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940节

“说。”

“为陛下建此计者,乃是真正的大才,用意深远。他不仅为陛下指出了一个计策,更为陛下提供了一个权衡利弊并做出选择的机会。不管最后陛下是否召集宗室,陛下都有所收获,而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刘晔顿了顿,又道:“陛下,这种人才堪当帝师,陛下宜敬之信之。”

天子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刘晔。他很惊讶于刘晔的这番话。以刘晔的聪明,他不可能猜不出是谁的建议,但他还是这么说,正说明他识大体,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只顾争宠,不顾大局。

“子扬所言甚是,我亦有此意。”天子转了转眼珠。“那么……”

“陛下,陈王其实说得已经很清楚,量力而行。”

“是的,我也能理解他的意思,那么……该怎么做?”

“陛下,量力而行。”刘晔又说了一遍,特意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句。

天子眨眨眼睛,忽然明白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老子云:知人者智,知己者明。这件事的确不能急,要缓缓图之。”

刘晔也笑了。“陛下,陈王老成谋国,他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对,天子之剑,不在战场上斩将擎旗,而是破旧立新,因时而动。有利于时者,祖宗虽无,亦可行之。无利于时者,祖宗虽有,亦可破之。然此中分寸正如习射,须得左右均衡,目的明确,不偏不倚,才能一箭中鹄。又时时习之,张驰有度,或是洞甲破骨,或是一触而落,随心所欲,斯时方可谓大成。”

天子恍然大悟。他感激地看了刘晔一眼。“还是子扬看得透澈,我毕竟还是差了一层。”

刘晔笑道:“陛下是当局者,臣是旁观者。”

天子哈哈一笑,过了一会儿,又道:“你现在也不是旁观者了,这局大棋,非我一人能弈,还需要诸君协助。我听说荀令君与张纮有约,为一生之敌,子扬,你当与谁为敌?”

刘晔想了想。“臣与鲁肃相识,可与他一争高下。”

天子摇摇头。“鲁肃方面之任耳,不足与子扬为敌。”他转身看看刘晔,咧嘴一笑。“唯郭嘉可。”

刘晔笑道:“那臣必胜无疑。”

“为何?”

“孙策不过是江东一匹夫,世以卖瓜为业,略知小智,对治道一窍不通,充其量不过是一匹猛虎。陛下乃皇室贵胄,天生聪明,却是一头真龙。臣得附龙尾,岂是郭嘉可比?”

天子笑了两声,又有些无嘲地说道:“只可惜,我只是一头潜龙,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一飞冲天的机会。且孙策亦非猛虎可比,他是真正的凤鸟,若非如此,袁绍又怎么会一败涂地。子扬,戏言可尔,轻敌则是用兵大忌。”

“陛下说的是。”刘晔也收起笑容。“不过,臣以为陛下谨慎则可,沮丧则大不可必。老子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且犹此,而况于人乎?”

天子点点头,示意刘晔接着说。

“孙家出身寒微,麾下将领亦以寒门为多,这些人大多没有家族支持,甚至是孤身一人,既没有争权夺利的实力,也无权利可以争夺,大敌当前,只有众志成城才能活下去。所以闻战则喜,人人争先,这就是孙策战必胜、攻必克的原因所在。反则袁绍则不然。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支持他的不是颍川名士就是冀州豪强,几乎每一个人的身后都站着一个或几个家族。外无强敌,内有派系,争斗在所难免,内忧甚于外患,这就是袁绍失败的原因。陛下想想,孙策与袁绍交战,袁绍何曾有一次兵力占优?”

天子若有所思。“是啊,袁绍总兵力十余万,但他每次与孙策对敌,多是两三万人。就连这十余万人渡河都是分成两次。”

刘晔伸出手,张开五指,又慢慢攥紧。“兵法有云:兵宜合不宜分,合则胜,分则败,袁绍每次都以一部应敌,而孙策则每次都全力以赴,是以龙渊斩麹义,黄水擒审配,官渡败袁绍。若袁绍没有分兵颍川,一心一意取浚仪,何至于此?袁绍非不知兵,其麾下郭图、沮授也是才智之士,为何出此必败之计?无他,汝颍系与冀州系内斗也。”

天子慢慢地向前走着,微微侧着脸。刘晔跟在后面,轻声细语地解说。

刘晔稍微等了等,又接着说道:“如今袁绍败,孙策独占五州,山东无人能制,强弱易位,内外形势皆有变化。据臣所知,孙策以南阳起家,得颍川之助,占据豫州,又取扬州,得吴会世家之力,如今又取青徐,其麾下文武派系壮大,争斗在所难免。仅以统兵之将观之,则荆州有周瑜,南阳有黄忠,洛阳有鲁肃,任城有太史慈,青州有沈友。陛下观此数人,可有察觉?”

第1519章 舍己从人

两人走到西廊下,天子仰头看着即将落山的夕阳,眼神熠熠。

“子扬,我明白了。今日之孙策,便是昨日之袁绍。今日之袁绍,便是明日之孙策也。”

“陛下所言甚是。此即一阳来复,否极泰来之义。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此强弱胜负转换之机也。陛下固不能一纸诏书而爵禄废置,生杀予夺,亦不必妄自菲薄,束手俯首。当项羽以霸王自诩,分封天下之时,谁会想到仅仅五年之后便是汉家天下?”

他转身看向刘晔。“如今强臣擅兵,大汉垂危,新莽之祸在即,刘氏子孙可用乎?”

刘晔道:“凡事皆有利有弊,譬如丹砂,有人服之登仙,有人服之暴毙,岂能一概而论?臣不敢说所有人都如陈王一般忠心无二,但臣相信也不会是每个人都像刘焉一样图谋不轨。忠奸善恶,唯陛下辨之。”他顿了顿,又道:“臣以为,果真有如刘焉之辈也当囚于京师,而不是散于四方。”

天子眼珠一转,盯着刘晔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子扬,慎言之。虽说因时而变,但不必授人以柄,该做的去做就是了。”他挠了挠眉心,又道:“计是好计,只是用起来有些麻烦,须得仔细斟酌才行。若是天下骚动,宗室疑忌,反而不美。”

“臣有一计。”

“说。”

“中平以来,无年不战,百姓流离失所,户口相讹。孙策平定袁绍,山东粗安,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喜事。陛下可趁此改元,以示向治之心,召宗室入朝,辨忠奸强弱,分别处置。再命天下上计,宗正亦检讨宗籍,从中选举可用之才,荐于朝廷。”

“改元?”天子沉吟片刻。“说得也是,中平六年,初平也已经六年,的确该改元了。不过,要想改元,先得安抚住孙氏父子。要不然,唉……”

见天子情绪又变得低落起来,刘晔笑了。“陛下,刚才陈王提到的拳法,臣也有所耳闻。”

“是吗?”

“臣听人说,孙策名其拳法为太极,心法倒也不复杂,其中有八个字,舍己从人,借力打力。”

“舍己从人,借力打力?”天子沉吟了片刻,点点头。“果然大道至简。不过,知易行难,要做到舍己从人,何其难也。”

“所以圣人才言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舍己从人,近乎毋我。”

天子笑了笑,思索片刻,叹息了一阵,又道:“你和鲁肃有书信联络么?”

“最近比较忙,他又一直在作战,行踪不定,无从联络。”

“现在他镇守洛阳,可以联络了。”天子挠挠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子扬,我听说郭嘉不仅负责军谋处,还有斥候营,负责四方细作。你既与他为敌,亦不可孤身作战,尽早物色人选,组建类似的机构。嗯,就叫秘书台吧,你为秘书令,如何?”

“陛下,荀令君有类似的属下,尽忠任职,似乎不必……”

“他负责大政,当博,你负责军事,当秘,各司其职,互通有无。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令君商议。”

刘晔皱着眉头沉默片刻,点头答应。“唯。”

——

昆明池畔,杨彪和士孙瑞拱着袖子,并肩而立。不远处就是牛郎的石像,翘首东望。池边有不少人正在钓鱼,还有一些孩子在水里游泳,盛夏七月,戏水是最好消暑方式,他们玩得很开心,一次次从旁边的假山上跃下,溅起水花无数。

“往年雨水多的时候,水面比现在还高,可以漫过那片乱石。”士孙瑞说道。杨彪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原本以为荀彧也会来的,可他们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荀彧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士孙瑞接着说道:“那时候没人知道水其实很浅,从上面跳下来只有一个结果,摔得头破血流,甚至有直接摔死的。”

杨彪一惊,回头看了士孙瑞一眼,重新看了过去。“那现在怎么没事呢?”

“京兆尹府收到报告后,派人看管此处,禁止游戏,但还是拦不住,谁拦得住孩子呢,他们天生就喜欢冒险的,所以总有人偷着跳,也就总有人受伤。有人提议将水面下的假山挖去,但很快就有人反对,那座假山是孝武帝时所建,传承至今。上林苑本是皇家禁苑,朝廷体恤百姓,开放上林苑让百姓耕种本是皇恩,如果因为百姓少年无知,毁了假山,未免本末倒置。”

杨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静听下文。

“后来文若不知怎么的听到这消息了,他让人测试了水深,然后选了一个适合的地点,又在上面建了一道围栏,围栏有个缺口,从缺口处跳下来就没事,翻过围栏跳的就有危险。”士孙瑞看着那些鱼贯跃下的身影。“所以你看,文若只是选了一个更安全的方向,就保全了孩子们的乐趣,又没有动假山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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