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58节

王仁元和赵与之也是对卢象升的才能赞不绝口,卢象升苦笑着摇头道:“何来的百战百胜,世上哪有常胜之将,本官不过是一心报答圣恩,不惧生死而已,与贼交战数年,期间的艰难险阻数不胜数,全凭将士们对朝廷的忠义之心苦撑下来罢了,数年征战,不知多少大好的儿郎埋骨异乡,想起来本官也是觉得有愧与他们的父母亲人啊!”

王仁元拱手道:“下官最敬佩的便是督臣的忠义,下官听闻,每逢战阵,督臣不畏矢石,居然带头冲锋陷阵,这是何等的勇气!不瞒督臣,适才流贼登城,下官亦是手握利刃,想亲自与贼拼杀,但战阵之上血煞之气扑面而来,流贼凶悍勇猛,下官两股战战,刀几乎不能持,所以一想到督臣之勇猛,下官五体投地!”

赵与之也是赞道:“王大人所言也是下官之心声,下官也是初次上阵,总算见识过战阵之凶险了,这还只是守御之战,与督臣所历之疆场无法并论,就是如此小规模之战斗,下官已是不想再经历二次;督臣亦是文官,更是进士出身,为大明出生入死,实乃我辈之楷模,亦是我等文官之骄傲!”

许知远接着道:“下官等人也算是经历过生死之人了,适才城破在即,我等也已打算与城俱亡,好在督臣及时赶到,方才救了我等之性命,别人不知如何,经历生死之后,下官对一切似已看破,恕下官直言,倘若流贼之乱平定,以督臣之忠义,之才能,如若不入阁主事,下官会对朝廷失望之极!”

王仁元和赵与之也是连连点头,几人算是共患难过了,彼此攻伐算计之心依然消失殆尽,此刻的眼光境界已是得到了升华,刚才所言俱是发自内心,并非阿谀逢迎,卢象升虽是重臣,但毕竟行的是武事,在朝堂的话语权很小。

卢象升摆手道:“贵府心意本官领了,本官所为并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不忍见百姓生灵涂炭,流离失所,皇上将如此重任交付于我,本官整日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有负我皇上之信任;好在我皇上英明果决,从诸多方面给与我巨大支持,从崇祯八年下半年至今,近一年时日,局面已是大有好转,本官在南,洪督在北,照此情况持续下去,流贼终将会覆灭,某深信不疑!”

喝了一会茶水,卢象升询问起滁州攻防之役的具体情况,许知远将战事讲述一遍,包括最后他们三人准备赴难之事,隐去了委托董奇高护送幼小逃亡南直隶一节,讲到最后,三人都对董奇高的才具勇略赞不绝口,并表示准备向朝廷上奏本,替董奇高表功。

卢象升闻听之后,也是对三人的气节深表赞赏,他开口道:“三位大人以及那位董守备,能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之境况下,力抗贼人而不失土,本官定会上本替几位表功;此役我天雄军伤亡也是不小,尤其一些重伤号,需要静心休养,我军马上又要出征,故这些伤号还请贵府暂时安置一下,最好能请到医术精湛的郎中好好医治,日常也需有人精心照料,最好是乡里那种粗使妇人,毕竟还是妇人懂得照料人,本官会留下银钱,以供医药佣人之资,定不会使贵府作难,本官也会留下数人看护,等他们伤势彻底无碍,自会一并离开!”

许知远正色道:“督臣放心,将士们也是为解我滁州之危方才受的伤,此事我滁州责无旁贷,定会让受伤的将士们彻底调养好身子;至于银钱之事,督臣之言下官实难接受,我滁州上下,俱是心怀感恩之人,下官如若将此事传出,相信士绅百姓会争相捐资助养!”

卢象升笑着拱手致谢:“贵府所言有理,倒是本官矫情了,哈哈哈!”,众人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此时仆从过来禀报宴席准备妥当,请诸位大人入席,卢象升遂去了花厅就餐,武大定、胡春自有府衙之人陪同吃饭。

席间卢象升并未饮酒,品尝几道佳肴之后便要了饭食,因为久在军中的缘故,加上日常练武,卢象升食量惊人,滁州还在长江以北,所以当地人主食也是馒头,几两一个的大馒头,卢象升一口气吃了八个,把许知远等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根本想不到一个正派进士出身的文官,吃起饭了狼吞虎咽,丝毫没有文雅之态,并且还这么能吃,几人心中感慨不已,对卢象升的敬佩之情又多了几分。

吃过饭后,卢象升要返回军营,许知远等人送到城门处,卢象升上马带着武大定、胡春纵马而去。

回到已经简单扎好的营地,追击流贼败兵的李重进已经率部返回,骑兵们脱了盔甲,卸下马鞍等物,正站在已经清理干净的滁水里洗刷战马,从众人的表情神态来看,这次追击收获不小,川兵步卒们也是个个喜笑颜开。

营地里来了无数的士绅百姓,他们自发前来,携带的劳军物品堆积如山,酒肉菜蔬粮食到处都是,他们表达完谢意,留下东西就走,不断有人回城,不断有人前来,整个营地如同赶集一般热闹无比,这一切让从来视百姓如猪狗的辽东骑兵和川军,心下也是感动异常,很多人的心态从此开始转变。

来到大帐后,卢象升坐在大案后面,天雄军中军官杨茂功,已升为副总兵的李重进,川军总兵秦翼明,游击高其勋等人逐一上前禀报战况。

此役官军大获全胜,从开始步卒交战到后面骑兵和川军追击,共计斩杀贼人近四万人,辽东马队追出了三十余里,最后只有贼人的马队和一些大头领向北逃窜,官军马力也已耗尽,李重进方才作罢,回途中自是搜捡尸体,每个人都是收获颇丰。

官军伤亡千余人,其中阵亡四百三十七人,伤六百五十三,巨大部分伤亡的都是天雄军,流贼拼死攻击,给天雄军造成了巨大伤亡,辽东马队阵亡七人,都是战马失蹄摔倒后被贼人乱刃砍死,川军追击距离较短,加上善于小组作战,所以无人阵亡,只有数人轻伤。

卢象升笑道:“此次大胜可谓少有,本官自会给朝廷上本,详述此役,诸将等着论功行赏就可!”

众将都是喜不自胜,看来这回大家又要升官了。

卢象升接着道:“你等方才也看见了,滁州士绅百姓是如何善待官军,不管百姓还是官军,都是皇上的子民,所以以前种种军中陋习须得改正了,如此方可不负百姓拥戴之情!”

李重进和川军二将讪讪不已,天雄军向来军纪严明,其他两军可是没少骚扰祸害百姓,看来以后这些毛病得改改了,几人同时想到。

卢象升接着道:“全军加餐,辎重营同等!吃过饭歇息两个时辰,全军拔营向北,我们要再去会会闯贼高迎祥!”

第六十一章 范家

张家口堡位于宣府镇的西北面,北面紧邻长城隘口,西面是万全右卫驻防之地,自宣德年间筑堡与蒙古部落通商互市以来,经过近两百年的发展,张家口堡的范围逐渐扩大,并且从刚开始时的周期性小规模市场,演变成为今天日常交易的大型商镇,堡内十余条纵横交错的宽街窄巷相互通联,沿街商铺林立,各种商号的旗帜飘扬,绸缎、米面、茶叶、瓷器、马鞍、铜铁器具摆满各个商铺的货架,前来交易的以蒙古人为主,也有不多的来自西域的色目人,他们的商品主要是马、牛、驼、羊、皮张、毛毡和贵重药材鹿茸、麝香、葡萄酒、香料等物。

张家口堡演变为大型商镇后,来自大明各地的大商贾建造了数十座深宅大院,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这些大宅子虽然占地广阔,院内房屋林立,雕梁画栋,但缺少了江南园林那种精致和幽雅,尽显出浓浓的土豪味道。

位于堡内中心位置的范宅内热闹无比,今天是范家老爷子范明六十寿辰,前来祝贺的大小商贾络绎不绝,甚至还有一些蒙古部落派来的使者,这都是靠了范家长子范永斗多年来积攒下的人脉,范永斗为人豪爽仗义,与他有生意往来的各色人等,都对他的信义和出色的生意头脑敬佩无比。

早在宣德初年,范氏就在张家口和蒙古地区做生意,历经七代,虽然也颇有积蓄,但在张家口堡算不得顶尖的商家,直到范永斗接手范家生意以后,不到十年功夫,范家生意越做越大,涵盖的范围越来越广,从当初的茶叶、瓷器为主,扩展到粮食,药材、布匹、绸缎、毛皮等等,就连朝廷禁止的铁器,范家也在偷偷贩卖,范家的家产十年之间翻了数倍,真金白银就是硬道理,现在范永斗不仅是范家的掌门人,甚至隐隐成为张家口堡商界的领袖。

范宅今日大门大开,意气风发的范永斗正站在台阶上迎客,一张平凡朴实的脸上满满的都是笑意,与接踵而至的来宾见礼寒暄着,大门内摆着长长的桌案,范家数名识字的掌柜站在桌后,接过前来贺喜的宾客手中的礼单,大声宣唱来宾姓名,贺喜礼品种类数量等,宣唱完毕后,礼单上的物品则由脚夫挑着担子,在范府下人的引领下,从侧门直接担到库房。

小商人的礼物大都是不值钱的物品,如绸缎布匹茶叶笔墨等物,但礼轻情意重,况且范家不差这点东西,要的是人气,只要客人来到,哪怕是空手,也会受到热情的款待,范府的家风就是如此,低调朴实,热情好客。

一些大商人送的礼物可就不一样了,有的知道老爷子信佛,出手就是一尊金佛,是内地的能工巧匠精心铸造的,有的也送佛像,是白玉雕成的观音大士,面部神态表情栩栩如生,也是价值不菲,有的送上美婢,关系密切的直接用银子贺喜,比如巨商王登库等人,贺礼就是五千两白银。

近午时分,宾客基本到齐了,范永斗吩咐开宴,范府的丫鬟仆从端着佳肴美酒,流水般穿梭于各个摆着席面的院落之间,随着美酒佳肴的下肚,整个范府喧闹无比,或相熟或陌生的商人们坐在一桌,一边吃喝一边互相打听生意上的消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大家都借着这个场合尽量多结交一些朋友,多打听一些消息,一条在别人口中不起眼的消息,说不定就会转变成或大或小的商机。

范府花厅的正席上,坐着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家宾、田生兰、翟堂、黄永发等七名赫赫有名的巨商,范永斗在主位相陪,范明老爷子敬了一杯酒后,借口身体疲乏后去了内宅,把主位让给了大儿子。

黄花梨打造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各种凉热佳肴,范府为了筹备此次寿宴,除了自家的厨师外,还专门从宣府、大同最有名的酒楼请来了最好的厨师,以便给来宾提供精致的美食。

范永斗端起酒杯,满面春风的道:“今天各位兄长贤弟能亲自到场,给我爹祝寿,我范永斗心里热乎乎的,我们兄弟交往多年,不管是生意上还是人情上,都是互相帮衬着,难得今日大伙能凑到一起,我敬诸位一杯,我先干了!”,说罢,一扬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口朝下,示意杯中酒确实喝干,这是表示对客人的一种尊重。

其余其人纷纷端起酒杯喝了一杯,范永斗招呼道:“来来来,大家动筷子,尝尝宣府状元楼大厨的手艺如何!”

众人纷纷拿起筷子,吃口菜压压酒意,对于这些豪商来说,什么样的美酒佳肴没有吃过?所以各人略略品尝一番就放下了筷子。

和范永斗并肩坐着的是王登库,八人中以他年纪最长,今年已过五旬,由于经营有道,也是家底最厚实的一个,他的生意以粮食为主,这几年西北持续大旱,每石粮食涨到了三两,王登库靠着敏锐的嗅觉,早前几年便屯下了大批粮食,这几年一涨价,王家豪赚了大把的银两。

他夹起一块熊掌放入口中,放下筷子慢慢品味着,叹道:“抡起这熊掌的做法,这状元楼说第二,别人没敢说第一的,味道醇厚,入口即化,回味甘甜,这厨子真是绝了!”

范永斗笑道:“这还不简单,老哥哥这么喜欢,小弟待会就把厨子买下来送到府上去,以后哥哥想吃随时吩咐就行!”

其余诸人笑嘻嘻的看着他俩,对于他们来说,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看中什么买就是了,一个厨子而已。

王登库咽下口中的熊掌,端起茶水品了一口道:“老弟的心意哥哥领了,这事我看还是免了吧,人家状元楼指着这道名菜招徕客人呢,买了这个厨子等于砸了人家的招牌,断人财路这事咱们不能干。”

打横坐着的靳良玉比王登库小几岁,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笑道:“王老哥,这话可不像你说的啊,人家大同府美仙院的当红头牌不是被老哥给买下来了吗?那可是个十六岁的清倌人,那时候你可不管是不是人家美仙院的摇钱树了,硬生生花了一万两银子啊,这会又讲究开了,保不齐有啥事俺们不知道呢!”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王登库一辈子最爱美食美女,尤其是美女,只要看上了,不管是风尘中人还是良家女子,花多少钱也得买回来,五十多岁的人了,侍妾居然有二十多个,也不知他这把老骨头怎么禁受得住。

王登库见众人大笑,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得意的笑道:“你懂个甚,男人这辈子要是没找过几十个绝色女子,那岂不是白活了,赚了这么多银子,不去享受,那和土坷垃有啥两样?小靳你最抠门,家资百万,找个女人还得偷偷摸摸去暗门子,也不怕人家笑话!”

靳良玉顿时一脸窘状,他本姓张,家里世代为农,家中兄弟五个,平日里饭都吃不饱,十几岁时进入一家商行当伙计,因为聪明伶俐,吃苦耐劳,很讨东家的喜欢,过了几年主家把女儿许给了他,东家就这一个孩子,所以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入赘,这在那个世代是很难接受的,因为生的孩子要跟女家姓,如果入赘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家里人也会跟着蒙羞,但靳良玉却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毅然选择入赘,为此他父亲到衙门和他断绝了关系,他也跟了东家的靳姓。

靳良玉入赘之后接手了靳家的生意,凭借着灵活的头脑,敏锐的眼光,几年功夫便将原本的生意打理的有声有色,后来他涉足茶叶生意,亲自带着驮马载着茶叶深入大草原,回程时带回交换来的马匹羊群以及牛皮等物资,转手卖给内地客商,这一趟来回就赚了几千两银子,也探出了一条黄金之路,靳家也从一个小康之家一步踏入中等商人的圈子,后来一个偶然机会结识了范永斗等另外其人,经过数次互相交易后,发觉彼此投契,于是互通有无,扩大了经营范围和规模,经过数年的积累,此时的靳良玉已堪称富豪了。

虽然有了花不完的银子,但靳良玉却是一直对他的丈人一家敬爱有加,他和靳家小姐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嫁给了在座的另一位富商田生兰的次子,十六岁的儿子正跟着他学做生意,老丈人嫌子嗣太少,要他纳妾再生,靳良玉坚决不肯,他到现在还把妻子称为小姐,他永远忘不了老丈人家的恩情,一个小姐能嫁给他这个穷小子,才让他有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

他亲家田生兰咳嗽一声开口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王老哥你还是说说为啥不要这个厨子吧,这里面有啥门道不成?”

第六十二章 秘议

范永斗作为主人,也不愿看到客人尴尬,他笑道:“对对对,莫非这状元楼背后有人?”,众人也都好奇的看着王登库,听他如何回答。

王登库抿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你们可曾听说过崇祯八年宣府的一桩惨案吗?”

范永斗道:“是不是一家数口被人灭门的事?我听人说过,说是山上的土匪干的,劫财杀人,官府海捕文书贴的到处都是,这快一年了也没听到抓到凶手,老哥哥,这和状元楼有啥关系?”

“被灭门的就是状元楼原来的东家,你们忙着挣银子,没心思打听这些事,我是爱吃爱喝,家里的生意也交给儿子了,有了闲工夫就爱打听事儿”,王登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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