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862节

孙策笑了。“听你这意思,我做这些只是为袁将军、董卓辩解?”

“难道不是?”

“那我问你,李儒的文章中可有一句虚言?如果有,你也可以写文章辩驳,我免费替你印行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你黄公受委屈了。如何?”

黄琬语塞。他才不上孙策这个当呢。一是李儒的文章所说之事都是事实,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二是他不屑与李儒为伍,和他打笔仗岂不自降身份。

“真相就是真相,袁将军烧过皇宫,杀过不少人,董卓更是恶贯满盈,我无意为他们掩盖,但他们受的委屈,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你刚才也说了,我是袁将军故吏,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我别有用心。那我们不妨先放下袁将军的事,说说董卓。”

“董卓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他不该死?若是如此,你父亲与他作战岂不是错了?”

“我说了,他恶贯满盈,咎由自取。不过,在盖棺论定,把他钉到耻辱柱上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讨论一下董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是不是也有责任?”

“笑话!”黄琬不屑一顾,连看都不肯看孙策一眼。“诡辩之词,不足与论。”

孙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道:“敢问黄公,董卓是怎么进京的?”

黄琬再次语塞。

“好吧,就算袁绍蛊惑何进召外兵进京是为了除阉竖,为天下求太平。嗯,对你们来说,天下就是你们手里的一杆大旗,什么时候想用都可以举起来摇一摇,至于最后是天下太平还是天下大乱,你们就管不着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黄公当时身任豫州牧,听说率兵讨平盗贼,所向披靡,威名大震,治为天下表,还因此被封为关内侯。既然黄公这么能干,为什么何进没有召黄公这样的忠臣名将,却召董卓这样的乱臣贼子入京?是黄公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董卓原本并非乱臣贼子,比黄公更可靠?”

“你……”黄琬大怒,瞪起眼睛,怒视孙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孙策。

“我哪句话说得不对,请黄公指教。”

“你……你……”黄琬喘着粗气,脸色涨得通红。

“我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污蔑君子,颠倒黑白?没问题,只要你拿出证据来,我都可以认。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学问,也不是什么君子,有一点倒还可以,我敢做敢认。”孙策似笑非笑地看着黄琬。“不仅我自己做的我认,袁将军做的,家父做的,包括我身边人做的,我都敢认。你敢认吗?”

黄琬气得七窍生烟,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到这儿来了?

“黄公,你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不敢回答?黄公,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这么做可算不上君子啊。你自欺欺人,连做过的事都不敢认,还谈什么道德文章?黄公,岂不闻讨山中贼易,讨心中贼难?你心中有贼,身既不修,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孙策慢条斯理地捻着手指,斜睨着面色死灰的黄琬,笑了两声,又补了一刀。“我有个大胆的推测啊,你当时讨平的那些盗贼不会是你的同党吧?别人来了,他们就杀官落草,入山为贼,你来了,他们就摇身一变,又成了良民。他们得利,你得名,还赚了个关内侯,威震天下。可是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你这点本事根本拿不出手,真要办大事还要靠董卓那样的武夫,所以袁绍才会召董卓入京。但凡你黄公有点真本事,他又何舍近求远,最后闹出这般祸事来?董卓固然死得其所,你黄公又何尝无辜?这场祸事是董卓一手造成的不假,可始作俑者却是你们,包括黄公你。董卓被人点了天灯,黄公你将来会不会被人点天灯?就算没人知道你们的罪孽,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一盏灯吧?黄公,午夜梦回的时候,你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吗?还能像现在这样大义凛然,问心无愧吗?”

黄琬面色变了几变,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面前的案上梅花点点,煞是醒目。他面如金纸,喃喃自语。“你说得没错。讨山中贼易,讨心中贼难。我心中有贼,我是个懦夫,一直以为自己直道而行,问心无愧,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

第1381章 选官四科(江山不夜千堆雪打赏加更)

见黄琬吐了血,孙策没有再穷追猛打。黄琬的心防已被突破,自尊已经被催毁,接下来会陷入无尽的自责,会主动寻求自我救赎。这时候应该缓一缓,逼得太紧,他很可能直接自杀,那可不是他希望的结果。

从肉体上摧毁一个人很容易,一把刀就行,从精神上摧毁一个人更难,尤其是黄琬这种内心强大的名士,没点手段可做不到。如果没有郭嘉协助,他也做不到——在此之前,他就没想过袁绍为什么不招时任豫州牧的黄琬入京。

孙策叫来何逵,让他看看黄琬的伤势。何逵在对面的屋子里,看着孙策和黄琬隔窗对话,却不知道他们具体说什么,听到孙策召唤,立刻赶了过来。一看案上的斑斑血迹,顿时吓懵了,连忙呼唤。黄琬幽幽醒来,强撑着坐起,推开何逵,死死地盯着孙策。

“怪不得许子将会背井离乡,将军果然能言善辩,唇舌如刀。”

“你是说我在诬蔑你吗?”孙策反问道。

黄琬无力的摇摇头,神色颓败。“我没有说你诬蔑我,我只是说你言辞犀利。老夫年过半百,稚年便随大父经历仕宦,也算见过不少说客辩士,能与你匹敌者屈指可数。孙将军,可惜你迟生了五百年,如果生在七国纵横之时,即使苏秦、张仪也要避你三舍。”

“黄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失望。”孙策一声轻叹,露出几分遗憾。“我是肺腑之言,你却当我巧舌如簧,真是浪费了我一番心血。也罢,是我有眼无珠,庸人自扰,就此告辞。”

孙策起身要走,黄琬苦笑两声,勉力抬起手。“孙将军留步。我并非说你巧舌如簧,我只是……我只是对自己失望。一辈子修身致德,结果却把自己修成了一个伪君子。”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控制不住情绪,几滴老泪从眼角滑落。何逵大惊失色,不知道孙策说了些什么,先让黄琬吐血,又让黄琬落泪。

孙策见黄琬自承是伪君子,反倒多了几分敬重。位高名重如黄琬者,有几个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他重新坐了下来。“黄公不必如此,生而为人,焉能无过?圣人终究是一个目标,即使是对黄公而言,这个目标也有点高。不如我们退而求其次,如何?”

黄琬狠狠地看着孙策。孙策让了一步,但这并没有让他好受一些,反而让他压力更大。

“会稽盛孝章写过一篇文章,不知黄公读过没有?”

“将军说的是论文武之道那一篇么?”见孙策不再提李儒的文章,黄琬的心情平复了些。

“我听说,江夏黄家不是泥古之人,早有变革之心,令大父世英公曾增孝悌及能从政者为四科,开风气之先。我想多了解一些,尤其是世英公这么做的初衷以后后来施行时的得失。黄公曾随世英公多年,想必知之甚悉,如果你能写下来,以资借鉴,也算是有功。”

黄琬很惊讶。“你还知道这件事?”

何逵也很惊讶。不过他更惊讶的是黄琬的反应。这刚刚被孙策气得吐血,怎么一转眼又如何激动?不过说来也是,孙策怎么会知道黄琼的事?那可都是三十年前的事。

孙策笑了,很客气,还有一些腼腆。“我虽然读书少,却还能听得进意见,只要不是虚张声势的大道理。黄公想必也知道,为培养将校,我建了讲武堂,为培养工匠,我建了木学堂,为培养医匠,我建了本草堂,但我最想建的其实是培养官员的政务堂。本来希望郡学能承担这个任务,但是很可惜,郡学的先生更愿意做博士,对这些俗务不感兴趣。”

黄琬嗤了一声,眉眼间多了几分傲气和不屑。“俗儒焉知政事,将军希望郡学能教出能吏来,未免缘木求鱼,愚不可及。”

“哦,为什么?”孙策眼神惊喜,心中却是暗自得意。他知道自己挠到黄琬痒痒肉了。

在此之前,孙策只知道江夏黄家是江夏首屈一指的世家,究竟有多强,他并不清楚。拜郭嘉之赐,他对江夏黄家有了比较多的了解。江夏黄家虽然比不上四世三公的袁家、杨家,却也是一等一的大家族。从黄琬的曾祖父黄香开始,江夏黄家开始发达,至今已经近百年。黄香以神童出仕,官至尚书令;黄琬的祖父黄琼官至太尉,还是汉桓帝的老师;黄琬的父亲早亡,黄琬从小就跟着祖父黄琼生活,对朝廷掌故知之甚深,后来转历地方和朝廷各署,经历丰富,行政能力极强,是难得的能吏。

这样一个人,对那些死读书的儒生自然是瞧不上的。从黄香开始,黄家虽然学问也不错,却是以擅长处理政务出名。黄香以书生而通晓边防,黄琼多次进谏,协助汉桓帝改革,希望能匡时救弊,挽大厦于将倾。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黄琼提出的选官四科。

东汉重儒学,儒生大量入仕,对行政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很多儒生擅长言论,短于实务,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办起事来一塌糊涂,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担忧。汉顺帝时,先有左雄改革选官之法,限定孝廉为官的年龄,希望选出真正能处理政务的官员。汉桓帝时,黄琼又提出注重行政能力,将选官范围由儒生扩展到能吏。黄琬后来任五官中郎将,与陈蕃一起选拔三署郎,就是依造黄琼这个标准。

改革总是要得罪人的,黄琬、陈蕃很快被人构陷中伤为朋党,陈藩免官,黄琬被禁锢,改革无疾而终。光和末年,黄琬复出,本想继承黄琼遗志,但乱相已现,第二年黄巾起事,这时候再提选官制度改革已经不可能了。

这件事既是黄琬的骄傲,又是黄琬难以忘怀的痛,他常常觉得如果汉桓帝不是死得那么早,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现在听到孙策提起选官四科,提到黄琼的改革,有意建政务堂培养通晓政务的能吏,继续黄琼和他未竟的事业,他感慨不已。他设想过很多,甚至想到孙策有可能利用他来对付袁绍,却没想到孙策会和他提及选官四科。

可是仔细一想,这又再正常不过。朝廷存亡之际,不可能改革。袁绍以世家立身,他也不会轻易改变对世家有利的选官制度。只有孙策敢为天下先,又注重实力,他想选拔更多有实际行政能力的官员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怪不得他不杀自己,又费了这么多口舌,逼着自己直面心中之贼,原来目的在此。他把朱儁拉去做讲武堂祭酒还不够,他还想让自己帮他建政务堂,培养官吏,发扬光大大父黄琼的遗愿。

黄琬看着案上被血染红的书,一声轻叹。“没想到世英公的知音会是一个少年武夫,真是造化弄人。”

第1382章 心比天高

孙策回到大帐,郭嘉正坐在灯下看书,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笑道:“成了?”

“算是成了吧。”孙策哈哈一笑。“其实我进门的时候还没想好该说什么,没想到一开口,该来的都来了。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伤心了。”

郭嘉来了兴趣,放下书,十指交叉,抱着腿。“将军都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孙策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郭嘉静静地听完,又想了一会,说道:“这么说来,黄琬心里恐怕早就有所领悟,只是他浸染儒门学问多年,难以自拔,身边又没有人能点破迷津,不能破而后立。遇到将军,算是他的运气。”

孙策有点不服气。“你的意思是说,我只是一个药引子?”

“哈哈,药引子,很贴切啊。”郭嘉大笑。“以黄琬的名望和仕宦经历,他对儒门的得失最有体会,否则也不会有选官四科。四科说法本出自《论语》,增加政事一项是托圣人立言,实际上是以法家之务实补儒门之务虚,极易引起非议。如果不是有意对儒门以经取士的做法进行调整,以救时弊,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改革?”

孙策眉头轻挑,在郭嘉对面坐下,一样十指交叉,翘起二郎腿。他仔细想了想,其实自己真没和黄琬说什么大道理,他只是戳破了黄琬自欺欺人的假相而已。通常情况下,如果不是内心有所触动,被撕破假面具的人只会气急败坏,不太可能自我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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