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271节

他已经看出来了,说是锦衣卫堂上官擅作主张想要株连,可若是没有皇帝的默许,你一个皇帝的奴婢敢私自做主吗?

所谓的厂卫自作主张,不过是为了不给皇帝留下恶名而已。

“下官附议本兵之说!历朝历代之帝王中,唯有亡国之君才行此恶政!与民争利之行实乃亡国之基也!”

“魏逆之祸殷鉴不远!其借用厂卫为害天下之举已遭世人唾骂,今上欲重蹈其覆辙乎?”

“孟子有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前宋与士大夫共天下而文风昌盛,今上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其最终之意欲如何!?”

吕维祺的牢骚引起了在座大多数人的共鸣,不少人纷纷起身加入到了指斥昏君的行动中。

“放肆!好大的胆子!竟敢对皇爷口出不逊!你等平日作何勾当自家心中没数不成?!谁要再对皇爷有一句不满之言,这事儿咱家不管了!”

张彝宪一拍座椅扶手,大声呵斥道。

他毕竟是皇帝的家奴,虽然因为利益现在暂时站在了南京这边,但看到这帮混账行子直接针对皇爷而来,他还是忍不住发了脾气。

赵之龙也是眉头一皱,一脸不悦的神情:“诸位食君之禄,怎能恶语相加于我皇?此等言行像是读圣贤书之人吗?还请各位自重!若是再有不堪之语,本伯即刻回府!”

看到两名巨头的态度后,众人的激愤情绪方才被强自压住,吕维祺沉着脸坐了下来,心里对张、赵二人的厌恶感更甚。

徐文渊脸上强带笑容拱手开口道:“张公公、忻城伯恕罪,大家激于义愤之下方才口不择言,实则心中对今上还是忠心一片。当前之事究竟如何处置,还需两位居中调和,以免跳梁欺压到我南京头上作威作福,那样亦会于二位之名声损害甚巨。而依张公公适才所讲,似是尚有圣意还未抵此,现下尚不知圣上到底何意,下官以为,在此之前维持现状以待圣决为最佳,而期间尚需请二位与钦差多多交通,以免有意外生发!”

张彝宪闻言冷哼一声,他虽然知道徐文渊有挑拨之意,但对于李若链今日的行为还是记恨在心了。

就在他刚要出言之时,一名署衙的护兵百户匆匆而入后单膝行军礼大声禀报:“禀张公公,卑职接手下回报,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陈某、主事孙某已被锦衣卫由署衙中拿获带离!卑职特此禀报!”

张彝宪和赵之龙在从李邦华处回来之后,也分别安排了手下在各要害部位盯梢,以便随时得知锦衣卫有无异动之举,没想到的是二人刚从李邦华处得到了不会轻动的保障,转过头来锦衣卫便开始下手拿人了。

“退下吧!且去好生盯着,一旦有事速速报来!”

那名百户施礼后转身而去,而他带回来的消息却让南京诸人相顾失色。

徐文渊面色苍白,后背上的汗水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考功司员外郎陈庆山平日也是与他过从甚密的手下,而锦衣卫先后将与他有关联的人全部抓走,这是不是预示着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吕维祺起身拱手道:“张公公、忻城伯,现下圣旨未到南京,厂卫如此肆意妄为,难道其凶戾之举天下已无人能治否?!李梦暗身为柏台长官,身负监察百官之职,怎容厂卫于其面前越权拿人?此举有违朝廷之规也!”

南京诸人对李邦华的到来其实并无多大畏惧,虽然李邦华手握纠劾百官的大权,并且此次以顶着钦差的头衔到南京,但大家毕竟都是朝廷中人,做事都有一定之规,你要弹劾谁都要按照程序来。只要众人齐心协力,拿出惯用的拖延推诿的水磨工夫来,保准让你半年之内一无所获。

可厂卫就不一样了,这伙人办事毫无规矩可讲,办差根本不给你任何缓颊请托的机会,都是直接登门拿人就走,这种行事手段和作风让人根本无计可施。

现在眼看着锦衣卫开始动手了,如果再不想办法,谁知道下一个被抓的会不会是自己?情急之下吕维祺想出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现在的情形非常不妙,如果株连下去,在座诸人屁股底下都不干净,很有可能最后被一网打尽,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谋求由朝廷方面来处置此事,那样就会有大把的时间和空间来做文章了。

南京吏部尚书余有为开口道:“本兵之建言甚合规矩,朝臣自该按朝规处置,岂能假手于他人!本官以为,我等应一同前往李梦暗处讨要说法,绝不能容厂卫横行不法!还请张公公、忻城伯二位为首,带我等一同前去钦差行辕当面陈情!”

南京诸人闻言也都纷纷出声附和,有心急的已经站起身来,堂内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了主位上的两个大佬身上。

张彝宪与赵之龙对视一眼,沉吟一会后开口道:“吕部堂之言虽是有理,但此事怕是唯有如此简单,这么多人贸然前去,吃了闭门羹也属寻常,那样岂不是丢了南京的面子?这样吧,咱家遣人去李梦暗处知会一声,看看他愿不愿意与你等会面,若他应允那便最好不过,若是不允,那咱家与忻城伯少不得要再跑一趟!唉,为了你等这档子烂事,咱二人可是操碎了心呐!事后你等可是不能忘了咱二人的功劳才成!”

第三百二十七章 阳谋

张彝宪矫情完之后将一个小太监喊来,吩咐几句后,小太监持着张彝宪和赵之龙的名刺直奔东篱阁而去,堂内众人走下座椅,几人一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起来。

而张彝宪则是一脸轻松的与赵之龙扯起了一些朝中旧闻。

小半个时辰过后,送信的小太监赶回来后禀告张彝宪,钦差身体不适,不便见外客,待无恙之时自会请张公公、忻城伯前去议事。

堂上众人自是知道这是李邦华的借口,但对此确毫无办法,眼看已至午时,张彝宪可没打算留他们吃饭,只是随口说了句让大家莫耽误公事,回去等消息之后,便与赵之龙一道起身,绕过屏风往后院小饮去了。吕维祺、余有为无奈之下也只得纷纷起身离去。

就在当日下午,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至,工部、礼部、户部各有几名中低级官员被锦衣卫从署衙和家中带走。而到了下午下值的时候,吕维祺等一众高官发现,自己的身后有锦衣校尉大摇大摆的跟了上来。等他们一路提心吊胆的回到宅邸时,却看见大门角门处都有锦衣校尉的身影,这些迹象很明显的表明,他们都被监视了。一时之间,南京官场但凡品级高一些的官员们个个人心惶惶,都在担心大门外的锦衣卫会奉命突然闯进来将自己带走。

而造成目前这种人人自危局面的原因就是那两个可怕的字眼:株连。

太祖于国初时的几件大案中开创的株连之罪太过恐怖了。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恒案,这些案子中,每一件都有数万人被株连后身死族灭。尽管这些案子都已经过去了两百年,但其对文臣的巨大威慑力却存留至今,而操办这些案子的主力便是从此威震大明的锦衣亲军。

虽然从太祖之后的历代皇帝都没有再大兴株连九族之风气,但厂卫侦办的很多案子仍是牵连到了许多无辜。今上在登基之初清算了阉党,随即最大程度上限制了厂卫的权利,并且依靠这两项举措赢得了东林东上下的一致好评,但从近几年的种种迹象看出,早已销声匿迹的厂卫已经重获新生,其崛起之势已是不可阻挡。

现下正处于上升势头的厂卫,最需要的便是立功,因为在立功的同时,他们能给宫中带来巨大的财富,这肯定会得到皇帝的大力支持,而他们这些久处繁华之地的肥羊们,正好成了锦衣卫这头恶狼的目标。

越联想越感到恐惧的官员们,在黑夜中瞪大眼睛度过了一个苦闷的不眠之夜,第二天上值之后,每个衙门都有数个眼圈发黑、脸色黄里透白之人。

由于重要人物的家宅都被锦衣卫所监控,吕维祺等人就算想凑到一起商议对策都不可得。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城内所有在南直隶地区有着重大利益的官员都在无形中失去了自由,每个人身后或明或暗都有锦衣校尉跟踪盯梢,这种如同芒刺在背的感觉让人既恐慌又紧张。

与此同时,锦衣卫的抓捕行动却一直没有停止的迹象,几个重要部司每天都有官员吏目被锦衣卫带走,虽然被抓走的这些官员级别都不高,但令人感到恐惧的是,所有人都在担心,下一个被抓的会不会是自己。

在担惊受怕中渡过了数日之后,张彝宪和赵之龙又将上次与会的高官们召集到了署衙之内,待众人落座之后,张彝宪一摆手,一名小太监捧着数本题本分发给上首位的吕维祺、余有为等人后退了下去。

这些题本是李邦华差人送到镇守太监府的,是由几名在山东巡视的科道监察御史写就准备上呈皇帝的,但因都察院长官就在不远处的南京,所以先行呈送过来请李邦华阅示的。

这些题本的内容不尽相同,但最后的指向却很一致。这些科道御史在列举了南京各部寺的种种弊端之后,最后都请求皇帝裁撤南京小朝廷,在南直隶根据地域设立新的行省,由朝廷选官任职,从官制上彻底解决两百年来朝廷的政令在南直隶不通顺的问题。

御史们在题本中不约而同地暗示:自太宗将都城北迁之后,两百年来,南京留守朝廷已经渐渐地脱离了皇帝和朝廷的掌控,在有钱有粮有兵的情况下,实际上已经独立于整个大明之外,已有了前唐藩镇的苗头,朝廷若不及时采取手段加以应对,将来或许有不忍言之祸事生发。为了皇明江山社稷能够千秋万代存续下去,取消南京留守朝廷已是势在必行之举。

当然了,这些题本都是在朱由检的授意下,李邦华吩咐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几名御史写就的。

题本很快便在南京诸人手中传看完毕,小太监上前将题本收回后走下堂去。

“好毒的计策啊!呵呵!诛人诛心,好一个恐有不忍言之祸事!两百年来,首次有人抛出此等荒谬之论!原来此前种种皆是在为此铺垫,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呵呵呵呵!好!好得很!”

吕维祺面带讥讽地冷笑出声道。

现在已是真相大白了。

从江南罢市案开始,一直到李邦华与李若链先后来到南京,再到锦衣卫所谓的欲大兴株连之言,直至这几日的逮人抄家、持续给南京众人持续施压,而皇帝的最终目的终于在今日的题本中显现了出来。

恐有不忍言之祸事,这句话直接断绝了南京诸人所有不合作的念想。

对于皇帝来说,只要发现有任何威胁到江山社稷的苗头,肯定会立刻采取最极端的方法将其彻底毁灭。南京众人可以想到的是,这些题本一旦送达宫中,随着圣旨南下的绝对会是无数兵甲犀利的官军了。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现在锦衣卫有选择性的拿人抄家的问题了,在铁与血的摧残之下,许多存在了两百年的官绅豪门将会被连根拔起后彻底消亡。

如果说锦衣卫是狼,那么那些摧城拔寨、视人命如草芥的军队就是简单的杀人机器,锦衣卫是用绳索拿人,而军队则是用刀子说话。

然而就算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南京众人却是毫无办法。这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阳谋,那句不忍言之祸为这个阳谋冠上了一个最为恰当地名义。

吕维祺的话语虽然在众人心里引起了广泛的共鸣,但却没有人出声附和,几乎所有人都在考虑这件事给自己和家族带来的影响,这其中也包括张彝宪和赵之龙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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