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1776节

“讽愚昧,悔不当初。”

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们就座。“二位何错之有?换作我,有人不请自来,我也是要拒之门外的。我与二位的区别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我不想见的人,就可以不见。就算他已经到了我面前,我也可以将他打出去。”

说着,孙策嘴角微挑,看着秦宓,毫不掩饰随时动粗的可能。

秦宓本想反唇相讥,被孙策看了一眼,莫名地心中一紧,居然没说话。

孙策收回目光,接着说道:“再比如,在朝堂之上,我是天子,纵使是太后见我,也不能失礼。回到后宫,我便是家人,看到太后,我不能失人子之礼。以此而论,尊卑岂是不变之铁律?”

孙策顿了顿,接着说道:“襄阳书院乃是私家书院,并非官府之地,自然可以只论学问,不依朝廷礼制。常言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我本武人,虽年近而立,奈何学问有限,与书院贤良、襄阳父老相见,有所请益即可,又何必摆出皇家威严,掩我学问不足之怯?”

襄阳书院的师生极是受用,相顾点头,表示赞同孙策的看法。

秦宓虽然也欣赏孙策的态度,却不愿就此放过。他咽了一口唾沫,润润嗓子。一夜未睡,他虽然亢奋,却掩饰不住身体的疲惫,尤其是嗓子。本来还没什么感觉,听了孙策的声音之外,顿时觉得自己的声音粗砺如石,格外难听,有失君子如玉的风度,反被一个武夫比了下去。

“如足下所言,尊卑因人因时因地而异,那岂不是人人可以称王,个个可以称帝,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换个时间而已?”

说着,秦宓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辛评,做出了避让的准备,免得再像刚才一样被辛评踹一脚。

辛评听了半句,就知道要坏,本打算抢上来阻拦,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既然秦宓作死,就让他死吧。

不得不说,秦宓这一句还是很精准的,直指吴国新政要害。

秦宓说完,堂上堂下一片寂静。襄阳书院祭酒宋忠咳嗽了一声,长身欲起,却被孙策及时阻止。

孙策环顾四周,看着众人各异的神情,脸上笑容不变。吴国朝野对这个问题一直有分歧,在汝阳时,就有不少人提出恢复天命论,解决政权合法性的问题,只是他一直没有正面答复。

有些问题迟早要解决的,与其糊弄掩饰,倒不如存疑。

有控制的讨论不会颠覆新生的大吴政权,一味压制反倒可能埋下祸根。汉武帝引用杂化的儒术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结果西汉亡于看起来更合法的王莽。光武帝引用谶纬来证明自己的天命,结果整个东汉各种谣言不断,一句“代汉者当涂高”惹得无数人做起了帝王梦。

等宋忠坐好,众人屏息而听,孙策忽然一笑。“足下可知葱岭以西,有国名为贵霜?”

秦宓点点头。“略有耳闻。”

“那足下可知,贵霜之西,又有安息、罗马?”

“呃,听说过一些。”秦宓的额头冒出了汗,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心里紧张的。这些天,他在襄阳买了很多书,其中有一部分是讲述海外诸国的,听说了一些,但了解有限。孙策只问名字,他还可以回答,若问得细了,他必然受窘。

“贵霜有王,安西有王,罗马则有皇帝,据说还有什么万王之王。你说,他们与我中原之主孰尊孰卑?”

秦宓不屑一顾。“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足下若与这些夷狄相提并论,未免自谦太过,有失我华夏体面。”

孙策笑笑。“那三代之主如何?夏禹、商汤,周之文武,可以一论吗?”

“这是自然。”

“以夏禹、商汤、周之文武,可曾传国万世?”

秦宓微微一笑,如释重负。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句话。他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依足下之言,那吴国亦将为他姓所代?”

孙策看着秦宓,笑容依旧,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这秦宓书读得不少,却已经落伍了。在襄阳书院提出这样的问题,还像孔雀开屏一样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暴露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真是可怜。

果然,讲台旁的襄阳书院师生之中有人长身而起,戟指秦宓,大声喝道:“哪来的迂夫子,说的什么混账话,这世上哪有万世不变的王朝,都什么时候了,还和秦始皇一样自以为是?”

第2512章 雄心壮志

被襄阳书院的师生嘲讽,秦宓有点懵。

这不是正常的辩论套路么,你们为什么骂我?

虽说大家都不知道不可能有万世之国,可是当着皇帝的面说吴国必亡,你们这是什么操作?

没等秦宓反应过来,忍他很久的襄阳书院师生已经开启了群嘲模式,而且看他们卷袖子撸胳膊的架势,不排除真有围上来群殴的可能。

庞德公等人自恃身份,自然不能和年轻学生一样冲动,安坐不动,只是摇头叹息。这书生面生得很,新来乍到,不知深浅,更不了解大吴学风,这次怕是要吃亏了。

辛评站在人群中,看着几步外的秦宓被人怼得语无伦次,又解气,又有些可怜他。秦宓是个聪明人,书读得也好,但他太不了解吴国,太不了解孙策了。用儒生们之间互相辩难的那一套来对付孙策,根本就是自找麻烦嘛。你的学问再好,辩才再佳,还能强过许劭吗?

见群情激涌,再不阻止就真有人动手了,孙策抬起双手,轻轻下压。见天子要说话,襄阳书院的师生们勉强收住了高涨的战意,只是狠狠盯了秦宓两眼,记住此人,回头再找他一决高下。

秦宓还没回过神来,没什么反应,被殃及的辛评倒是打了个寒颤。

孙策朗声笑道:“策虽读书少,也听人说过唯易不易的道理。人们常说天长地久,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地有沧海桑田,又哪有什么天长地久,夏禹、商汤、周文武王,皆是一代明君,可是传国最久的周也不过八百年,其中还有几百年是名存实亡。策何德何能,又岂敢奢望万世不易。”

“不过……”孙策话风一转,却没有接着往下说,端起了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又慢慢放下茶杯,还特意将茶杯的位置挪了一下,放在原位。“要说没有一点野望,亦非实话。”他看向秦宓,笑意盈盈。“足下可知我有何野望?”

秦宓深吸一口气,强作镇静。“既知不能万世一姓,那就只能存国久一些。想来足下是希望与周文王、周武王比肩,让吴国国祚超过周朝。”

孙策笑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亦不对。”

秦宓愣了一下,拱拱手。“敢请教。”

“我刚才说了,唯易不易。说起皇帝一词,其实历史并不久远,不过是嬴政师心自用,取三皇之皇、五帝之帝,合为一统,方有皇帝。三皇、五帝的历史太远,我读书少,不能详言,三代略知一二。据蔡祭酒所言,夏称后,商称帝,周称王,皆与皇帝不同。即使是同为皇帝,汉代的皇帝与秦代的皇帝也有不同,在座诸位都是博通经史之人,想必比我更熟悉,就不展开说了,免得贻笑大方。”

众人哈哈一笑,气氛轻松了许多。蔡讽有些尴尬,他还真不知道这皇帝和皇帝之间还有什么区别。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若无其事的跟着笑了两声。

“由后而帝,由帝而王,再由王而皇帝,这样的演变是好还是坏,恐怕不能简单的断定,然而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皇帝绝不会是最后的称呼,或是几十年,或是几百年,终归会有另一种制度出现。足下以为然否?”

秦宓皱了皱眉。他承认孙策说得有理,但他却不愿附和孙策。“这和你所说的野望有什么关系?莫非你也想效仿秦始皇,再创一个称号?”

孙策笑笑,没有理睬秦宓的挑衅。这只能说明秦宓已经阵脚大乱,不足为患。

“称号只是名字,根本还是在称号之后的制度。制度一直在变,这是事实,可是为何会这么变,这么变是好还是坏,什么时候是好,什么时候是坏,却不是一个什么人都能说得清的问题。常言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非真知也。”

孙策再次顿了顿,目光炯炯有神。“是以,我委托弘农杨公、江夏黄公,当然,还有襄阳书院的老祭酒蔡公,潜心研究官制,希望能从中找到规律,希望能知其所以然。不敢说为万世立法,只求能有所建树,使后世之君知依时而变,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至因一时之利,误入歧路。”

“这,便是我的野望。”孙策展颜而笑。“若能实现,我大吴纵使不能万世长存,比肩于周,传国八百年,想来还是有可能的。足下以为呢?”

秦宓还没有回答,尹默便起身,向孙策施礼。“陛下既有周文王、周武王开基立国之功,又有周公制礼乐、立教化之德,后世之君但能循陛下仪轨,大吴传国又岂止八百年,千六百年亦可期。”

孙策摆摆手。“多谢思潜谬赞。不过我不希望后世之君守什么祖宗之法,一步不敢越雷池,我更希望他们能循我本心。本心者何?士之三重境也,立身,行义,求道,依此本心而行,虽法与我不同,本心不异,便是我的孝子贤孙。文士、武士,农士、医士,为百官,为君王,所为虽有不同,为士之心不应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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