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957节

孙策想起了郭嘉的计划。郭嘉虽然没有明确建议他削减周瑜的兵权,却建议他对关中保持压力,潜台词就是重新驻兵南阳一带,将荆州的兵力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荆州是西大门,承担着防备益州和关中的重任,全部交给周瑜并不合理。荀彧在关中,辛评在益州,荀攸和辛毗又是周瑜的谋士,这种形势太微妙,一旦出事,不管是不是他们的问题,别人都会往这方面想。

第1546章 心结

“为什么?”孙策打量着周瑜,脸上在笑,但笑得有些勉强,就像看到一幕悲剧正上演。

“什么为什么?”周瑜也笑得有些不太自然。他看得出孙策的勉强,也能感觉孙策的疑惑。

孙策觉得这么笑实在有些虚伪,干脆收起了假笑,开门见山。“为什么想这时候攻取益州?这似乎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其他人的蛊惑?”

“我是能轻易被人蛊惑的人吗?”周瑜反问道。

孙策静静地看着周瑜,左眉微微耸起,又慢慢放平。他十指交叉,轻轻拗动,指关节发出轻响。他听得懂周瑜的潜台词,他不仅是在否认被人蛊惑,而且对之前朝廷的挑拨做出回应。朝廷拜他为镇南将军,与孙策的镇北将军相对应,又拜他为舒侯,虽然和孙策的钱唐侯一样都是县侯,但舒是他的本县,更为尊崇,挑拨之意甚明。周瑜要攻对朝廷至关重要的益州,自然是要还以颜色,正式与朝廷绝裂。

这才是周瑜要攻益州的目的,至少是目的之一。

“公瑾,还记得我们合作的那首曲子吗?”孙策突然说道。

“当然记得。兴,百姓若。亡,百姓苦。这已是荆州小儿都会唱的歌谣,尤其得关中、洛阳百姓喜爱,他们都说能作出这样曲子的人有大仁义。”

“那你觉得呢?你觉得我有没有大仁义,还是只有假仁假义?”

“若无大仁义,怎么会在关中受灾时运粮救济,又不顾朝廷尊严,指定分给百姓,又怎么会在袁绍压境之时不惜代价的救治百姓,接受兖州、青州百姓入境,避免重大伤亡。”周瑜露出一丝苦笑。“伯符,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人言可畏,军心易动难安,如果不予以回应,朝廷那些人自以为得计,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样的蠢事来。三人成虎,曾参杀人,纵使你信我,又岂能违众?”

听到“伯符”二字,孙策笑了,拍拍周瑜的肩膀。“你的意思是说,我是轻易被人蛊惑的人?”

“呃……”周瑜连忙摇手。“伯符,我没这个意思……”

“行了,行了。”孙策抬起手,示意周瑜不必辩解。“不瞒你说,我刚才的确怀疑你的动机。这时候用兵益州,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然了,这是以我的能力而言,也许公瑾你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你……”周瑜叹息道:“伯符,你这将置我于何地?”

“你敢说你没有一点争胜之心?”

周瑜哑口无言,在孙策似笑非笑的逼视下,他咬咬牙。“我承认,这几年,你败徐荣,定扬州,战兖州,一战而重创袁绍,连战连胜,已经跻身名将,我却屡次置身事外,无用武之地,的确有些不甘。”

“我为什么能心无旁骛,与徐荣以死相拼?我为什么能转战四州,与袁绍一决高下,做生死之决?”孙策握起拳头,轻轻击了一下周瑜的胸口。“因为有你在我身后啊。我就算一败涂地,匹马而逃,只要有你,只要有荆州,我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周瑜吁了一口气,露出几许惭愧。“伯符,我……”

“行了,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总让你镇守后方,的确有些浪费。我这几年打爽了,也打累了,想休息休息,我们互换一下,我为你坐镇后方,你去建功立业。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虽然有点家当,却还没到可以挥霍的地步,要么不战,战必有利,你的计划如果没有七成胜算,别指望我同意。以我个人的观点而言,我不建议你攻益州。当然了,你这几年一直在荆州,对益州的情况更了解,如果你有七成胜算,只要能说服我,那也行。”

周瑜笑了起来。“七成的确没有,仅以战场论,五成而已,可是如果算上朝堂之利,应该有七成。”

“行啊,既然你这么有信心,不让你说,未免不近人情。你好好准备一下,等到了南阳,见到子纲先生,再召集诸将,我们好好商议一下。公瑾,这是必要的流程,不是特别针对你。”

“我知道。”周瑜连连点头。

孙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又看看周瑜的脸色。“天色不早,赶到宛城必是深夜,不如就在博望休息一夜,明天安步当车,缓行而归。柴桑一别,转眼两年,你马上要成亲了,又渴望上阵立功,以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今天就好好的聊一聊,把未来几年的规划沟通一下。当年张骞凿空西域,封博望侯,希望我们能借他一丝勇气,将来拓境万里,比他走得更远。”

周瑜心潮起伏,豪气顿生,一口答应。

——

博望本是犨县一乡,后来置县,初为汜乡,后来张骞凿空西域,封博望侯,以此为食邑,这才改名博望县。正如冠军县是因为冠军侯霍去病而得名一样,博望也是因人而名。

博望县城位于伏牛山余脉,算是由东北进入南阳的最后一个关口。历史上的刘备曾驻守此地,并击败夏侯淳、李典,然后在演义中被嫁接到诸葛亮的身上,成了他的出山第一功:火烧博望坡。

明月当空,孙策与周瑜并肩走在山坡上,交流着未来几年的形势规划,依稀又回到了当年在襄阳岘山时的情景。只不过情景虽似,心境已迁,当年的孙策轻佻放肆,周瑜稚气青涩,被孙策的玩笑话气得拔剑相向,现在却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了。

孙策向周瑜解释了最近遇到的情况,袁绍被击败,兖州已成盟友,大河以南基本安定,但兖州、青州的情况不如豫州,世家实力尚存,还需要时间慢慢消磨,豫州的世家则元气大伤,只差最后一击。虽然离孙策的目标还有相当的距离,但他们已经无法再给他制造像样的麻烦了。

孙策着重解释了他的世家政策。周瑜也是世家,而且是比郭嘉、庞统底蕴更深厚的世家,如果不解释清楚,不用荀攸、辛毗蛊惑,周瑜都会有一种天然的抵触。好在孙策与周瑜相处得比较久,知道他志向远大,又深知他们父子在周家的尴尬处境,在移风易俗、建千秋功业这样的宏大远景面前,家族的一时损失也是可以接受的。更何况孙策也不是一味的剥夺世家产业,南阳世家的经历证明,与孙策合作的利益完全可以抵销他们的损失,虽然失去了土地的稳定收益,只要社会安定,前景更加光明。

有了这些前提,再加上两人之间的感情基础,说服起来并不是非常难。明白了孙策的用意,周瑜的心结自然就解开了,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恍惚之间,又有了几分当年的亲近默契。

“伯符,攻城易,攻心难,攻天下人心更难,你要对付的不仅是天下世家,更是天下读书人,这个难度一点也不比夺取天下小。”

“是啊,的确很难,也许此生都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就像贾生一般。不过任何事总要有先行者,时势可以造英雄,英雄也可以造时势,不努力一下,怎么可能知道有没有机会?”

第1547章 英雄造时势

孙策与其说是劝周瑜,不如说是给自已打气。

他清楚自己的愿望有多么超前,也清楚自己将要面临多少困难。先行者不好当,能享受胜利果实的先行者寥寥可数,绝大多数的先行者都成了烈士,肉体上的,精神上的。他们也许能得到后世人的追思,在当代却是毁誉参半,难得善终。

汉代独尊儒术已经有两三百年的时间,形成了无数以经学传家的世家门阀,这些世家不仅通过经学入仕,还通过所谓的家法、师法形成对教育的垄断,已经是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就算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在其中,至少也有一半,以门生、故吏的形式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经学是没落了,玄学兴起,但这是一个持续几十年的过程,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想缩短这个过程,而且想要改变儒门自我更化的方向,绝不是一件说起来那么容易的事。时机不成熟,努力越大,反弹越强。

贾谊和董仲舒相差几年?如果贾谊没有早死,估计就没董仲舒什么事了。

改造思想从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暴风骤雨式的改革只会适得其反。更大的问题是他自己只知道目标,或者说他觉得应该往那个方向努力,却不知道那个方向能不能达到,更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即使是他自己有时候也说不清楚真正的精英阶级应该是什么模样,因为他也不是精英,除了书本上的知识,他对政治的了解非常有限。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避免地要倚重这个时代的精英,比如郭嘉,比如周瑜。尤其是周瑜。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如果不是机缘凑巧,周瑜都更像逐鹿天下的那一个,他也好,历史上的孙策本尊也罢,应该给他打工才对。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知道周瑜,周瑜不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当初能用争霸天下来忽悠他,现在争霸已成既成事实,他必须及时提出更高远的目标,既让周瑜有继续向前的动力,又让他觉得困难重重,非自己所能达成,只能听他的指挥,无心他顾。

什么叫领袖?领袖就是把自己的目标变成更多人的目标,一起奋斗,抛头颅,洒热血。

好吧,听起来有点像搞传销的,但理就是这么一个理。

“英雄造时势。”周瑜沉吟着,眼中有星光闪现。“什么样的英雄才可以造时势?”

“当然是真英雄,大英雄。”

周瑜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孙策。“秦始皇,汉孝武,可以算吗?”

孙策思索片刻。“秦始皇不算,汉孝武勉强。”

周瑜无声地笑了,伸手拍拍孙策的肩膀。“伯符,你能造时势,我不能,我最多趁势而起,建一番功业,光大门楣。比如说,利用你在荆州打下的基础攻取益州。”

孙策含笑不语。你这么想最好的,要不然反倒麻烦了。“只要你的方案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我为你掠阵。你在夷陵那么久,对三峡的情况了解如何,能解决楼船逆水而行的问题吗?如果可以,将甘宁的水师调回来助阵,也能增加一些胜算。”

周瑜摇摇头。“三峡滩险水急,大型楼船下行还好说,上行难度太大,暂时还找不到好办法。我的想法还是先取汉中,截断益州与关中的联络。”

孙策眉头微颤,隐隐觉得不妥,但他却没有急着发表意见。“为什么?”

“一来有理由,你与袁绍对阵时,吴懿曾出兵骚扰,被徐晃击退,我们出兵汉中,师出有名。二来益州是朝廷手中几乎是唯一的财赋来源,切断益州与朝廷的联络,朝廷就无法坐大。伯符,从各方面收到的信息来看,天子聪慧,只是受限于关中人力、物力,这才难有作为。如果被他抓住机会,就算不能中兴大汉,割据一方也是绰绰有余。袁家四世三公便能如此,大汉四百年的基业又对人心有什么样的影响力?如果天子展露出英主之姿,人心思汉,天下事未可知。别的不说,党人最近的变化便是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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