,可不在意面前女扮男装的家伙是不是离阳王朝的公主。
姜泥在椋王府是个丫鬟,长得也像个丫鬟,瘦瘦的,矮矮的,一马平川,比旁边站着的椋王世子小了足足两圈,跟个长不大的豆芽菜一样,此时半边脸还有点红,方才她去推赵凤雅,不让她踩菜园里的菜时被扇了一巴掌。
“不需要,我只要我的菜园,让她赔我的菜园。”
“好,那不让她认错,就赔钱。”徐凤年走到用刀架在孙貂寺脖子上的老魁身边,凑上去看了看刀和脖子的距离,啧啧出声,伸出胜利的剪刀手,前后左右比了比:“这数。”
赵凤雅搓了搓手里的两枚天青色夜明珠:“这是多少?”
“两千两……黄金。”
徐凤年故意拉了道长声,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逛窑子抢到姑娘头夜大叫爷要转运的嫖客。
赵凤雅有些窘迫,微微地偏了下头,带着一丝难为情道:“我现在没钱。”
徐凤年冲她手里握的夜明珠努努嘴,指了条明路:“没钱?没钱好说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第694章 没想到吧,这都是跟你爹学的
赵凤雅打量一眼手里的夜明珠,很为难,她出生时,正逢隋国向离阳俯首称臣,与国书一道送来的还有在泰山脚下挖到的巨大夜明珠,皇帝很高兴,便赐了隋珠公主的称号,又名人把那颗需要四名侍女合围才能环拢的巨大夜明珠放到她的房间,手里这两颗夜明珠自然比不得正经隋珠,却是她日常把玩,随身携带之物,就这么抵给对面瘦唧唧的黄毛丫头,她很不甘心。
“武当派的人呢?武当派的人都死绝了吗?”
话音刚落,王重楼手持拂尘,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小院,看看被老魁的刀架在脖子上动也不敢动的孙貂寺,细细打量几眼女扮男装的赵凤雅,想起先前接到的密报,试探着见礼道:“在下武当掌教王重楼,可是隋珠公主殿下?”
“哼。”赵凤雅一指徐凤年、老魁三人:“我命令你把他们抓了。”
“殿下,你这不是为难老道吗?我武当派重修心,轻武道,他们三个……”王重楼摇头:“打不过,不过刚才听到您和世子说起黄金,那不如就先由老道垫付,怎么样?”
徐凤年倒背双手,走到二人跟前:“可以,不过公主殿下须得立个字据,言明欠金数目,再签字画押,按下手印。”
“你……徐凤年……你欺人太甚。”
赵凤雅小嘴轻翘,火上心头,此时的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来的时候一心想着为徐凤年抗婚让她沦为太安城笑柄的事出一口恶气,完全没有料到,在太安城内呼风唤雨的隋珠公主,来到武当山,连个小丫鬟的便宜都占不到,恶气没出,还要搭进去两颗心爱的夜明珠。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声音漫进院落,忽忽悠悠,飘飘渺渺,前一刻似乎在那半山腰的羊肠小径,后一刻便到了密不透风的青竹地,再往后又被山岚吹散,洒在海棠心上,豆蔻梢头。
踏,一只牛蹄踏碎地上的砂砾,踏,又一只牛蹄落下,踏碎了刚刚踏碎的砂砾,竹叶扶苏,天光不漏,院里的人眯起眼睛方才看清小院另一边慢吞吞走来的大青牛,青牛老矣,步子慢吞吞的,叫人着急,弯成螺旋的牛角上挂着一个外皮发黄的线装册子,山风乱翻书,翘起的扉页盖住下面的“黄庭”,只留一个“大”字,牛头那边的角上系着一个山脚集市五文一个的红葫芦,应有半壶酒水,青牛每走一步,就哗哗地响两声,这样绕着武当山逛一圈,酒没喝完,酒味儿先跑光了。
王重楼的脸色不太好,因为青牛是小师弟的青牛,青牛背上贵妃卧的人是让他生出无力感的人,那家伙不是下山去了?怎么绕了个圈儿,又跑云居峰来了?
“林青……”
徐凤年负在身后的手垂到白袍左右,双拳越攥越紧,目光极凝重,心中恨意攀瓦登楼,越升越高,老黄的剑,青鸟的武功,红薯的身子,他要跟这个人算的帐,多,有很多。
“公子,你……你等等我。”
青牛后面是一袭黄裙的小丫鬟,手里抱着个破旧拨浪鼓,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仿佛永远都追不上那头又老又慢的大青牛。
“黄瓜!”
徐凤年隔着篱笆喊了一声,前方面红见汗的丫头打个激灵,望向茅庐门前,看到了伺候数年的椋王世子徐凤年和据说是西楚公主的姜泥,还有几个面生的男子,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算谁的丫鬟,是梧桐苑二等丫鬟黄瓜,还是永远追不上探花郎脚步的拨浪鼓女婢?
大青牛不慌不忙,风采依旧,转过篱笆门,上坡,来到赵凤雅身边,这当朝最受宠的公主仔细打量满身慵懒,同刚才所吟诗句不怎么合拍的陌生来客,虽不知道来人身份,只瞧王重楼和徐凤年的表情,对于卧牛男子的身份定位,便拔到了天灵盖那么高。
“你是谁?”
楚平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伸了个懒腰,起身倒坐青牛,与锁在湖底十几年的老魁对视,一息,两息,三息,老魁吞了口唾沫,缓缓收刀,往后退了足有五六步:“徐凤年,咱可有言在先,保护你可以,但我不跟他打。”
可见听潮亭外那一战给了他多大的震撼,最嘴硬的北莽刀客也不嘴硬了。
孙貂寺摸了摸脖子,脑袋还没搬家,赶紧跑到主子身边,低头细声道:“老奴无能,给公主丢脸了。”
赵凤雅眼里哪还有他的位置,把人拨开,盯着楚平生的侧脸问:“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谁?”
“过路的。”
过路的?
这算回答吗?算吗?
踏踏踏踏……
小碎步带起淡淡的尘埃,弹丸碰到鼓面,咚咚响了两声,黄瓜走到青牛身前,傲然抬脸,瞧着原来的主子。如果不是林探花,她早就跟白干、紫雅那些人一样,死在徐人屠的刀下,为什么要对徐凤年心怀愧疚?
“叛徒。”姜泥撅嘴翻眼,不吝鄙夷。
黄瓜没有回怼,摘下牛角挂的红葫芦,像以前服饰徐凤年那样拔开盖子,托着葫芦底送过去。楚平生轻轻地抿了一口从炼丹也酿酒的宋知命的草庐里顺的老白干。
“听说这一亩菜园子值两千两黄金?”
徐凤年眯着眼睛说道:“你有意见?”
“不值。”
“我说它值两千两黄金,它便值两千两黄金。”
楚平生仰了仰身,又偏了偏头,望赵凤雅道:“那这菜园子,你还赔吗?”
“笑话。”
刚才孙貂寺在老魁刀下,她是砧板上的肉,不赔钱走不掉,肯定要赔,现在还赔钱?她来的是有点冒失,可她不是傻瓜。
“所以你看,定价权永远掌握在拳头硬的人手里。”楚平生说道:“不过还好,你碰到了我,一个向来讲道理的人,也是一个喜欢帮别人断官司的人。王重楼,我问你,这武当山是否属于北椋王封地。”
王重楼如实说道:“属北椋王治下,并不是北椋王封地。”
“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你们有人反对么?”
“……”
“没人反对,那么武当山便是离阳王朝赵家所有。”
王重楼眼见事情要反转,急忙出言找补:“按照崇玄署章程,武当山虽是王家土地,不过使用权与管理权归属武当。”
楚平生说道:“也就是说,土地是皇族的,土地上的东西是武当派的?”
“可以这么说。”
“那好,赵凤雅毁去菜园,要赔的话,也只消赔偿地上作物是么?”
孙貂寺见他直呼隋珠公主的名字,下意识想要斥责,手刚抬起来,对上楚平生眼角余光,又把大胆两字硬生生吞回肚里,想起老魁的示弱表现,怂了。
王重楼无视眼前一幕,点点头:“道理是……没错。”
“那我再问你,徐凤年、姜泥二人上山不足十日,这菜园里的豆角和黄瓜已近结果,莫不是你武当山有助长化生揠苗催熟之法,能让青菜在十日之内生根发芽,爬架开花?”
“这……这是武当送给世子殿下的?”
“王重楼,我本来还想给你一个好死的下场,就凭你这两句话,我一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楚平生用不屑的目光看着武当掌教,电视剧里这些道门耆老,一个个把架子端的,恨不能坐上云头,可是干的那些事,无不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刚才我骑青牛路过回雁峰下面的菜园,听到种菜的道士说这两天有蟊贼来山上偷菜,还是整颗整颗偷的那种,连他放在屋檐下的小铲子也一并顺了去,需要我把那个种菜道人抓来当场对峙吗?”
武当掌教面如锅底,一语不发。
楚平生冲姜泥讥笑道:“手脚不干净,自然是要好好教训的,既然椋王世子舍不得打,就会有别人出手管教,那一巴掌我认为打得很好,很及时。还有啊,几颗青菜价值两千两黄金可是世子自己定的价,还请把这两千两黄金补偿给武当。”
徐凤年怎么也没想到,这坑挖的,居然把自己坑了,只跟王重楼一样,阴脸不语,气得亡国公主戟指怒目,满脸通红,想讲道理讲不出,想骂人又自持身份,憋屈极了。
赵凤雅终于找到扳回一城的机会,转了转手里两颗夜明珠,低头轻笑:“世子是不是没带那么多钱?没问题,可以先给王掌教打个欠条,我这个隋珠公主,应该有资格当见证人吧。”
姜泥狠狠一跺脚,把洪洗象卖了:“是洪洗象帮我到菜园拿的。”
她以为王重楼肯定包庇这个小师弟,王重楼也确实是这么想,也会这么做:“没错,偷菜的事我知道。”
楚平生说道:“你是武当掌教,言行要为门派负责。”
事到如今,王重楼还有选择吗?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
徐凤年像是猛然想通什么,脸色剧变,刚要劝王重楼收回上面的话,楚平生开口了:“既如此,武当派暗助西楚公主的罪名也算坐实了,赵凤雅,孙貂寺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们了吧?”
西楚公主?
赵凤雅和孙貂寺的目光落在姜泥脸上,怀疑,震惊,欣喜,凶狠各种情绪不断变化。王重楼的念头只有一个,希望不是真的,朝廷正愁没有理由收拾武当这个前朝道门领袖,他说的话无疑会让武当遭受灭顶之灾。
“公主殿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姜泥明明是世子的丫鬟,怎么可能是楚国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