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 第106节

杨嗣昌之父杨鹤本就是资历深重的老臣,虽被崇祯以失机之罪名派锦衣卫逮治入狱,但其在朝堂之上甚有人望。再加上杨嗣昌颇负盛名,最后在崇祯的授意,温体仁的举荐下,杨嗣昌顺理成章的接任了梁廷栋的位子。

左都御史李邦华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臣曾便装亲往昌平城头观战,亲眼所见战场之酷烈,官军将士之奋勇,就此方知战阵之事并非臣等所思之易也!勇卫营官军勇悍善战,主将指挥有方,实乃大明不可多得之强军也!但臣回返之后,思虑甚深,心有一忧以致彻夜难眠!”

说罢看了勋贵之列一眼。

崇祯连忙配合的问道:“卿所言极是!战阵之事并非奏本所言之简单,非亲历不可轻言!卿有何疑虑但讲无妨,此时尽可畅所欲言,朕知卿非言之无物之人!”

李邦华拱手道:“臣所虑之事事涉京城安危,但请陛下思之!臣观勇卫营虽具无敌之姿,将士亦是号令严明,但最兵员甚少乃其最大缺憾亦!”

朱纯臣闻言心里一动,李邦华这个老贼此言似有所指。

李邦华继续道:“臣远观奴贼此次所张旗帜,仅有八旗中三面(满洲正白旗,蒙古正白、镶白、汉军旗,他不知道还有镶蓝、两红旗也有参与),人数也将将过万,但其势森然,隐有精兵之像,实乃我大明之劲敌!”

崇祯赞同的点头道:“卿有所不知,此次建奴入寇不仅你所言之数旗,勇卫营击败之东路奴贼亦有别色之三旗,卿继续讲!”

李邦华拱手逊谢后接着道:“我勇卫营此次背靠城墙,依仗城头火炮之威、所用火器之精良方才大败奴贼。可若是与其野战,臣虽觉勇卫营也能胜之,但亦是惨胜!依勇卫营仅万余将士之数,惨胜之后还余几多?建奴要是八旗俱至,京城之安危仅靠勇卫营乎?”

众臣闻言都陷入思考之中。各人都曾遣人观战,回返后也都言及大炮之威势,火铳之犀利,官军之勇悍,言辞中都对建奴有轻视之意。但李邦华今日之言切中要点,官军之胜是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下取得的,但建奴善战是人尽皆知的,官军今日依托城墙取胜,那要是以后野外与之遭遇呢?这次八旗要是若崇祯二年般聚集重兵来犯,勇卫营这万余人能抗得住吗?

崇祯赞许的点头道:“卿能不避凶险亲临战阵观之,胆气之盛值得夸赞!朕亦知勇卫营兵员过少,虽能战,但经不起损伤。但京畿附近可战之兵只有此万人,卿有何良策?”

朱纯臣忽然明白了,人家这是演戏给他看呢。一个说勇卫营能打,但人太少,一个说没办法,就这么点人了。谁不知京城还有一只大兵?人家这是要对京营动手啊!

他虽然明白了这点,可也知道京营糜烂到何种程度。京营名义上有数十万人马,可能拉得出去的仅有数万,且还是日常很少操演的兵卒,对上昌平的八旗兵,胜是不可能胜的,至于败到什么样子,天知道。

急切之间朱纯臣想不出怎么应对之法,只能见招拆招,看情况再说。

李邦华诧异道:“陛下难道忘记京城还有一只大军不成?京营数十万兵马不堪用否?”

崇祯心里憋不住想笑,李邦华这演技放在后世绝对影帝级的。王承恩昨夜去李邦华家,将皇帝欲整顿京营一事说明之后,正直敢言的李邦华当然不胜欢喜。他早几年便曾上本崇祯,历数勋贵掌控京营之弊端,力主文臣督军,彻底革除旧有痼疾,打造一支能护卫京师的善战之兵。可原先的崇祯顾虑重重,生怕得罪成国公等人,直接将他的奏本留中,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现下知道圣上欲借这次官军大胜之威,将京营掌控权拿下之后,自是全力支持,然后才有了今日从胜仗延伸到京营的话题。

崇祯目视朱纯臣问道:“成国公久掌京营,朕亦想知,京营堪用否?”

朱纯臣无奈之下出列奏道:“臣与襄城伯提督京营数载,不敢说日日操训,但也是勤勉尽职。京营战力尚可,与勇卫营相比差之一筹。”

兵科给事中常自裕出列,对朱纯臣行礼后开口道:“下官敢问国公,京营三十万兵额,现今实有兵员几何?有传闻京营空额过半,每年朝廷按人头实拨大笔钱粮,都落入何处?巨量甲具器械何在?还请国公教我!”

常自裕的一连串质问让朱纯臣恼羞成怒,他踏前一步,戟指常自裕喝道:“你一个小小七品官,难道不懂上下尊卑?尔有何资格质问本国公?”

常自裕冷笑道:“某些人世代享大明荣华两百年,值此大明困顿之时,不思报效圣上及朝廷,反而我行我素,贪墨不止!致个人私利于国家之上!下官虽品级低微,但眼中亦容不下此等蟊蠹!”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本,转向崇祯行礼后大声道:“臣兵科给事中常自裕,劾成国公朱纯臣、襄城伯贪墨粮饷、役使士卒、倒卖军粮等十三条罪状!奏本在此,恭请圣览!”

第一百二十六章 立威

李二喜走近常自裕,接过他手中的奏本返回后交到崇祯手中,崇祯展开奏本开始观瞧。

朱纯臣愤怒已极,许多年来文臣虽对勋贵们颇有微词,但很少有人上本弹劾,即便是弹劾也只是说某某勋贵府纵容恶仆与民争利后伤人致残的小事,哪有直接明刀明枪上场肉搏的?今日本是走个过场的喜事,没想到先是李邦华突然插了一杠子,这个姓常的更是节外生枝,竟想致自己与李国桢于险地。

奏本虽然他没看到,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常自裕所言大部分肯定都是事实存在的,大部分重臣也都心知肚明,现在就是不知皇帝是否清楚其中内幕而已。

他向前几步,拱手施礼道:“臣弹劾常某人以下欺上、构陷重臣之罪!其所言纯属诬陷!值此大明动荡之际,其欲离间君臣,致使京营军心不稳之险恶用心昭然若揭!现下流贼之患依然未尽,建奴虎视之心犹存!京营数十万兵马实为京师安危之基石!倘若因此等小人为邀名而致使京城动荡,臣与襄城伯何以自处?还请圣上明察!”

这番话中威胁的含义比较重,意思是京营再不看也有几十万人马,并且都听我和老李的。这姓常的是在陷害我俩,要是皇上信了他的话处置我们,那京营可就会闹事,到时候我和老李也没办法。

常自裕争锋相对的开口道:“下官是否构陷,是否邀名,陛下遣人一查便知!崇祯二年己巳之变时,某亦未见京营立下何等功勋!京师之安危有勇卫营即可!仿若鸡肋般之京营有何资格称为基石?国公休要多言,否则徒增笑柄耳!”

李国桢阴测测的开口道:“京师安危或许不在京营,但某人的安危无人敢保证!”

常自裕大笑两声,出言道:“襄城伯此言颇有市井味道!常某人的安危不劳襄城伯挂怀!”

李邦华大怒,喝道:“襄城伯自重!贵为伯爷,怎地如无赖般言语!难不成被常某所言击中要害?!”

温体仁也皱眉道:“襄城伯慎言!此乃朝堂之上,圣上面前要有大臣风度!常某上本弹劾乃御史本分!至于结果如何全凭圣断!”

李国桢还要张口还击,崇祯已经看完奏本,看着李国桢冷冷的开口道:“给事中因弹劾一事竟要有性命之忧?李国桢,你好大的威风!”

朱纯臣和李国桢同时色变。皇帝对勋贵之人向来客气,从未指名道姓的开口训斥。文臣与勋贵起了争执,皇帝都是和稀泥完事,今日竟一反常态,当众大声斥责,事情有点不对,二人同时想到。

崇祯摆了摆手,李二喜手捧奏本走过去递到温体仁手中,然后殿内众人挨个传阅一遍,唯独没让朱纯臣和李国桢翻看。

温体仁等人看完之后都是皱起眉头,看向朱、李二人的目光都是不善,其中尤以户部尚书侯恂为重,目光中似是相当愤怒。

崇祯冷声道:“常卿所奏令人触目惊心,若其所言属实,朕心既痛又哀!朕想不到国朝养其两百余年,竟有人如此忘恩负义!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罢一挥衣袖,数名早已等候在外的大汉将军涌入殿内,没等朱纯臣、李国桢二人反应过来,近身后将二人头顶乌纱打落,然后将双臂反抄身后,用麻绳瞬间捆好后照着膝弯处用脚尖一踢,二人噗通跪倒在地。

温体仁等人暗暗心惊。这哪是临时起意,分明是蓄谋已久啊!殿外的大汉将军身手哪有如此利落和专业,明明是锦衣缇骑逮人的一贯手段!皇上这是早就准备好了啊!这还是咱们熟悉的皇上吗?说翻脸就翻脸啊!以后可得小心点!说不定啥时候就有把柄落在皇帝手里,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死谁手里!

朱纯臣双眼通红瞪着崇祯,大声吼道:“我二人究竟犯了何等罪过?竟要如此对待我等!皇上派人查查!朝臣有几个不贪墨受贿的!就算我二人贪墨些许钱粮,顶多退还便是!皇上如此做派!是想要我二人之命否?!我等祖上皆是太祖太宗御封,乃与国同休之所在!皇上莫要自误!京营数十万兵马见不到我二人,恐起祸端!”

崇祯恍若未闻的开口道:“即刻着东厂派员封锁二人府邸,搜寻相关证物!着孙应元部三千骑、步卒四千封锁京营!兵部与锦衣卫派员入大营甄别,敢有不听号令者立斩!二人休要聒噪!”

李二喜应声而去,两名大汉将军伸手将朱、李二人下巴卸脱,两人口中嗬嗬作响。崇祯随即闭目养神,众臣心中惕厉,皆站立默然。

成国公府外,头戴圆帽,脚蹬皂靴,一身黑杉的王世勤正在百无聊赖的等候旨意。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朱纯臣和李国桢上朝不久,东厂的数百名番子已将二人府邸团团围住,只等一声令下便冲进去抄家。

随着传旨的小黄门的到来,王世勤意气风发的一挥手,喝道:“走”,随即一马当先向国公府大门行去,十几名头戴尖帽,穿着白皮靴,腰间系着小绦的褐杉的档头紧跟其后。

成国公府大门紧闭,墙上有人在探头张望,看到王世勤等人,墙头有人喝问道:“国公府邸,不得擅闯!”

当东厂番子将国公府围住后,府内之人便已觉不妙,想去禀报自家老爷,但根本出不去。朱纯臣的夫人是李国桢的姐姐,向来以彪悍著称,派遣数十名家将想硬往外闯,结果被弓箭射倒十余人,剩下的狼狈而回,这才下令关闭了大门。

一名档头高声手举明黄色卷轴喝道:“奉旨查抄成国公府邸,速速开门!抗命者诛之!”

里面一阵纷乱惊呼过后,大门缓缓打开,一名掌班一挥手,两百余名番子在各自档头的带领下涌入国公府,王世勤想了想,将迈进大门的一只脚收回,立在门外等候。不多时,一名档头手持个木匣从府内跑了出来,来到王世勤身边行礼后将木匣交到他手里,王世勤接过后不耐烦的看向西边,襄城伯府的物证还没送过来。木匣中有东厂伪造的成国公府将京营官军铠甲器械卖与建奴的数量与收据,还有从京营中贪墨与倒卖军粮所得银钱账目,朱纯臣时常都要查验,李国桢也是同样如此,账目上的数字意味着银钱,让人百看不厌。伪造的文书由朱贵等朱纯臣今日上朝后放入他的书房,并交代清楚具体位置,东厂的抄家老手已找便到。虽说不用抄国公府便可直接伪造后上呈,但王世勤第一次办案立威,觉得总要做足全套才算完美,也更有成就感。

就在东厂抄家之时,京城南面的官道上,数辆马车往南缓缓行进着。朱贵妻儿坐一辆,柳絮带着福儿与潘娘子同坐一辆,朱贵神情复杂的独坐一辆,车上拉着他多年的积攒以及东厂赏给他的一千两银子。背主求生也是无奈之选,看来老爷是活不成了。官府抄家向来留女不留男,夫人和几位姨太太、数位小姐应该没事,只是以后没了锦衣玉食,怕是要吃许多苦头了。将来自己安定下来后,会托人打听着她们,暗中送些钱粮,算是报答老爷对他的厚待吧。为了福儿,自己只能听命与人。将来去了地底下,也无颜再见老爷一家子了,只能躲得远远的,永远见不到最好。朱贵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听任马车慢悠悠的一路向南而去。东厂早就给他全家办好了户籍和路引,目的地是江南的一处小镇,家产丰厚的朱贵一家,足可安稳的维持数代。

一刻钟后,一骑自远处飞奔而来,马上的档头也是手拿一个木匣,王世勤不等他下马,便迅速走下台阶翻身上马后打马而去,那名档头驱马跟在他的身后。

“禀皇爷,东厂将物证呈送过来了!”

随着李二喜的小声禀报,崇祯缓缓睁开眼睛,吩咐道:“呈上来吧!”

朱纯臣和李国桢看到熟悉的木匣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后,顿时气色灰败不堪。当李二喜将成国公府将军械卖与建奴的证据拿过来给朱纯臣观看的时候,朱纯臣满脸涨的通红,一双眼睛似要瞪出来般,腰腿用力作势要起,但被两名大汉将军死死按住,他拼尽全力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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