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939节

士孙瑞转头看看荀彧。“有时间吗?找个地方坐坐。”

“求之不得。”

“去哪儿?”

“南市新开了几家酒肆,听说宾客满门,很受欢迎。我们去那儿看看,顺顺尝尝新酒?”

“好,坐你的车吧?听说你那车好,我还没坐过呢。”

荀彧笑着应了,让随从去宫里调车,又对士孙瑞说道:“司徒,我们走两步吧。”

士孙瑞笑了笑,没有拒绝。他与荀彧沿着宫墙慢慢地走着。三公府相去不远,到宫门这段距离是三公府掾吏最常走的路,宫里出来的,需要进宫的,络绎不绝,几步路的功夫就遇到了好几个。看到士孙瑞与荀彧并肩而行,路过的掾吏们神色各异,有惊有喜,很多人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还有人上前行礼。

不用说,半天之内,这个消息就会传遍三公府,然后又会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到不同人的耳中,整个长安的形势都会受到影响。

他们走到宫门口,停下来说了好一会儿,鲍出才带着几个人赶着马车出来,虎贲郎史阿穿着一身便服,也夹在里面。士孙瑞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他们在宫门口站了这么久,天子肯定知道了。史阿就是天子的耳目,也是保护荀彧的剑客。

两人上了车,马车沿着大道向西安门驶去。在车中坐定,关上车门,马车起动。荀彧向士孙瑞拱了拱手。“君荣兄,此外没有外人,有一件事要向你请教,还望君荣兄一吐胸臆。”

“吃人的嘴短。虽然我还没吃到嘴,想必也是无法拒绝的。”

荀彧笑笑,把自己最近为天子谋划的事说了一遍。士孙瑞知道荀彧找自己肯定有事,但他还是没想到荀彧会这么坦白,将这么重要的事合盘托出,神情不知不觉的凝重起来,抚着胡须,久久未语。

荀彧也不催他,静静地等待着。士孙瑞是右扶风平陵人,平陵有诸多大姓,班窦韦宋都是大族,士孙氏是富户,家财亿万,但与仕途无关,在平陵很不起眼,甚至被人看不起,士孙瑞能够出仕是个意外。他的从叔士孙奋被跋扈将军梁冀杀害,梁冀死后,朝廷为了安抚士孙家,允许子弟为郎,士孙氏因此得以入仕。但士孙瑞能出人投地是因为他本人的才干。中平五年,凉州王国叛乱,攻陈仓,三辅震动,京兆尹盖勋募兵应战,士孙瑞以部曲为鹰繇都尉,力战有功,随后又协助王允平定董卓之乱,随后一步步升迁,四十余便官至司徒。任大司农之前,他就是尚书令,算是荀彧的前任。

这是一个能吏,允文允武,对凉州也熟悉。如果他愿意协助天子西征,成功的希望又大了几分。就目前而前,荀彧最大的指望是皇甫嵩,但皇甫嵩年纪大了,又因为杀戮董卓满门影响了与凉州人的关系,韩遂、马腾忠诚堪虞,他需要为天子准备一个得力助手,士孙瑞无疑是最佳人选。除此之外,士孙瑞与王允的关系非常亲密,是王允能够成功除掉董卓的左膀右臂,付他以重任,也是对党人的安抚。

“文若,你这可有点冒险啊。”士孙瑞不安的挪了挪身体。“朝廷宛如重病之人,西征却如人参,用得好固然可以养气延生,但用得太猛……无异于自寻死路。尤其是征召宗室这件事,啧啧,你这无异于手持火炬,坐于积薪之上,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文若,你这是自为牺牲,强行为大汉续命啊。”

荀彧拱拱手。“君荣兄言重了。若能为大汉延命,我在所不惜。”

士孙瑞打量着神情肃穆的荀彧,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为什么?党人的愿望不是改朝换代吗?”

荀彧沉默片刻。“君荣兄,党人的愿望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天下太平。你设想一下,如果袁绍如愿,鼎立新朝,天下就能太平吗?”

士孙瑞眼角抽了抽,什么也没说,只是哼了一声。他原本也是寄希望于袁绍的,但后来袁绍杀韩馥,废袁谭,逐何颙,与党人渐行渐远,他就不这么想了。正因为对袁绍绝望,他才和王允貌合神离,分道扬镳,外人不知道,荀彧却一清二楚,现在来找他,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见士孙瑞犹豫,荀彧再拜。“请君荣兄隐忍一时,助我一臂之力。君荣兄,既为大臣,又身处危世,不能坐视陛下以身赴险却无动于衷,总得竭尽所能,有所匡辅。不求功成名就,只求无愧于心。”

士孙瑞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希望我做什么?”

“其一,支持陛下西征。其二,助我说服杨公,请他出使关东。”

第1517章 双刃剑

刘晔匆匆赶来,提着衣摆,快步上了台阶,来到天子身后。正负手远望的天子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刘晔一眼,笑道:“子扬,待会儿宗正要来,你谨慎些。”

“哦。”刘晔一愣,随即也笑了,放下提着衣摆的手,又整理了一下袖子,将双手互搓了两下,搓下一些泥垢。他是光武帝之子刘延的后人,虽然是支系,除了在宗籍上有名字,表示他有皇室血脉之外,与普通百姓已经没什么区别,可是见到宗正,他还是要保持足够的尊敬。

宗室虽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显然易见的好处,却是一种融在血液里的荣耀。况且他现在深得天子器重,将来立功封爵,光大门楣的可能性要比普通人大得多。

“陛下刚刚回宫,又要习射?陛下,凡事欲速则不达,射艺尤其如此。”

天子没有说话。刘晔也没有跟着再说。陈王入朝,一心想中兴大汉的天子自然不会让他冠绝天下的射艺闲着,请陈王为射师,每日习射不辍。不过天子习射略迟,又有些心急,动作很标准,力量增长也很快,但命中率却一直差强人意,比普通人好一些,却算不上优秀。凡事都力求尽善尽美的天子对此当然不满意,他抽出更多的时间来习射,可惜效果不佳。刘晔是近臣,知道天子心里着急,经常借机提醒他。天子大部分时候都会沉默以对,偶尔会回一句“时不我待”。

刘晔知道,天子所说的时更多的是指孙策。孙策比天子大不了几岁,但崛起之快令人咋舌,现在又击败了曾经让朝廷看起来无法战胜的袁绍,实际控制的地盘比袁绍还要略胜一筹,天子不可能没有压力。更让天子焦虑的是不仅孙策本人武艺出众,他的弟弟妹妹也很出色,尤其是他的三弟孙翊和幼妹孙尚香,被人称为二将军、三将军,视为孙策将来之臂膀。孙尚香也随陈王习射,天赋过人,陈王亲口说过,孙尚香将来的成就很可能在他本人之上。

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天子压力很大。他没有兄弟,他只有一个姊姊刘和,刘和倒是愿意为他分担压力,可是一方面朝臣反对,认为贵为公主,舞刀弄剑的不合礼制,有辱皇家尊严,一方面刘和年龄已长,骨骼已成,练武太迟了,就算再努力,成就也有限。所有的压力都落在天子一个人的身上,天子难免有些焦虑。

相对于他的责任来说,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刘晔不是那些老臣,动不动就声色俱厉,用圣人的教训来迫天子就范,他更能理解天子的心情,也相信天子能够面对困难,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和历练。相比于圣人教训,他更愿意用实际行动来支持天子,为天子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有人为我出了一个主意。”天子考虑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他把荀彧的计划说了一遍,盯着刘晔的眼睛,有些焦急地说道:“子扬,你觉得可行吗?”

天子一开口,刘晔就明白了他的纠结。这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为天子迅速召集起一支强大的力量,也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危险。本朝之初,对宗室的管制就很严,后来帝位血脉数次断绝,要从支系中挑选嗣君,引发了数次朝政动荡,桓帝、灵帝皆以支脉登基,又是幼年即位,血脉既无明显的优势,支持者寥寥,无数人可能比他们更适合成为天子,所以他们对此也极为敏感,但凡有人有一丝嫌疑,绝不放过。

黄巾之乱时,安平国、甘陵国人执安平王刘续、甘陵王刘忠响应起事,据说安平王刘续没有强烈反对,有顺应之意,没等平定黄巾,天子就诛杀了刘续。甘陵王因为关系特殊,又没有附逆的情节,免于一死,但也失去了王爵,后来过了很久,天子确认他没有异心才诏复国,但还是安排刘虞担任国相,严加看管。

刘宠是另一个例子,只是结果截然不同,原因很简单:刘宠没有附逆的证据,却有强悍的武力,名声极好,得到百姓拥戴,灵帝虽然忌惮,却不敢轻举妄动,刘宠这才没有受到问责。现在召刘宠为宗正,一方面是借助刘宠的威信,以示亲亲之意,另一方面也是将他从封国调离,让他无法直接控制武力。

刘宠远在陈国,天子尚且如此警惕,让宗室聚集在天子身边,成为统兵将领,天子还能安睡?

刘晔眉头微蹙,似乎在紧张地思索,一句话也不说。天子很着急,几次想开口催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时间不长,刘宠来了,天子调整心情,请刘宠入座,寒喧了几句话,再次提出这个意见。

刘宠听完,持着胡须,一动不动,像一块石碑。

天子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平静,不表露出内心的复杂,眼巴巴地看着刘宠。他既希望刘宠能够支持这个建议,又怕刘宠支持。他与刘宠相处这么久,非常喜欢这位宗室老臣,也没感觉到经常有人在他耳边提醒的危险,还跟着他学射。可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分外强烈。

刘宠不仅有冠绝天下的射艺,而且有指挥作战的经验,他还和孙策过从甚密,如果他忠厚的面目之下藏着异心,他的威胁比任何都大。

过了很久,刘宠躬身向天子施了一礼,缓缓说道:“老臣听说陛下最近习射甚是用心,已经用上了六十斤的战弓,还安排尚方在制作一石弓?”

天子愣了一下,不明白刘宠为什么岔开话题。他点了点头。“是的,不过……”

“陛下,硬弓能及远破坚,用之得法,的确有非凡之功,可若是力有不足,勉强用之,则不仅不能命中,反倒可能带来伤害。一旦筋骨受伤,射艺尽废,徒留痛楚,得不偿失。况陛下万乘之躯,习射以观德,而非效匹夫之勇,取上将首级于万军之中。恕臣直言,射远破坚,纵使百步穿扬,亦非陛下之鹄。故圣人云: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施政如此,射艺亦然。臣愿陛下循道而进,潜龙勿用,切莫揠苗助长,亢龙有悔。”

天子品味了一番,微微颌首,欠身施礼。“皇从祖老成之言,朕受教了。”

刘宠还礼,沉默了片刻,又道:“陛下,臣听说,镇北将军最得意的武艺不是射艺,也不是破锋七杀,而是一种拳法。这种拳法虽不能上阵,却能活动气血,调节筋骨,使人身强体健,如果练习有成,对长短步骑皆有助益,颇合老子无为而无不为之妙。臣以为,陛下与其苦练与人搏杀之技,不如学此拳法。”

天子兴趣大增。“皇从祖会此拳法吗?”

刘宠摇摇头。“臣本来打算学的,来了京城,就没机会了。”

第1518章 刘晔进计

天子恭恭敬敬地送走了陈王,在殿下走廊上来回踱步,权衡利弊,不时抬手敲敲脑门。

陈王避而不论,是鉴于他的身份敏感,支持也不好,不支持也不好,但是他以射艺为理由,提醒天子这么做的危险,实际上表示了反对意见,而且间接地反对了他对武艺的执着。身为万乘之尊,习武强身,射以观德,这可以理解,但你想做个冲锋陷阵的勇士,那就是舍本求末,完全偏离了方向。

天子未必同意陈王的意见,但他感激陈王的忠诚和关爱。如果陈王不关心他的成败,又何必费这么多口舌,直接反对就是了。

毕竟都是光武帝的子孙,身体内流着同样的血脉,还是有不少人愿意为中兴大汉出力的。十几个封国,数以万计的宗室子弟,如果再加上那些已经不在宗籍之内却仍然认可自己是刘氏子孙的人,总数可能超过十万。这是一支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关键是怎么用好这些力量,而不是被这些力量所伤。即使姓刘也难保良莠参杂。有一心为公的,就会有包藏祸心的,觊觎帝位,想趁着这个机会位登九五的人也不少——刘焉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曹操报告说,刘焉在绵竹造作乘舆,不臣之心昭然。

天子来回踱了好一会儿,这才注意到刘晔还在,不禁笑了一声。“子扬,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如果觉得不便启齿,不一定要发表意见。”

“谢陛下体谅。”刘晔轻声笑道:“不过,臣还是想提醒陛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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